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惩罚(上)
玄瑾和韩妍离开之后,我犹自一样样翻看着案上的东西,越看越生气。服侍的人见我脸色不善,个个都是蹑足屏息,一片安静。直到夜幕低垂,小禄子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上前问我是否要传膳,我这才意识到还一直没吃晚饭呢。强抑怒火,我啪地把手中东西扔到桌上,霍然起身道,“不吃了,朕要出去走走。”
就在这时,忽然内侍通秉,玄瑛求见。
我怔了一下,随即倒笑了,“来得正好……传吧……对了,时间晚了,带他从侧门进来,安静点儿,别吵了大家的觉。”说着,重又坐回了案后。
一盏茶未喝完,玄瑛已被悄无声息地引进了殿中。这次他倒是挺低调的,没再穿他那身华丽的教主行头,只简简单单一身黑色长衫,一头银发也束在了冠中。他大概见殿中气氛不对,脚步停了一下,才有些惊疑不定地叩首行礼。
我随口说了声平身,然后淡淡一笑道,“这么晚了,茗雨是有何急事吗?”
玄瑛站起身,偷眼看了看我的脸色,迟疑一下,却没开口。
我又是一笑,挥退众人,冲他招了招手,霭颜问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他大概见我态度无异,神色终于放松了下来,乖乖走到桌前几步之外,一撩衣襟,重又跪下,嗫嚅道,“陛下,出了一点意外。”
我一挑眉道,“噢?什么意外?”
他垂首答道,“陛下可还记得臣的师弟,玄玮?”
“玄玮……”我故意沉吟片刻,才道,“对了,是不是负责柔然事务的那个?”
玄瑛立时道,“就是他……陛下上次说要见他,正好他因为之前和柔然各方面接触频繁,身份已然暴露,所以臣索性让他把那边事务交接一下,就立即回中原来。臣原想让他先来参见陛下,然后回总坛接任护法之位,哪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口气道,“他在路上被柔然王的手下追杀,不幸坠崖身亡。”
闻言,我沉默了半响。他跪在地上似乎有些不安,偷偷一抬眼,正和我的视线对上,他仿佛被吓到了一样,骤地收回目光,头垂得更低了些。这时我心头已开始冒火,脸上却不动声色,轻叹道,“唉,那太可惜了。朕本来想,他是个人才,可以提拔一下呢。”
玄瑛垂首道,“是啊,臣闻讯也是惋惜不已呢。”
我缓缓吸了口气,才道,“朕相信,你一定很难过,同门师弟,这么多年的感情。”
玄瑛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轻叹道,“是啊……臣这次提他做了护法,调回总坛,本想着可以兄弟重聚,又得了有力的左膀右臂,正欣喜不已,没想到……唉……”
我看着他一脸惋惜伤感的样子,心中怒火几乎压抑不住,又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静地开口道,“是啊,朕知道你人手紧,可惜了。”
他一怔,似乎不明白我这话从何说起,只胡乱点了点头,道,“噢……是啊……”
我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道,“人手紧到连贴身护卫都派出去执行任务?看玄冥教真是无人了!”
他身体一震,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一片苍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陛,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上月十七到二十六日,你的十二名近卫中,有八人不知所踪,他们去了哪里?”
“臣,臣得知柔然查到了五师弟的行踪,要暗杀于他,所以急调身边最精锐的人手去保护他,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你从何得知这个消息?”
“是柔然那边的内线……”
“柔然那边的内线?柔然事务不是全由玄玮负责?有人要杀他,他的手下却不通知他,反而千里迢迢通知了你?就算玄玮已经卸任,也不至于人走茶凉得这么快吧?”
“这个……是因为他走得匆忙,未曾和沿途玄冥教的分舵联系,他的手下找不到他,所以只能通知臣了。”
“他手下找不到他,柔然的人却能找到他?是柔然的人太能干,还是我们的人太无能?”
“是……臣无能……”
“无能?很好……是够无能,所以你专门派了亲卫去救他,万里迢迢,还是晚了一步?”
“是……”
“那可曾和柔然的人交了手?可擒了俘虏,可杀了敌人?”
“没,没擒到俘虏……去晚了,只找到了玄玮的尸体。”
“没交手?那你那个叫许安的侍卫身上的伤是从哪儿来的?”
“……”
“对了,不只是伤,还有毒,你能告诉我,他中的是什么毒吗?”
“……”
“说不出来?要不要朕提醒你一下,他中的是落花醉,玄玮独门所制……他是去救玄玮的,人没救到,怎么身上却中了玄玮的毒?”
“我不知道……他们回来的路上,遇到偷袭,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正在查……”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砌辞狡辩?要不要朕叫玄玮和你的人当面对质?”
“……什么?”
“没错,玄玮根本没有死!你真应该多看看传奇话本之类,落崖的人,有几个真的死了?”
