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昨晚下了雨,身体感到倦怠不已。
七濑瑞贵享受着在水中漂荡的浅眠,朦胧地想着。
不过,要是再下点雨就好了——
“呵……”
瑞贵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想法,像要抱住因睡眠不足和疲倦而变得沉重不堪的身体似地,蜷缩起身子。
弦乐器独特的轻灵音色,乘着风从敞开的窗外会传了进来。可能是轻音乐社正在第一音乐室练习吧!
练习好象才刚开始,断断续续的音响并未构成完整的曲调。
小号那听了让人不由得精神振奋的清亮音色,配合着单簧管爬阶梯似上升的音阶,再配上定音鼓在其中部断发出的拖长声响。还有,刚才的弦乐器。
既不是小提琴,也不是吉他。
那是什么呢——……?
对乐器不太熟悉的瑞贵,无法辨别发出明快音色的乐器。可是那乐器却莫名地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和瑞贵目前心情再契合不过了。
“……可是、人家一直喜欢着他啊……”
瑞贵舒适地倾听着远方的音符,即将进入沉眠。然而,原本只当成是杂音的声音,却突然带着明确的意念,传进耳中。
仿佛叹息般的声音。
半梦半醒的瑞贵,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然就是心理作祟。
“呜……嗯……”
不久之后,微弱的啜泣声传来,让瑞贵了解了这并非梦境。
午休时间的第二音乐室。位于校舍南端,距离主要教室有段距离的这里,平常没有什么人出入。这里是瑞贵最近发现的秘密基地,是他绝佳的午睡场所。
他微微睁开双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个女学生正背对这里,看来自己似乎熟睡了一阵子,完全没发现他们是何时从开着的另一扇门进来的。
同样地,她们也没发现,在日照充足的窗边,瑞贵正靠在摆放钢琴用长椅的墙边睡着。
被钢琴和帘幕遮挡,从她们的位置,似乎看不见瑞贵。
漫不经心地听着,瑞贵得知她们当中一向暗恋的对象告白,却没被接受。于是少女和她的朋友们,为了寻找发泄的场所,来到了无人的音乐室。
事情的经过似乎是这样。
确认了这些事后,瑞贵静静地躲在帘幕后方,闭上了双眼。
他既无法走出去,也没有倾听失恋少女心声的意思。瑞贵认为在这是继续安静地午昨,等待她们自行消失是最好的方法。
“……我一直看着他……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可还是喜欢他……”
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寂静的音乐教室回响。想要安慰她而跟来的朋友们,似乎也无法出声说些什么。总是像小鸟般吱喳不停的少女们,只是默默轻抚抽噎的少女背后。
静默的啜泣。少女们无言的纤细背影。秒针刻划出来的机械声。明亮温暖的午休。从其他教室传来的愉快笑声。乘风而来的远方乐器声。
包裹住这一切的空气则带着阳光味道、如梦般的灰白色。
瑞贵闭上眼睛,更深地潜进帘幕后方。
如果说这是常有的事,那么躲在教室一角、发自内心悲泣的少女就太可怜了。但是,这毕竟是‘常有的事’。
‘喜欢’不定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渴望的一方、无法施予的一方,都一样难过。
现逐渐消沉的思绪,被小号的音色激励了。
真的很复杂,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瑞贵自言自语,呼应似地,定音鼓的节奏响起。
因为我自己也——。
单簧管和长笛忽地奏起自己熟悉的乐章。
浮现在唇角的微笑,带着些微苦涩。
弦乐弹奏出的明朗音色,正斥喝着他以苦笑代替自嘲的行为。
瑞贵小心地吐出隐藏在心底的叹息,再次沉入梦乡。
——我一直喜欢着你。
一段漫长的犹豫后,少女低着头说道。
啊,这是梦。瑞贵聆听着遥远的声音,茫然想着。
但,出现在紧闭视野中的情景,让立刻订正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这是不久之前……。
有种整个身体轻轻飘浮起来的浮游感。瑞贵即将沉睡的意识跳跃到不久前的情景却了。
没错,这是自己也记得的一幕。在体育馆后面,与素不相识的少女面对面时,那种尴尬和难为情。瑞贵最后一次经验到这种事,是在短短一周之前。
——……一开始,是因为朋友邀约去看比赛,后来就自己一人去看学长练习,然后……
蝴蝶结的颜色是暗红的。
这么说,她是学妹啰?瑞贵事不关己似地,观察着叫住自己的少女。
——然后——……。
不愿抬头的少女顿了一顿,咬住微微泛红的嘴唇。
湿润的淡粉色。是擦了什么吗?
