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全在一片忙乱之中度过,原因就是,柔然的澄海公主就要到了。为了表示与柔然议和的诚意,澄海此次入宫直接封的淑妃,宫中没有皇后,淑妃已是品级最高的妃嫔了,也算给足了柔然新王的面子。同时迎娶仪式也不能马虎,基本怎么花钱怎么来,怎么折腾怎么来。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场仪式下来,户部尚书心疼得直想哭鼻子,而我腿酸得直想哭鼻子。当我入新房时,已是半夜,我早就精疲力尽,哪知,折磨还没结束……
婚礼之前,那位澄海公主提出了一个要求,正式仪式当然按大燕规矩来,他们并无异议,只是闺房之中,却要按柔然的规矩来。我想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下来,没想竟是自掘坟墓。
当夜我一进新房,就觉形势不对,只见两排柔然女官分列两侧,个个身着柔然的短襦剑袖,英风飒飒,杀气腾腾……腰间虽无刀剑,手中却有烈酒,碗装的,大碗,大海碗……
我当时就虚了,扭头便要逃,动作已经够快了,却仍被人抢先了一步。只见为首一名女官一闪身,已挡在了我的身前,接着干净利落地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酒碗,笑吟吟地道,“奴婢风娘,恭祝陛下与公主百年好合,柔然与大燕永世和睦!”
这个,好大的名头……我犹豫了,说出这种话来,我不喝,好像不合适,可是……哪知正在我望着酒碗矛盾斗争之时,那个什么风娘却一抬手,自己把酒喝了个干净。
看着她喝水似的眼也不眨,咕咚咕咚喝着烈酒,我傻了,但随即也松了口气。可惜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她一碗酒已经喝完,旁边的人立时接过空碗,还给她满满一碗,然后,这满满一碗,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只好接过来,捏着鼻子硬灌了。果然和闻上去一样,够烈!一口下去,仿佛一条火线直入咽喉,辣得我的眼泪悬点当场出来……不行!不可以!好歹我是慕容氏的子孙,大燕的皇帝,不能这么丢列祖列宗的脸,丢大燕的脸!……我不停鼓励着自己,一口,一口,又一口……终于,酒干见底……望着那个超级大酒碗,感受着内腹如烧如沸的刺激,我心中浮上了一个念头:原来,我真的做到了!瞬间,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豪气干云感觉!于是我微微一笑,手一翻,极有气概地向她亮出了空碗,但下一瞬间,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只见那个彪悍的风娘,一抬手,毫无困难地开始喝第二碗……
一碗,两碗,三碗……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视线开始模糊……是谁?是谁跪在面前?是风娘?一晃眼……不是她?换人了?不行!车轮战我可不干!可是,看不清啊!什么?还是她?唉,那好吧……
烈酒,火辣辣的,一碗接一碗灌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上再没新的酒碗递上来了。然后仿佛被人推了一把,我扑跌进一个火红的世界,天地在旋转,火红的帐幔在旋转,仿佛火焰在燃烧……我晃啊,晃啊,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红色的地面迅速接近。
就在这时,一条长长的绳索一圈,已缠在我的腰间,瞬间稳住了我的身体,一个火红的身影一闪,一张俏丽的面孔已出现在我眼前。那火红的身影,飞扬的眉,灵动的眼,活泼泼的生气,明明是陌生的脸孔,感觉却又如此熟悉,让我顷刻心脏一缩,身体仿佛被定住了,再不能移动一分一毫,只是呆呆看着她。她眉峰紧蹙,一直在说话,可是进入我耳中的却只是轰隆隆的一声声惊雷。
大概她见我完全没有反应,终于放弃,手腕一动,我腰间的绳索瞬间被她收回手中,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转身要走。就是那一眼,让我猛地恢复过来,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她一惊回头,抬手要拉开我。顷刻之间,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我,我猛然收紧手臂,大叫一声,“不!素和!别离开我!”一句话出口,已是泪如雨下。
怀中那人的动作一停,然后挣扎得更剧烈了,我只觉心痛如绞,边哭边道,“素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别生气,别生气!别离开我!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又笨又傻不明白你的心意,你一定很伤心……可是,可是以后不会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会对你好,很好。我不会再让你保护我,现在我很厉害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了,我也能保护你!不要笑!是真的!我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要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喜欢喝酒就喝酒,喜欢打猎就打猎,不用担心,我不许人家说三道四。我也会陪着你,再不推三阻四,只要,你还肯让我陪……好不好?素和,别再走了……素和,素和……”
不知何时,怀中人的挣扎已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停止,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我身体一震,猛然住了口,泪眼朦胧地看向那张若真若幻的脸,然后,只听一个无奈地声音道,“真是不害臊,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温和的声音,让我心中瞬间一阵狂喜,紧紧抱住那人,狂乱地吻了上去,口中犹自喃喃,“素和,素和……你回来了……这可真好……素和……”
那个人挣扎了一下,但不知为了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任由我将泪水与亲吻印到了她的脸上,颈上……
红烛燃尽,室中一片漆黑,但火焰依然在黑暗中静静地燃烧……
痛,头痛,头好痛……这是我次日醒来后第一个感觉,然后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哇!新房吗?怎么到处都是红的?……再然后,整个人忽地一下清醒过来:嘿,可不是新房!昨儿可是我的新婚夜呢!瞬时间,一些破碎的记忆飞快划过我的脑海……敬酒,喝酒,喝醉,然后,僵了:天啊!我干了什么!我竟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认作了素和,还抱着她大哭大叫!啊!啊!男人的面子,丈夫的尊严,大燕的国威,这下全被我丢光光了!