“这不可能!我明明让他们务必验明正身,确认他死了才……”说到这里,他骤然住了口,呆呆看着我,脸上血色渐褪,接着,他的身体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消散,再不愿看他,慢慢坐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若不是你师兄得到了消息,及时派人赶去救了他,恐怕他真的已经死了……玄瑛,同门学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怎么下得去手?”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随即轻笑道,“是,朕都忘了,你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这又不是第一次……”
“我明白了!是玄瑾!是他设计陷害我!陛下!您别听他胡说!”
“闭嘴!不思悔过,还在找借口?这关你师兄什么事?”说着我把桌上的一叠纸都扔到了他的面前,“这些证据全是你师弟玄玮的人查出来的!玄玮腿伤未愈,不及赶来,所以请人把这些带给了朕。”
他立时捡起地上的纸,一张一张急速地翻看着,越看动作越慢,终于,他的手一松,几张纸从他指尖飘然落下,他则呆呆坐在地上,再不说话了。
我冷哼一声道,“先是把他行踪透给敌人,想借刀杀人,没想到他命大,死里逃生,于是干脆让你的人化装伏击!玄瑛,你够绝!”
他仿佛骤然回神,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终于显出了惊惧之色。
我见他苍白着一张脸,水眸大张,一副惊慌失措可怜兮兮模样,心中不由一软,长叹一声,放柔了口气道,“你是不相信朕,还是不相信自己?朕不过赞了他一句,就让你做出了这种事?”
他大概见我脸色转和,惊慌之意顿减,然后渐渐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最后终于忍不住道,“陛下!都是师兄!他根本是故意整我!”
我不耐地皱起了眉道,“现在你还说这话?你师兄让你杀人了?就算你师兄让你杀人,你就去杀?别再给自己找借口!”
他张了张嘴,没有接口,却仍是一脸恨恨之色。
看他这样一幅不知悔改,桀傲执拗的样子,我心中的怒火又升了上来,大声斥道,“朕不管你什么原因,嫉贤妒能,同室相残,这种事情朕决不允许出现!”
他被我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我,瞬间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色,但立时就换成了倔强之色,只见他梗着脖子瞪着我大声回道,“是,是我干的!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从前那小子一直欺负我,我就是要他死!可惜差一点……反正臣认了!臣甘领责罚!”
我断没想到一句话竟惹起了他的性子,被噎得一愣,瞪着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也瞪着我,眼中又是倔强又是委屈,就是不肯再服软。我们就这么对瞪了半响,他的眼圈渐渐红了,可偏偏就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我终于被气得笑了出来,“好,你还有理了?看来是最近朕太宠你了,宠得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说着,再不犹豫,也不待他回答,径自起身,转身大步向内室而去,边走边道,“你既甘领责罚,就跟朕进来!”
我进入房中,从柜中拿出一个小箱,打开,里面是堆瓶瓶罐罐。当我终于从其中翻出了自己要的东西时,才听到他脚步迟疑地进入了房中。我也不回头,打开手中小盒,拿出半寸见方一块药饼,顺手扔进了桌上的香炉中,同时随口吩咐道,“把门关上,过来……”说着,抬手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这时他已关上门,正磨磨蹭蹭向我走来,眼睛却疑惑地瞟向桌上的香炉。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停,瞬间脸上血色尽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香炉,脸上慢慢露出了惊恐之极的神色。
我不由一笑道,“怎么,猜到那是什么了?”
他一下转过头,满眼惊骇,嘴唇只是哆嗦,仿佛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也不再废话,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腕。他本能地一躲,我自然没捉到。我抬起头,看着他,冷冷道,“躲什么?你不是甘领责罚吗?”
他呆了一下,我不再理他,伸手又去抓他。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我不待他反应,已一把将他拽过来,按在床上,抽下他的腰带,就把他的双手反绑了起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开始挣扎,一边惊惶地道,“陛下!不!陛下!”
他大概怕惹得我更加生气,并不敢用力,我也不去管他,自顾自拉起他,让他靠在床柱上,把他反绑的手捆在床柱上,这才起身道,“朕知道这东西困不住你,不过如果朕明天来的时候,发现你把绳子挣开了,那朕就往香炉里再加一次药,记住了吗?”
他的身体已止不住颤抖起来,却不敢再挣扎,只口中不停叫道,“陛下,不要!我不要!……”宝石似的明眸中,已盈了一层雾气,还不忘一眼一眼看向香炉。这时炉中飘来的香气,味道已有些变了,他神色更加惊惶,望向我的目光中已带了乞怜之色。
我的气终于消了些,叹了口气道,“知错了吗?”
他呆了一下,眼中露出了挣扎之色,口中只是,“我,我我……”结巴个没完。
我等了片刻,终于放弃,笑道,“好,有骨气!”说着,掏出袖中锦帕塞到了他的口中,然后退开一步道,“那你就在这好好想想吧,明天朕再来看你!”
