“可以。”他平静自若地答应了。
说完两个人靠在一起吹了一阵北风,后来陈楷说被刮得脸都疼了,先进去了,留下谢禹一个人继续坐在原处出神。在他们闲聊和发呆的
时间里,纪安岛已经慢慢消失在了海平面上,骤起的云霞遮住了太阳,海水的颜色也跟着变幻不定起来。
船身破开的浪花和远处的纪安岛一样,都渐渐被抛在身后了。谢禹盯着杯子里升腾出的稀薄雾气,想起萧拂云这一生,嫁错了,也不见
得爱对了,第一任丈夫把她带到陆维止眼前,后者带给她黄金十年,却给不了肉体的爱和迷恋。她却在事业的顶峰,一意孤行地嫁给一
个年轻十岁的男人,从此被带到异国他乡,又常年地抛弃在那里,直到眼下,孤零零地走到人生的尽头。
他前一夜没怎么睡,在萧拂云家又一直绷着一根弦,这个时候一旦松弛下来,睡意强烈得连咖啡都无法挽回。合眼前穆回锦那青白的脸
色和冰冷的笑脸不期而至,但是谢禹甚至没有力气先把这张脸挥走,就已经先一步滑入了睡眠的深渊。
下船的时候居然看到谢辰站在码头上等,脸色看起来有些阴沉。谢禹睡前偷了懒,直接拿毯子一裹睡在了外面,现在手脚冷冰冰的,于
是见到谢辰稍稍有点想避开。谢辰看见他们下了船,掐掉烟走过来,低声说:“半个小时前纪安岛上来消息了,萧拂云去世了。”
谢禹猛抬起头,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第十九章:回首
他记得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蜿蜒盘旋,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他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疼痛又疲惫不堪,所以当那扇门后传出
音乐声和人声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温暖的光线下,他看见有盛装的女人站在舞台中央,在响彻云霄的音乐中如若光华加身,冰冷的旅程从此明亮起来,仿佛有不知名的花
朵盛开了。
依稀闻见花的香味,谢禹醒了。
清醒后的后遗症是手足酸软,脸颊烫得厉害,浑身的水分就像被抽空了,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他很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几乎在立刻就有人围上前,手搭在额头上:“阿禹。”
谢辰的出现让他不免有些惊讶,仔细一回忆发现大脑里塞满了棉絮,无从想起出了什么事情而自己此刻又在什么地方。他看着谢辰,费
力咽了咽喉咙,嗓子里就像失了火:“嗯?”
“你是不是又吹风了?从纪安岛回来没几天就发高烧,送来医院的时候人都烧糊涂了。熬夜熬夜,有什么事情是非要熬夜做的。”
谢禹对谢辰这些话素来是置若罔闻的,脑子迟钝地转了半天,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他一把抓住谢辰的手腕:“萧拂云的葬礼举行
了没有?”
谢辰瞪他一眼,但严厉的神色也是一贯对他这个弟弟没有用的。他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还没有。周五。”
“今天周几?”
眼看着谢禹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谢辰皱起眉头来:“周二。参加葬礼的事情你不要想……”
谢禹就笑了一笑,松开手,撑了一把费力地坐起来:“哥,你知道我就是爬也会爬去的。”
谢辰看着他就不做声,谢禹也一样,兄弟两个人开始在病房里暗中角力起来。好在这景况并没持续太久,按点来查房的护士推门走了进
来,看见谢禹坐了起来,忙赶过去帮他测体温。
烧已经基本上退了,不久医生也到了病房,做完一轮检查后,谢辰跟在医生后面暂时离开了病房。谢禹把谢辰离开之前递给他的外套披
上,发现病房里空空如也,书啊电脑啊资料啊都不在,他不由得想如果汪素云还在,绝不至于如此,一面又摸起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电
视。
过了一刻钟左右谢辰折回来,看见谢禹端着水杯心不在焉地看电视,说:“坐起来了?冷不冷,把温度再调高一点?”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谢辰看起来给噎了一下,半晌放和缓语气,慢慢说:“最快也是下周。你安心住院,要什么东西等一下我要司机从丽海道给你送过来。
或者干脆让施更生来一趟?”
