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接着对他说:“我们的主上即是苏丹陛下,敝人乃是他的总管,来此是要对您传达一些陛下的旨意。”
于是,他就把昨天那位神秘君主许给威尼斯人的承诺大致复述了一遍,也就是说,允许他随时启程回乡照料家人,但他也必须遵守诺言
,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回来复命。
这些话涉及了一些隐私,这样公开宣布,弄得菲拉吉诺很不好意思。虽说这种事他没有亲口同意过,但是眼前这位长者又没什么恶意,
他也不好当面反驳。看那样子,对方也不打算听他的理论,不慌不忙说完这些后,总管举起一只手,身后的一名仆人立刻递上一只钱袋
——里面不用猜也知道,准是满满的金币。
他把它递给菲拉吉诺。“这是为您准备的盘缠,供您路上开销,另外……”
说着,他转身回头,另一名仆人走过去将其身后那扇门打开,一名年轻人随即走了进来。
第三章
“这是伊玛尔。”总管对菲拉吉诺介绍说,“他是苏丹陛下的亲信。为了确保您一路平安顺利,陛下特意安排他与您一路同行,作为您
的旅伴和侍从。”
仆人们让出一条路,那名土耳其青年走到菲拉吉诺跟前,同样礼貌地对他鞠躬行礼。菲拉吉诺也点头表示友好,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那个自称以君主之名许下诺言的家伙,原来其实并不真正信任他作为基督徒的品格,果然还是要派个人一路监视才
能放心。
虽然十分不满,他也理智地按捺下来,并不予以表露,依然装出感激的样子对那位总管说:“我很感谢苏丹陛下的厚爱,考虑得如此周
到。还您代为转达,我是决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委托的。”
对方和蔼地对他微笑点头,转脸看了看另一位年轻人,又对威尼斯人说:“当然,您是随时可以出发的。不过如果现在动身的话,陛下
已经派人为您安排好了船只。”
“谢谢。”菲拉吉诺回答,“不瞒您说,我希望是越快越好。”
仿佛自由近在眼前,身在异乡的欧洲人当然不肯拖沓。这天下午,带上仆人们为他们收拾好的行囊,菲拉吉诺以及那个年轻的土耳其人
,在总管的护送下从一个隐秘的小门不动声色地离开宫殿,踏上前往意大利的归途。
他们穿行过市区,来到繁华的码头区。不过享受了短短几十分钟的自由行动,年轻人高傲的自尊心抬头了。菲拉吉诺看到土耳其人为他
指定的那艘壮丽的阿拉伯式大划船,显眼的伊斯兰风格让他很是抵触,好像还没摆脱那伙异教徒的包围似的。他心思一横,转而找了一
艘平实的欧洲帆船登上去。船长是希腊人,受商会保护,对各种信仰的乘客都能接纳,即使在战争期间,也能相安无事地往返于基督徒
和穆斯林国家的各个港口。
菲拉吉诺对自己的叛逆行径感到得意,对那个跟随他的土耳其青年说:“怎么样?我这一路的所作所为,你都要回去报告给你的主人对
吧?”
他审视着这个名叫的伊玛尔年轻人。或许说他是一名少年更恰当些。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虽然身高体态已同成年男子无异,然而他的面
孔,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依旧透着十足的孩子气。如果苏丹安排他来监视菲拉吉诺,防止他变卦逃跑,就凭这样一个看来弱不
禁风的小鬼,对他这身强力壮的军人而言,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年轻的威尼斯人一时得意过头,又身处在类似故乡的环境里,忘了使用土耳其语,很快想到对方恐怕没听懂。可是伊玛尔抬头以一双眼
睛真诚地看着他,回答他说:
“只要您乐意便好了。”
他说的居然是标准的意大利语,菲拉吉诺惊讶不已。虽然听起来跟他所说的威尼斯方言略有些出入,但这份久违的熟稔感仍令他隐隐有
些感动,之前那股敌意也消退了些许。
对方接着说:“请您放心,先生。我的主上只是吩咐我一路服侍好您的生活起居;至于您选择的行程方式,我绝不会有任何异议,全凭
您的吩咐。”
“服侍?”菲拉吉诺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不用说地这么冠冕堂皇。你放心好了,我虽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显贵……”
“不,先生,您显然误会了。”伊玛尔平和地打断他的抱怨,“我了解你们基督徒的品格,和我们穆斯林一样,你们也都是严守誓言、
遵守原则的人。我的主人的的确确是信任您这样的为人,所以请您也一定要相信我的主人,他派我来绝不是在对您进行监视。”
“那是为了什么?”菲拉吉诺说,“我不需要仆人,而且在你们眼里,我自己也还只是个奴隶而已。”
伊玛尔愣了一下,对他的反问有些措手不及。菲拉吉诺看准机会,拿出逼供般的严厉架势,怒目相瞪。
对方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过了好一会儿说:
“其实不是主人的命令。”他咬了咬嘴唇,显得十分腼腆,“是我自己……请求苏丹陛下让我跟随您前来的。”
“这话怎么说?”