他怔了一下,便开始剧烈地摇头,口中呜呜不休。我只做不闻,看也不看他,拿过桌上香炉,放在床边案上,然后径自转身,出门。
反手关上门,我这才长出一口气,靠在门上,苦笑着摇了摇头。玄瑛,别怪我,这次是你太过分了些,同样的事情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次如果不让你吃点苦头,长点记性,只怕总有一日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那时让我如何处置?而且,这些日子以来,我和他情谊日深,对他日益宽容,难免让他恃宠而骄,失了顾及,也是该扳扳的时候了。
我听着房中隐隐传来的呜呜依依的声音,想着刚刚他脸色惨白,骇惧乞怜的样子,然后犹豫一下,便向后院先生那边走去。自己的卧房已让给了玄瑛,总要找个地方睡觉么,之前匆匆把先生扔下,如今正好过去赔礼,对了!我忽然想到,我们似乎还有事情没做完呢……思及此处,我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哪知我到先生那里的时候,那里却正好有客。原来晚膳之后,谢曦过来看他,两人正对坐下棋,晴霞锦帆并几个宫人陪在一边。
见我忽然到来,众人惊诧之后,连忙跪下行礼。我抢过去,扶起先生和谢曦,然后抬手让众人平身。转头看到桌上点心,我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未用完饭,顿觉腹饥,顺手拿起两块扔到了嘴里。
先生不觉一怔,问过方知我尚未用饭,连忙吩咐人备饭。
谢曦见状便要告辞,我连忙拉住他,笑道,“没事没事,朕就是闲来无事过来坐坐。朕吃朕的,你们继续,当朕不存在便是。”
他动作一停,视线淡淡扫过我抓在他手腕的手。我才反应过来,霍地收回了手。他抬起眼,清润的眸子望向我,目光在我脸上停驻了片刻,这才垂下眼,应了一声好。我掌中兀自残留着他腕上肌肤细腻温润的触感,却看着他转开视线,再不瞅我,心中不由一空,又有些发堵,心情再次低落了下去,直到饭菜上桌,我有事可忙,那份黯然才渐渐消散。
风卷残云扫荡了大半战场,我腹中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手上的动作渐慢,眼睛也终于得了空。当然,我一抬起头首先是望向了窗前对弈的两人。只见暖暖的烛光下,一人清俊,一人温雅,春兰秋菊,各有其美,但一样养眼,让我的目光再舍不得移开了。
我边看边吃,心情渐佳。而那边的两人,谢曦恍如不觉,先生却似乎感到了我灼热的目光,落子越来越慢,耳根渐渐红了起来,并有逐步向脸上扩散的趋势。
我正看得高兴,只听旁边一个低低的声音骂道,“无耻!”
我循声望去,却见锦帆正怒瞪着我,想来我刚刚饱餐秀色的情景全让他看在了眼里。晴霞闻声连忙拽了拽他,我倒不以为意,只撇了撇嘴,转过头,继续我的大餐。
就在这时,忽然自打开的窗户外,传来了隐约的呻吟呼叫之声。众人的动作均是一停,纷纷侧耳倾听。
慢慢地声音渐大,已能听出仿佛是在叫“陛下”。众人顿时不约而同看向了我。我怔了一下,旋即恍然:糟了!肯定是玄瑛把口中的锦帕吐出来了,这下可麻烦了!此处行宫狭小,我和先生是前后院,我的卧房到这里直线距离不过十几丈,所以叫声竟传到了这里!
一时间我又羞有窘又有些无措,竟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叫声渐渐清晰,果然是在叫我。我从未想过陛下这两个字,也能被人叫得如此低回婉转,勾人心魂,特别是这叫声夹杂在一声声难耐的呻吟之中的时候,直让人听得面红耳热,口干舌燥。
我正自心头怦怦乱跳,只听锦帆开口道,“什么声音?谁啊?”
我猛然抬头,只见锦帆一脸莫名其妙,晴霞羞得脸都不敢抬了。先生则脸颊绯红,垂着眸,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手指紧紧攥着棋子,身体似乎都绷紧了。只有谢曦好一些,呆了片刻之后神色一变,然后骤然转头,脸朝向窗外,再不看我了。
耳听锦帆还在不住追问,我清了清嗓子,干笑了两声,这才道,“没事儿,春天到了,闹猫呢……”
锦帆立时眼一瞪,又要说话,这时窗外的声音忽然一停,但片刻之后又再响起来,不过这次终于不再是简简单单陛下两字了,声音中也带了哭腔,“陛下……臣知错了!知错了!陛下,您饶了我吧……嗯……陛下……我错了!我错了!陛下……不,主人!主人……嗯,嗯……主人,主人你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