“发烧还要住院?又不是登革热和鼠疫,我要回去。”
“阿禹。”
谢禹微微蹙眉:“我闻到病房的味道就想吐。”
眼看谢禹一副决不退让的固执神色,谢辰只能说:“这样,你再住两天,周五我让老何来接你,去墓地。但是这两天你好好养病,哪里
也不要去。”
“那你让司机把我书桌上那些插了书签的书都带过来。弄不清楚就要施更生来找。”
“我就是要你不要看书,才留你多住两天院。你要是这两天还非要碰那些鬼书……不是不住院吗,那就不住了,跟我回家去。”
谢禹抬头瞄一眼谢辰:“还是待这里吧。”
两个人眼看着又要开始磨嘴皮子,病房外面守着的护士敲了敲门,进来后说:“谢先生,楼下总台打电话来,说有个叫陈楷的想来探病
。”
“说谢禹刚好一点,还要休息。”
“让他上来。”
几乎在同时说完之后,谢辰和谢禹互相看了看对方,谢辰又要说话,谢禹先比了个手势要他别作声,转头对护士重复一次“请他上来,
不要紧”,然后等门再合上了,才说谢辰说:“对了,我好像没什么机会告诉你……”
谢辰几乎脸色立刻一变,打断他的话,接过话去,沉沉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谢禹反而笑了,有点幸灾乐祸一般:“哦,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不要扣何嫂的新年红包啊。或者扣了也告诉我一声,我发一个大的给
他。”
“阿禹……到底怎么回事。”
“你既然抢我的话,就是知道了,怎么又问起我来?”
谢辰脸色愈发阴沉,却犹在忍耐着不要发作,但毕竟是平日里说一不二惯了,忍着忍着自己先耐不住背着手在房间里绕圈子,眼看着越
走越慢越走越慢,终于还是停下来了,平静地说:“也好,只要你想,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不然何必当初找他回来,你开心就好。”
这话传到谢禹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刺耳,他不禁轻轻冷笑一声;这时谢辰又说:“他的事我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将来要是分开了,也好
处理……”
“你只管说,反正我不会这么说邓碧宁。”
被这么一顶,谢辰还来不及说话,敲门声又响了,谢禹立刻扬声说“进来”,门几乎在同时一动,陈楷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看见房
间里并不止谢禹一个人后僵了一下,却还是很快地进来了。
他看起来来得很匆忙,挎包紧紧拎在手里,太用劲了以至于包带被抓得有点变形。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鼻尖冻得通红,一进温暖的
房间,话还没说呢,就先打了个一个大喷嚏。
谢禹看着他一下子笑了:“怎么回事,进来坐。”
“谢先生您也在啊,下午好。”陈楷对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匆匆向谢辰打招呼。
谢辰这时脸色已经恢复过来了,语气虽然还是冷淡,但他对陈楷从不热络,也不显得突兀:“唔,你来了。”说完就往沙发上一坐。
谢禹见状没说话,默默看着谢辰;陈楷先头进来还是心急火燎有无数事情要说的样子,但一看到这样,也不作声了,不自然地垂着头。
静了片刻,谢禹轻轻喊了一声:“哥。”
谢辰转过头来看他,又去看陈楷,终于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陈楷,阿禹这几天要静养,不要把工作带到医院来。这句话你也告诉施
更生。”
“好,我知道了。我一定转告更生。”
送走了谢辰,陈楷盯着谢禹,看了好半天,才说:“怎么回事?我今天打电话到丽海道,结果更生说你生病了在住院了。怎么会发烧的
?现在好一点没有?”一边说,一边把包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地赶到床头来。
“没什么,烧都退了。”
陈楷很自然地去摸他的额头:“肯定是从纪安岛回来那天着凉了。当时应该把你拖回船舱里的。还是有点热……”说到一半又僵住了,
手也没处搁似的缩回来悬在半空。
谢禹看着他:“不要紧。偶尔发烧是好事。”
“那你的腿痛不痛?最近一会儿雨一会儿霜的。”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谢禹还是笑。
直到这个时候陈楷那一直绷着的脸才抹开,也想起是该坐下来了。他闷闷地拖过一张凳子坐在谢禹身边:“也没人告诉我,不然我就早
点过来了。”
“要不是谢辰告诉我今天周二,我连病了几天都不知道。烧得稀里糊涂的。”
陈楷眼睛一转,拿手指比了一下:“四天了……”
“陈楷。”
“唉?”
谢禹苦笑了一下:“虽然说发烧的人不会饿,但现在我有点饿了,等一下我叫护工送不知道哪一餐,你想吃什么?”
“……我帮你去叫吧。哦,对了,我赶过来的时候便利店里买了东西,先吃一点垫一垫。”说完就自顾自地从包里翻出一只三明治,折
回来递给谢禹,还不忘记端上一杯水。
谢禹拿到之后再自然不过又掰还一半给陈楷,这才看见是很常见的吞拿鱼玉米馅。两个人坐在一起把这只三明治分吃完,谢禹就已经饱
得差不多了,喝掉杯子里的水后,发现陈楷正盯着他看,不由得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什么……萧拂云的葬礼,是这个礼拜五,你知道吗?”
“你来之前谢辰告诉我了。”
“你要去?”陈楷一愣,追问。
“嗯。说好了周五一早老何来接我出院。你去不去?”