“因为我想来。”年轻的土耳其人回答说,“事实上,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伊斯坦布尔。”
“你是说你从未乘过海船,去过别的城市?”
“让您见笑了对吧?”
菲拉吉诺摇摇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我很抱歉,刚才对你粗鲁了。”
“希望您不要介意。虽然我愚钝无知,没什么见识,不过基督教国家的规矩我还是大略懂得一些,绝不会给您路上添麻烦的。”
“当然不会!”菲拉吉诺连忙说,“而且你怎么能算是愚钝呢?对了,你能说意大利语是怎么回事?在我听来,这简直完美极了!”
听了他的赞美,伊玛尔稍稍脸红起来,羞怯地微微一笑。
“哦,是这样的。在我幼年时候,曾有一位善良的基督徒妇女与我作伴,她是热那亚人。是她教给我关于还有欧洲、特别是意大利的许
多风土人情……”
他说话的语气轻柔而优雅,语句条理清晰,和菲拉吉诺之前见到和想象中那些土耳其仆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形象大不一样。赏识之余
,他对这位年轻的旅伴又有了一些敬意。一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一些想法,他不禁感到羞愧。然而眼看自由仅一步之遥,以他目前的处
境,很难不有所心动。
不管怎么说,对历尽艰险的菲拉吉诺而言,一切也算是否极泰来了。朝夕之间,经历如此跌宕的奇遇,实在教人难以置信。想到就快要
见到久别的母亲的恋人,他的精神也从此真正振奋起来。历时一年多的分别,自从落难被俘便与故乡断开了联系,也不知道她们境况如
何。菲拉吉诺衷心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变故才好。
至于伊玛尔,他倒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完全是一副第一次出远门的架势,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船上的基督徒和犹太人比穆斯林多得多,
却并不妨碍他主动去跟船员和旅客们套近乎,说话聊天。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独自站在甲板上,长时间凝视着下方大海的波涛,或者
追随空中海鸟的行迹,偶尔看到远处陆地的形影,他更会显得激动万分,眼中神采飞扬。
看着他这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菲拉吉诺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受到监视、命运被制约的奴隶。
“难道你不害怕吗?”菲拉吉诺问这个年轻的土耳其人。
“怕什么?”伊玛尔看着他,眼珠疑惑地微微转动。
菲拉吉诺想了想,轻声说:
“你这样单独跟我出来,身边没有别的任何人,难道就从没想过以我这样的情况,为了自由,我可能会对你……”
“不,不会的。”伊玛尔打断他的话,“我相信您决不会做出那种事。您是一位高贵的、正直的绅士,您……您会怜悯我的。”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信心十足。菲拉吉诺虽然年轻,但也算不上是个好虚荣的人,可是听到对方这样的赞美,心里却有一股由衷的满
足和自豪,整个人高兴得浑身热乎乎的。
“呃,你在那座宫殿里做什么?”他接着问道,开始想多了解一下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他们说你是苏丹亲信,如果说你是大臣的
话……嗯,我想,这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这一次,伊玛尔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把脸别到一边,样子显得很为难。菲拉吉诺仔细揣摩了一下自己问的话,莫非有什么冒犯?这段时
间以来,他了解和听说了当地的许多习俗,不由得注意到少年光滑的下巴,圆润的肩膀,以及纤细如同少女的腰肢……
他叹了口气,心情十分沉重。
“好吧,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伊玛尔抬头紧张地看着他。菲拉吉诺该怎么说才好,草草伸手一指,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胯间。
“你的……”他转脸回避。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对方大声笑了起来。
“唉,别胡思乱想了,基督徒。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等到威尼斯人一回头,伊玛尔狡黠地冲他微笑眨眼,“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
菲拉吉诺尴尬不已。“哦,是、是这样吗?不,算了……唉,我很抱歉。”
伊玛尔笑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他看着另一个人,眼神专注而温柔。
“我想问问你,基督徒,为什么当初你不肯接受苏丹的宠幸呢?”
菲拉吉诺听到这话,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霎时沉了下来,脸色变得十分阴郁。
“什么宠幸?!”他生气地喊道,“你说的那是一种可耻的罪孽!”
伊玛尔吃了一惊,涨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说所多玛和蛾摩拉吗?”
