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茫然地望着莲池轻漾的水波,忽然感到手被人轻轻握住了。我一惊回头,他已骤地收回了手,猛地转开了头。
看着他僵直着身体,侧着头,不知看着哪里,我怔了一下,终于苦笑了出来……算了,大家都一样,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学会忘记,或许是每个成年人都必须走的一步吧?……于是我轻轻一笑,转过了话题,这回讲的,却是我在御花园捉鱼擒鸟、催花折草的英雄事迹。
听着我轻松夸张的叙述,他也渐渐恢复过来,脸上也渐渐又现了笑容。两个人谈谈聊聊,初时我还有点强颜欢笑,慢慢就变成了真的欢笑,料想他也是如此。他虽然一直话不多,但眼角眉梢间的沉郁却渐渐消失,偶尔微微一笑,依稀旧时的模样,让我心中更觉欢喜。
时间飞逝,转眼东方泛白,我这才发觉我们竟然这么坐了一夜,顿觉愧疚,立时道,“糟了,天亮了……害你一夜没睡,快休息吧!”说着站起了身,却差点又坐回去……腿都麻了!
他也站起了身,正好顺手扶住我,一笑道,“没关系,左右日间无事,我有的是时间补觉。倒是陛下,听说昨日出了大事,想来陛下忙得很,却为我误了休息,实在愧疚。”
听他骤然提到昨日之事,我顿了一下才道,“安德王谋逆被擒,好在他仓促行事,牵连不广,故事情虽然大,倒也不算劳神。”以他的身份,前夜之事不好让他涉及,所以事前我就让子玉安排他住在了别处,不过,现在事情已了,安德王谋逆失败街知巷闻,到也没必要再瞒他了。
他点了点头,陪我慢慢向前院走去,走了几步,忽道,“对了,在江南之时,陛下说过,曾想增加科举试汉人的取士数量,并允江南汉人应试,只是安德王一系反对得厉害,只好作罢……”
我立时明白,接道,“你放心,等眼下那件事儿过去,我会重提此事,料想这次问题不大了,如果顺利,秋闱没准儿就能为江南汉人加一次恩科呢。”
他微笑颔首,沉吟片刻,又道,“可惜,现在一试只录数十人,还是两族合计。”
我想了想道,“慢慢来,这次先加恩科,这样至少多了一二十人,下次再说增选之事。”
他并未坚持,只是道,“如今朝廷选官仍以举荐为主,世家大族必然囊括了大半官职,若能增加科选的数量,或许能渐渐改变这样的局面。”
闻言我心中一动,从前朝至今,各大氏族势力庞大,左右朝廷,甚至干预废立之事屡见不鲜,若真能慢慢改变这种状况……这一次,我沉思了许久,才抬头对他笑道,“谢谢你,这句话,朕记住了……看来关于科举,朝阳想过很多,不知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一笑道,“我若再说,陛下就要嫌我得寸进尺了……”话虽如此,他顿了一下仍然道,“汉人为官不得超过三品,陛下不怕长此以往,寒了汉人仕子的心吗?”
这次我中忍不住摇头笑道,“朝阳,你要逼死朕吗?真要放开这条,朕一准儿得被奏章压死!”
他也笑道,“草民只是一说……陛下既要收服人心,自然应该让他们看到一条光明之路,不是吗?而且,草民也未求陛下今日即办,事缓则圆的道理,草民明白,只要陛下愿意这么做,草民会等……”言罢,他不再说话,温润的眸子凝望着我,明澈若水。
我也看着他,心中波澜渐平,终于,我微微一笑,清楚地答道,“三十年……相信我,给我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之后,朕给你一个两族平等友爱,百姓安居乐业的大燕!”
他身体微微一震,怔怔看了我半响,最后,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了笑容,也清清楚楚地应道,“好!我等着!”
踏着淡淡的晨晖走在宫墙之间,我心中仍在不由自主想着之前的事情。刚刚的豪情褪去,一些其他的想法不由慢慢钻了出来……你说昨夜那难得的轻松快乐,是真是假?他,是不是为了后来的那些话,才勉强陪我闲扯了半宿呢?不,不对?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委屈自己迎合我!可若是为了他心中的理想大义之类,恐怕他……我心口顿时有些发闷,一边对自己说着不要想,一边翻来覆去思量个没完。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我回头看去,见一名内侍正匆匆向这边赶来。他看到我脸现喜色,急步上前行李道,“陛下!抚安伯今晨抵京,现在宫外侯见陛下!”