在异常冷静的瑞贵面前,少女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害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逃掉似地急急说出一串话来。
——朋友说绝对没希望,要我放弃,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学长。那个、我……一
直对七濑学长……。
微弱的声音坠落在鞋尖。春日的阳光及清澈的空气倾泻在制服上。
结束晨练的运动社员们正前往社办,距离其他学生来到学校,还有一段时间。
那是突兀地出现在早晨空间里的空白时段。
瑞贵不认识少女。也可能曾经见过几次面,但是并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单纯地觉得那长长的头发和单薄的肩膀很吸引人。
突来的告白。说她一直看着自己的少女。因紧张而僵硬的容颜。滑落在垂俯肩膀上的长发。紧握住的小小拳头。
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只是,从不久之前瑞贵开始变得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了。
七濑学长,我——……。
无法忍耐长时间的沉默,少女终于抬起头来。不安游移的瞳孔瞬间和瑞贵相对,她被对方笔直凝视自己的视线吓了一跳,慌忙垂下脸去。
紧张而僵硬的纤瘦身体、随风摆荡的裙子、蝴蝶般的领结、紧握的小手。适合她一头长发的可爱五官、舒服的香水味、温柔的气息。
这名为少女的生物。
啊啊,好美……。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竟然有女孩子这样看着我。
半梦半醒的脑袋,重现了自己遥远的声音。视点离开自己身上,望着低头的少女和站在她面前的自己。
——没那回事的!学长很受欢迎,不知道我这个是理所当然的……。
清澈的女高音。颤抖的女中音。声音的调性竟然能这么大的差距。
在梦境独特的视野中,瑞贵望着微笑的自己。
——谢谢你的心意。
瑞贵说着,轻轻抚触少女的肩膀。少女一惊,全身一震,力量从僵硬和身体流失。瑞贵的手掌到现在都还依然记得那种触感。
抚摸到的肩膀,纤细到令人吃惊,单薄得弱不禁风。
在自己的手掌下,少女纤细的骨骼正轻轻颤抖。瑞贵知道,梦中的自己正为那种触感吃惊不已。
简直就像小鸟一样。
瑞贵再一次反刍当时的感觉,思考依然在远处浮游着。
瑞贵抬起手,用原本抓住少女的手臂的手,抚上自己的肩膀。
就像要抱住肩膀似地,他确定着自己练习后汗湿的坚硬身体。
“比想象中更纤细呢!”
‘他’抓住我的肩膀,吃惊地这么说,但如果他遇到这个少女,可能会说出别的话来吧!
我看着这个紧张得全身颤抖的女孩子,想着这件事。
——我很高兴。真的。
——学长……?!
少女睁大了眼眸。艳丽的唇间,露出小巧的贝齿。白皙的脸颊由于紧张而涨红,柔软的脸颊线条因此显得格外醒目。
这种颜色叫玫瑰吧?看到少女鲜丽的变化,梦中的瑞贵率直地觉得感动。
他握紧拳头,忍住想要触摸的冲动,取而代之地,以指甲触碰自己的脸颊和唇瓣。
缺乏弹性的坚硬脸颊。由于在寒冷的运动场上大叫、奔跑,而变得粗糙不堪的唇。骨感而修长的手指,纤瘦而骨节突出的肩膀。
没有任何令人想要触摸的温柔触感。
相差这么多。
瑞贵淡淡地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后,不知为何,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
这么说,也就是我我毫无疑问是男人这种生物啰?
瑞贵以飘浮在半空中的视点,确认自己的唇为了不合场合的感慨而微微扭曲,再次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甚至佩服起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瑞贵的记忆正确地重现当时的对话。
——七濑学长……。
——可是,对不起。
——……!