陈楷垂眼:“我无所谓。”
语气里多有保留。谢禹听出来了,却不着急问,把杯子递给陈楷,等他再回来,果然还不等着谢禹开口,陈楷已经忍不住先说了:“她
人都已经死了,去不去葬礼有什么意义。”
谢禹缓缓地说:“对我来说有。”
陈楷怔怔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谢禹想了想,招手示意他坐:“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是陆维止和萧拂云吗?”
“呃,你……其实如果你不想说,真的可以不用说。”陈楷的声音不知不觉放低了,“只要提到他们,你就变了一个人。”
只是从哪里说起呢。谢禹侧开脸,看向拉开窗帘的窗外。天空彤云密布,又在云与云的缝隙之间,裂出金紫色的一线天空,就好像那一
天,他接到电话,趁着父母当晚要去赴宴,偷偷出门去找谢辰……
“谢禹……?”
“嗯?”
陈楷的语气有些不安:“你走神了。”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只是在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说。”
对面的青年忐忑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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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谢辰虽然是亲兄弟,但是年纪差了差不多十岁,我父母应酬很多,不怎么管我,反而是谢辰对我照顾得更多。所以从小时候起,
我对他一直又亲又怕。”一旦开了头,接下去的话似乎也就容易一些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谢辰和STV当时力捧的一个新人谈恋爱
,被狗仔队曝光,我爸知道了大发雷霆,要他和那个女人分手,谢辰不肯,为了女朋友离家出走。爸爸气得要命,停了他的卡和支票,
又冷藏了他的女友,也不准任何人接济他们。那个时候谢辰还在念书,没有收入,日子过得很辛苦,但他是从来不会开口求饶的,他是
二月份离开家的吧,一直到暑假,还是不肯回来。
“后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他女朋友打来的,说是谢辰在外面打工太辛苦,病倒了,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她借不到钱,谢辰又
绝对不会向朋友开口,走投无路,她才打电话过来,想跟我爸说愿意分手,赶快送谢辰去医院治病。但是那天正好他们参加朋友孙子的
满月酒,出去了,也没人看着我,我就问了地址,带了自己的零花钱想去找他。”
顿时那些他以为业已远去的记忆汹涌而来。那一天的天色悄然浮现于眼前,也是台风的尾梢,傍晚五六点钟,天色将暗未暗,偶尔有雨
,街头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那尖声肆虐的风声,一刻不停地刮动着道路两边的路牌,咣当咣当的声响像是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盘旋
着压下来。
十多年后那种毫无征兆的疼痛的回忆还是保留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又一再地以各种各样类似于幻觉的形式出没着。但是此刻,这种记
忆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疼痛本身顺着小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缓慢速度爬行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尖锐又清晰,分明得
就像水流自高而低、从西到东,又仿佛有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沿着筋脉一寸寸挑开,再狠狠地扎回脊柱上。最后那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又
汇集回左腿,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麻木地看了一圈四下,好像那个时候手指已经沾着血水和灰尘,滚远了。
谢禹不禁牵动了一下嘴角,但面部僵硬了,这个轻微的举动并没有像他自己想的那样把脸上的线条放松。他继续说:“但是我运气太差
了,走到他们租的房子那一片,结果路边高层挂的废弃了的广告版被风吹了下来,正好砸到我的腿,手指也被钢板削到了,我也没用,
一下子就晕了,没有很顽强地爬到电话亭叫救护车。最不巧的是那天天气不好,很快天黑了,路上没有人,等谢辰的女朋友告诉他我可
能在过来的路上时,大概已经是将近半夜的事情了。”
听到这里陈楷抿住嘴,什么也不说,只是伸出手来紧紧拧住了谢禹搁在外面的左手。
这一点力量并不算什么。谢禹反而笑了,伸出右手摸了摸陈楷的头发:“手指没找到,自然接不起来,腿也没办法恢复如此。那个时候
我在学弹琴学画,喜欢打网球,还想过学马术,结果一觉起来,忽然发现什么也不能做了,有两年的时间完全是个狂暴症患者,想法设
法让每一个人都不好过,也不去上学了,一天到晚在家里,恨不得所有人都陪我下地狱。”
说到这里谢禹的脸还是抽搐了一下:“对不起,今天忽然变得多话了。不过这就说到了……直到有一天,谢辰说要带我去音乐厅。之前
我虽然学了好几年琴,可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可以拯救人的音乐,那都是给人逗乐子的,吃完饭高兴了,弹一支曲子帮助消化
。但是那一天,我听见了萧拂云的声音。谢幕的时候,她和指挥拥着一个也拄着拐杖的人上台——谢辰告诉我这个人是这出歌剧的导演
,那一晚我所看见的听见的都是这个人创造出来的世界。演出结束之后,谢辰就和我去了后台,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陆维止。
”
谢禹无声地笑了,当年的自己是何等胆怯而自卑地跟在谢辰身后,手里拿着谢辰订的百合花,又固执地甩开刚刚才用顺手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