我一怔之后,才骤然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小纪回来了!……霎那间,心中那一点窒郁被突如其来的欢喜冲得烟消云散,我再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快!快传!朕在御书房等他……不,在霞云宫!霞云宫近……”
当小纪到来的时候,我正催促着霞云宫里的内侍宫女急急忙忙地整理打扫……虽然服侍的人一直在,实在没那处称得上脏乱,但毕竟主人回来了,总要有个新气象,纵然只是各处多摆些花花草草也好,热闹么。
结果小纪一进门,正看到一屋子人在乱七八糟地抹桌擦凳,搬瓶插花,而我就在一旁指手画脚。他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刚要行礼,我已两步蹿过去,扑到了他怀里。他本能地伸手接住我,然后动作一停,仿佛忽然明白过来,骤地缩回手,连退两步,想要躲开我,却哪里躲得开,被我死死搂着腰,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
我靠着他结实的身体,听着他心脏急促有力的跳动,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心中难得地感到了一阵安稳踏实,一时间竟有些眷眷难离之感。
他僵在那里半响,终于受不了了,手臂迟疑地碰了碰我,好像要拉开我,却到底没有,只低声在我耳边道,“陛下,臣身上脏……”
谁知我却一下抱得更紧了,细细想来,分离不过数月,可这数月之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人措不及防,频于奔命,心境更是跌宕起伏,几死几生,甚至连思念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此时,我再一次靠在了这个宽阔的胸膛之上,感到了那份安心,迟来的思念这才如潮涌来,夹着莫名的委屈,让我顷刻间竟有些鼻子发酸,口中喃喃嘟囔着,“才回来,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事,我好几次差点死了,我……”终于说不下去,我咬着唇,把头埋在他温暖的怀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不动了。
他也没动,也不再说话,半响,缓缓抬起手臂,犹豫一下,抱住了我。
我顿时更委屈了,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赶紧使劲儿眨眼,勉强抑住,却不敢再贪恋他的怀抱,慢慢直起身,抬起头,有些不好意地朝他笑了笑。
他呆了一下,这才刷地收回了手臂,脸上仿佛有点发红……无奈他这趟回来肤色更深了,实在不好确认。
我不由又是一笑,刚刚的一点点窘意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凑到他耳边道,“想没想我?”
当然,这样的问题是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不过,看看他的脸,这次我可以确认他的脸真的红了,准确地说是由古铜色变成了枣红色。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明白了,知道你想我……想我就说么,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下可真把他逗急了,他退后一步急急道,“不是……”
“什么不是?还嘴硬?不是想急了我,用得着这么星夜兼程匆匆赶回来?小金的大队还在几百里外呢!”
“我,我只是怕小鹰他们担心我。”
“还嘴硬!瞧你脸红得根关公似的了!”
“……”
我眼见他终于不说话了,眼中腾腾的火焰形象演绎了恼羞成怒的含义,我赶紧见我就收,呵呵一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去洗个澡换衣服吧。”
他立时松了口气,无比听话地大步逃出内室沐浴更衣了。然后,当他为终于摆脱了我,放松地迈入浴盆时,我又出现了。太不巧了,这下可把他吓倒了,他脚下一滑,立时扑通一下坐到了浴桶中,水花四溅,湿了一地。见我笑嘻嘻看着他,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他脸上立时又有发红的迹象,目光有些慌乱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口中却故作平静地问道,“陛下不上朝吗?”
我嘿嘿笑道,“今天不去了,我不舒服。”
他忍不住瞟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诧异,大概之前实在没看出我哪里有不舒服的迹象。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寡人有疾,寡人……”
“陛下!”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看他又开始蹿火的眼睛,我猜他一定知道我这是个啥病了。只见他瞪着我,咬着牙一字字道,“陛下,请您出去!”
我无奈地撇撇嘴,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水波下隐约可见的风景,只好走了……走到一旁屏风后面的桌边坐下了。
隔着云罗秀屏朦朦胧胧看到里面的人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骤然转过身,背对向着边,开始擦洗身体。
耳听着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想象着那人修长结实的身体,我不由微微一笑,忽然道,“为什么帮我们?”
里面的声音顿时一停。
我接着道,“这次若非你带小金他们通过沙漠,他怎能那么容易就拿下阜城,大获全胜?为什么?你不是一向和摄图交好吗?这次又为什么肯帮我们?”