正在我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时候,只听吱呀一声门响,我猛地抬头,只见一个明艳高挑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我,一愣,随即刷地红了脸。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见我因为坐起来,露出的上半身上,竟然赤条条,未着片缕。我的脸上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双手已蹭地拽过被子,遮住了身体,然后可怜巴巴地看向门口:大姐!好了吧?该看的不该看的你都看到了,还不走?
她被我的反应逗得一笑,虽然红着脸垂着眼,却并未离开,迟疑片刻后,反而走进来,顺手关上了门,向我走来。
我这才认出来,这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好像就是昨夜的那位澄海公主,也就是我的新任淑妃,那人的妹妹了。果然,细细看去,她和那人确有几分相似,浓浓的眉毛,微挑的眼角,高挺的鼻梁……只是轮廓柔和了许多,肌肤也白皙了很多。唔,意外之喜啊,和亲和到了个美人!只是,想到这个和我有了一夕之欢的美人,是他妹妹,总有些怪怪的感觉。然后话说回来,她和素和好像实在没什么相似之处:她的个头比素和高了不少,估计得和我一般高了,肤色比素和略深,五官比素和深邃些,此刻未穿红衣,而是一身白色劲装,昨夜的感觉实在找不到半分了。
我不觉有些怔愣,她却被我看得不自在了,脸红得更厉害,忽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道,“你的衣服!”说着把手中一堆东西往床上一放,匆匆忙忙转身就逃。
我却是一愣,这个,好像脸皮厚度,比起素和来,也差很多啊。
再次见到她,是在后院之中,明亮的阳光下,她正在练武,一双弯刀,舞动如飞,身畔留下无数月牙的残影。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一个转身,漂亮的收势,便端立当地。只见她饱满的额头汗珠晶莹,下颏微扬,全身都涌动着健康的青春之气,这瞬间,却是有些像了。
我顿时一阵恍惚,只觉心口一疼,然后骤然回神,勉强一笑道,“大清早的,还没吃饭吧?这时候做这么剧烈的运动,可不是养生之道啊。”
没想她倒是从谏如流,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便点了点头,收刀入鞘,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停住脚步,忽然浅浅一笑道,“其实,你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接着仿佛意识到失言,立时住了口。
汗……我明白了,不用说了……我干笑两声,连忙扯开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说汉话,而且还说得这么好?”一边问,一边带着她往前厅走去。
她闻言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立刻道,“好吗?我哥哥教的!当初学的时候好费劲呢,若不是我哥说,中原武学博大精深,学好了汉话,以后才好带我去找厉害的人过招,我才不肯学呢。”
我的脚步一顿,但随即就步履如常,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也一笑,不过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光华一黯,喃喃道,“不知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
我温颜一笑道,“怎么了?你我已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却真的不再犹豫,恳切地道,“你能帮我救救我哥哥吗?”
我没想第一次见面,她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她见我不答,声音不觉低了下去,“我知道,我哥哥之前带兵攻打过你们大燕。不过,不过,他不是最后也未得你们一寸土地吗?”她大概也觉得这理由不太充分,停了一下,眼睛垂了下来,轻声道,“我知道,这叫什么……强人所难……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找你了,我,我……”说着,声音已有些哽咽。
我心中一软,立时道,“别着急,慢慢说,你是我的妻,我定会尽力。”
她眼中光彩一现,望着我急切地道,“真的吗?你真愿意帮我?”