菲拉吉诺看着他,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学识。
“不但如此。”他点点头说,“在欧洲和整个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事例可以证明。”
接下来,他旁征博引,把之前因为紧张没能当着苏丹的面发挥出来的雄辩才华,对这位侍从展示起来。从《圣经》说到近代的伟大诗人
但丁·阿利吉耶里,在他的旷世巨着《神曲》中,关于犯下此类罪行之人是如何在炼狱里忏悔受苦的*。
然而这个看似单纯的年轻人,似乎并不比狡猾的苏丹更容易说服。
伊玛尔说:“可是,基督徒。在你说的那部诗里面,那些人犯的正是贪色之罪;对这些好色之徒,无论对男对女,滥施淫 欲都是不可
轻饶的重罪。可是同样地,如果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无论对象是谁,对其怀揣一颗诚挚的真心,难道这也会被人指责?”
“真心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你说的那种情况中!”菲拉吉诺断言,“男人对男人的渴望本来就是理智之外的情 欲膨胀。而且就拿你的那
位主人来说,难道当时他那样对我,不算是滥施淫 欲吗?!”
伊玛尔低下头,似乎因此感到惭愧。
“我承认他……苏丹陛下当时的做法或许是有些不恰当。”他说,“但是他也已经明白过来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爱情本身。难道你不
认为,之所以你不能接受他,其实只是因为那时候你还不爱他而已。”
“我根本不可能爱他!那种乱七八糟的欲望怎么能算是爱?!”
“你也许可以这么说,可是难道你就不能相信别人心里所萌生的爱吗?”
菲拉吉诺无言以对,心想自己险些就要被说服了。这小鬼的口齿不是一般地伶俐,而且一心要钻他的牛角尖,他隐约有种念头,或许这
就是他被苏丹选来安排在自己身边真正用心。不过他并未因此对年轻的伊玛尔有所反感,于是缄口不提此类话题,避免与之发生不愉快
的冲突。
一路的航行还算顺利,只是风向不好,船又老旧,慢慢悠悠走了三天才离开爱琴海。一进入到亚得里亚海区域,顿时顺风顺水,目标很
快近在眼前了。嗅到故乡的气息,菲拉吉诺喜不自胜,好像苦难终于熬到了尽头,哪怕还有一桩隐患,也不像之前那样压得他郁郁寡欢
了。
可是偏偏这时候,命运摆够了好脸色,又一次要跟他过不去了。刚过科孚岛不远,眼看快到了威尼斯共和国*境内,海上风平浪静,却
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冒出了一伙海盗,来势汹汹,三两下就把希腊人的小帆船给劫到了手。
所谓时运不济,至多也不过如此。稍微幸运的是,这些贼人原来都是基督徒,平日里潜伏在这一海上要塞,专门劫掠过往的土耳其商船
。他们打着惩罚异教徒的旗号,宣称不会伤害船上的欧洲同胞。
如我们所知,菲拉吉诺这时候已经穿着意大利人的体面衣服,即使没有戴上十字架受难像,不必背诵什么“太初有道”*,海盗们也一
点不怀疑他的身份。可是同样地,对于那个站在他身边头发乌黑的少年,那一身显着的穆斯林装扮,不消辨认就把他给挑了出来。
以菲拉吉诺目前的境况,这当然是个绝好的机会:既可以摆脱苏丹的监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观点——也不会有任何道义上的负
疚。不过归根到底,他始终是个心地善良的正直男人。当看到无辜的伊玛尔被海盗们凶暴地从自己身边扯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乞求般
地望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立刻触动了他心底的怜悯。
于是这时,他挺身站起来,对那些海盗大声喊着:
“把我也带走吧!我们是一起的。”
*见《神曲·炼狱》,第二十六篇,“对贪色的惩罚”。
*科孚岛,隶属现在的希腊,位于伊奥尼亚海与亚得里亚海之间。当时的威尼斯并不仅限于威尼斯市,而是一个涵盖亚德里亚海东岸大
部分港口城市的联邦共和国。
*“太初有道”,《圣经》中,《新约·约翰福音》的开头第一句。
第四章
就这样,海盗们集合了这些异教的俘虏,把他们全体押上那艘小船,朝着目的地不明的东方驶去。
刚刚享受了几天自由的惬意,岂料这么快就又遭桎梏加身。看着手上扎得结结实实的绳索,菲拉吉诺不得不感慨,命运之神对他是否过
分“情有独钟”了些。除了那些海盗,一船人中,唯独他这个基督徒被捆绑起来,夹杂在一群穆斯林装束的人当中,看着十分扎眼。
“嘿,小子!你是个该死的叛教者*吗?”海盗们也觉得他这样子可笑,对他比那些异教徒更加粗暴,不时恶语相向。
“我们不会有事的。”菲拉吉诺小声安慰紧靠在他身边的伊玛尔,“这帮坏蛋只是想要钱而已,绝不会轻易伤害你的。”
因为拥挤,年轻的土耳其人依偎在他肩头。
“我很抱歉,基督徒。”他平静地说,看样子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是我连累了你,虽然我很感激你这样帮助我
。我真的很感动。”
菲拉吉诺愣了愣,就像听到对方说出的其它夸奖一样,再次唤起了他心底的融融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