里面沉默了良久,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交好也称不上,只是见过数次,还算谈得愉快,又因彼此需对方的帮助,所以关系还不错……说到底,我们之间的交往主要还是为了各自国家的利益,他利用我牵制大燕,而我依仗他对抗强敌……大苑处于柔然、大燕和吐蕃三个强国之间,之所以经百年而不灭,主要是因历代大苑王善于利用各方与各方矛盾,于夹缝中求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停,久久不曾再发一语。
我立刻明白,他定是想起了因为自己的骄傲惹怒大燕而致国灭的事情,恐怕心中正难过着呢。我不由轻叹一声,柔声道,“别想了,现在的大苑都督府比之前也不过名字变了些,一切事务基本仍是由你们大苑人处理,而且大燕作为后盾,还可保护大苑不受外敌侵扰,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我勉强一笑,赶紧转过话题道,“对了,这几个月的惊险经历我还没给你讲过呢,你不知道,有几次可悬了……”接着,我开始添油加醋地叙述自己从离京开始的那一场历险,一次次胜利……当然,遵循圣人教诲,删删减减还是免不了的。他很少接口,不过当我说到关键时刻,就会听到里面水声一停,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里面人聚精会神侧耳倾听的样子,于是我不由说得更卖力了。
只是毕竟昨天忙了一天,昨夜又几乎没睡,到此时终于有些精力不济了,说到最后已经感到脑子有些迟钝了,言语不免有些颠三倒四起来,眼皮慢慢也有些打架。强撑着说晚了前夜之变,我已经懒洋洋地爬到了桌上。
他大概也听出来了,不由道,“陛下这两日这么忙,一定十分疲惫,不如趁休朝的机会回去睡一觉,歇一歇吧。”
久别重逢,啥都没干,我怎舍得,当然立即道,“没事儿,我才不困,该你了,这次你和小金万里之外沙场浴血,想必也是惊险万分,快给我讲讲!”
他犹豫一下,竟然真的讲了起来。他的讲述平实简洁,但纵然我只是想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已不觉悠然神往,何况还有战争这样男人最感兴趣的东西。
若是平日我定然听得津津有味,可惜这两天的确是太累了,结果开始我还偶尔问上一声,插上两句,后来便渐渐用轻轻的嗯字代替,不知不觉人已伏在桌上,眼皮也慢慢垂了下去。耳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我的眼前慢慢现出了大漠,黄沙,落日,鼻端仿佛真的嗅到了沙漠中干燥的空气,身上仿佛真的感到了灼热的风沙,粗糙地扑打在肌肤上……渐渐地一切都融成了一种浑沌模糊的温暖平和之感,包裹着我,慢慢沉入了梦之沼泽……
悠长而深远的一觉,当我被腹中越来越忽视的辘辘之感唤醒,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视线迟钝地慢慢移动,入目的,是宽敞干净的房间,简洁朴素的布置,床尾悬的带鞘长刀,还有,床头伏的沉睡的人……
是他……是啊,日夜兼程,长途奔波,他也累坏了吧?睡得真沉真香呢……平日在我面前总是有些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全无防备地伏在床榻之上,头侧着,浓密而微微蜷曲的长发还湿着,随意披散着,配上他那刚毅硬朗的侧脸,十足的男人味,甚至还带了些野性。此刻他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丰泽的唇紧紧闭着,这家伙,即使睡着了,也是安静老实的可以呢。
我不由微微一笑,想伸出手,偷偷摩挲一下那略显浅浅的唇,结果才发现手根本一动也难动,竟被人紧紧抓着。我立时低头一看,只见他一手压在头下,另一手放在床上,正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呆了一下,然后笑意就怎么也抑制不住了。我就那么笑着,慢慢地收紧了手指,反握住了他手。他的手掌很大,特别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时,看上去比我的手足足大了一圈。我不满地扁扁嘴,使劲儿舒展了一下手指,掌心蹭在他的掌心上,微微有些刺痛。真是握惯了刀剑的手,肌肤粗糙,还带着一个个薄茧,比我这只白白嫩嫩养尊处优的手可差远了。我鄙视地轻哼了一声,却压不下心中泛起的酸意……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酸的?是不是男人,又不在手上!……话是这么说,手上却忍不住狠狠收紧了一下。
结果不知是被我弄疼了,还是对我打扰了他的睡眠不满,那只手竟然也回应似地猛地紧了一下,霎那间,我的骨头被捏断了一样,疼得我顿时一声惊呼,手掌使劲一抽,竟仍然没能抽出来……这下我可知道什么叫铁掌钢爪了!不过我那一声叫,终于让他醒了过来。只见他身体一震,霍地坐了起来,目光炯炯,瞬间警惕地扫遍了整间屋子,最后,落到了我的身上,定住了……
我冲他一笑,眼神向下飘去,落到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
他不由跟着我的目光,也看向了那里,然后,僵了……下一刻,他慌乱地就要收回手,这次却是我不肯放了。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大概怕伤到我,不敢再用力,只好由着我去了。
见到他狼狈不堪,面红耳赤,我笑着扑过去,挂在他的脖子上,腻声道,“这下你可逃不掉了!看你还怎么装?……喜欢我就承认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我这么英俊潇洒,英明神武,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被我突然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身上,他全身都木了,哪儿还顾得上回答?
我趁机哄道,“这次回来就不许走了,乖乖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好不好?不说话就是……”
“陛下!”哪知他还没完全被我弄晕,竟然及时打断了我。只见他脸上羞窘之色已褪,低头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我,认真地道,“陛下,大苑人一诺千金……当初我既答应陛下留京为质,自会信守诺言,请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