我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她顿时一脸欢喜,急急道,“太好了!那我们要抓紧了!自我哥战败被俘后,就被我大哥,嗯,就是新任大汗关了起来,一直没消息。好在我小哥哥及时逃走了,没被他抓到。对了,我哥哥和我小哥哥,还有我是一个母亲,一直很好的。然后大汗就让我嫁过来,乖乖的,这样我哥在狱中就能少吃苦头,我只好答应了。可就是这样,大汗也没让我见过哥哥一面,也不知他到底被关在哪里,怎么样了。”
我见她说到这里已是一脸忧急,不由安慰道,“没事儿,我这就派人前去打探,定能查到他的消息,到时把他偷偷救出来就行了!”
顷刻间,她脸上荫翳尽消,更显容色明丽,如春花绽放,只见她感激地看着我道,“谢谢!谢谢你!”
我又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脸上忽然一红,骤然转过脸不说话了,只是走路,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对我抿唇一笑,小声道,“你,你是好人……”说完,立时加快了步子,逃也似的,片刻就把我落下了一截。
而我却是脚步一停,一时间,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望着那个单纯明澈的女孩儿,不知是羡,是妒……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呢,真是年轻啊……然后猛然想到,自己和她应是一般大吧?可是,为何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阴郁的老人呢?历尽了沧桑,躲在黑暗之中,隐藏着自己那晦暗的肌肤,纵横的皱纹,看着外面阳光下那个干净的女孩……没错,干净……他把妹妹保护得真好啊……是啊,他若上心的话,可以对人很好很好呢!只可惜……恐怕只有对家人,他的耐心,才会一直也用不光吧?
而她,心事一了,心情极好,早饭上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也凑趣儿地随声附和,偶尔讲讲中原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便引得她闪亮着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吃完饭,她正说要我陪她在各处转转,就听内侍通禀,柔然副使左度求见。
听到左度的名字,澄海不由皱起了鼻子,小声道,“是大汗的人,最讨厌,一直让人紧紧盯着我们。”
我却心中一动,随口哄了她两句,便即脱身离开,随后在前殿接见了那个左度。
那是个干瘦的半老头子,之前见过,我对他眼中不时流露的狡黠的光芒十分不喜,只在最初见面时客套了两句,便再未和他说过话。这次他依然是那副样子,只是眼中的狡黠变成了猥琐,刚行礼完毕,便示意我挥退众人,然后凑过来,小声道,“陛下!您要的那份嫁妆已经带来了,就在宫外……”
我心头猛地一跳,停了好一会儿,才混若无事地淡淡道,“好,让他们送到,嗯,松壑宫吧……”
195.陪嫁
因为我昨日纳妃,所以今日照例休朝一天,只是虽然不用上朝,奏章还是要处理的。于是自左度走后,我便去了御书房。可惜我心中焦躁烦乱,拿起案上的奏折,却静不下心去看,不知不觉就站起身,烦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然后又坐回案后。如此数次,我终于忍不住啪地扔下手中奏章,提声道,“摆驾松壑宫!”本想晾他一晾,到晚间再优哉游哉地过去,现在看来,还是做不到啊。
我急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对了,传泠泉宫独孤瑾和酹月宫谢枫两人到松壑宫候驾。”笼中之虎,依然是虎,还是小心为上。
我来到松壑宫的时候,玄瑾和谢曦果然已等在那里了,可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等的那份“嫁妆”却仍未到,于是我们三个人只好坐在前厅之中,一起等……当然,关于等什么,我自是一字也没敢吐露。
结果,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我好像犯了一个错误:我为什么要把玄瑾和谢曦一起叫过来啊!当时只想着人多好,以策万全,全忘了这两人可是活冤家死对头啊!这下可真好了,大厅之中,我坐中间,两人分坐两厢,俨然三足鼎立,气氛沉重凝滞,除了我勉强堆着笑脸说几句废话之外,那两人基本没怎么过开口。谢曦还好些,神色淡淡,不时点点头,接上一句,玄瑾根本没搭过茬。
偷偷看看他冷肃的神情,寒冰似的眸子,我在心中暗忖,应该不至于吧?只是把他和谢曦一起叫过来……然后,瞬间恍然,背后汗就下来了……恐怕让他面笼寒霜的真正原因,不在此刻,而在昨夜吧?虽然我这次纳妃,事关两国关系,他从未说过一句反对,不过又怎会真不在意?到了这一刻,我开始有点庆幸谢曦在这里了,否则若只有我们两人……汗……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内侍通禀,柔然使臣已将东西送到。我心头怦地一跳,霍然起身,之前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顷刻无影无踪。
当左度进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为何这么慢了……只见在他身后四条大汉抬着一个四尺见方的东西,好像个箱子,正吃力地走过来,箱子上严严实实罩着一块黑布。
我不由一怔,看着左度指挥众人把箱子放到了地中央,然后叩头行礼。我胡乱点了点头,叫了声平身,便走到左度面前,看着箱子,疑惑地道,“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