对不起……。
自己已经尽可能温柔地说了,少女睁大了眼睛,原本充满光辉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水。
——……。
——……学长,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吗……?你们、已经在……交往了吗……?
颤抖的声音渗也泪来。
——……。
瑞贵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微笑。他祈祷自己能够露出温柔的笑容,然而即使现在看来,苦笑的成分也太过浓厚了。
对不起!可爱的女孩。
——我光是自己的事,就应付不来了。
——……篮球……是吗?
不行。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露出复杂的淡淡苦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能够更高明地安慰你。
——没办法分心去想其他的事情……。
少女发现到这句话里没有主语了吗?
——呜……
——对不起。
——……请加、油……。
——谢谢。
瑞贵点点头,少女的唇颤抖,努力向他挤出微笑之后,转过身子。
长长的黑发在单薄的肩膀跳动着,小小的少女逐渐远去。
瑞贵只能重复相同的话语。
对不起。
他目送少女的背影转过校舍消失,嘴里轻声呢喃着。
“不要紧的,你长得这么可爱,下次绝对OK的!”
“就是啊。呐,这个星期大家一起去逛街吧?”
听见少女的朋友们安慰她的声音,瑞贵霎时回过神来。
周围的声音一口气涌进耳中,将瑞贵从白日梦里拉回现实。
“有家听说很好吃的冰淇淋店,我请你去吃冰!”
“蛋糕也可以喔!你不是很喜欢千层派吗?”
听见朋友们拼命想让自己快乐起来的声音,原本像孩子般哭泣不已的少女,似乎终于抬起了头。
“……人、人家要草霉冰淇淋……”
众人睁大了眼睛,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然好啊!我们请你!”
“所以别再哭了嘛!”
“来,去洗把脸吧?哭得鼻子都红了。”
“咦……?!讨厌啦!”
一阵拖拉椅子的声音响起,少女们站了起来。留下比她们进来时更加明朗的空气,音乐室的门关上了。
突然安静下来的音乐室里,只剩下瑞贵和晴朗的阳光,以及少女失去对象的爱意。望向手表,午休时间才过了一半。
练习停止了吗?乐器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瑞贵稍微挪动身体的位置,再次闭上眼睛。
引起睡意的阳光和身体倦怠感,带着瑞贵的眼皮舒适的负荷。
哭泣的少女,以及拼命安慰她的同性朋友。女孩子真是既纤细又美丽,而且坚强呢……。
瑞贵自言自语,祈祷从体育馆后面跑走的那个女孩,也有这样的朋友们。如果她哭泣了,也希望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午休时间。
谢谢你一直注视着我。
谢你对我的好意。
瑞贵不愿伤害对自己告白、柔软而纤细的女孩子。
因为瑞贵非常清楚‘喜欢’这种心情,非常了解要将它说出口所需的勇气。
——可是,我……。
虽然想要对她温柔,身体的某处却极度冰冷。
单薄的肩膀、长长的黑发、纤细的手脚。绞尽一切勇气,将爱意说出口的粉色唇瓣,以及清亮透明的声音。
纤细和柔软的身体所构成的‘少女’这种生物。就连迫切的泪水、扭曲哭泣的脸庞,都美丽的女孩。
我对你……。
我对你们……有些憎恨。
突然涌现胸口的词句,是瑞贵的不安所形成的具体表现。
仿佛万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般的慷懒午后,与这句话意外地贴合。
如果说为什么,因为我——。
半梦半醒的意识,终于不慎将小心隐藏在心底的独白说了出来。
——我有了喜欢的人——……。
‘那件事’根据往例,是由小林明的一句话开始的。
“小时候的照片?”
挤满更衣球员的社办里,七濑瑞贵一面套上练习用T恤,一面反问。小林从旁边的置物柜探出头来,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想看瑞贵和箕轮的合照。”
“夏彦和我?”
箕轮夏彦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夏彦和瑞贵是儿时的玩伴,与小林则是室友;不过,大家的行动范围,是最近才开始重叠在一起的。
夏彦虽然拥有引人侧目的身高、成熟的容貌及结实完美的体格,却老是睡眼惺忪,是个奇妙的高中生。
在呼朋引伴才会感到安心的同年龄朋友中,夏彦给人独来独往的一匹狼印象,再加上他的体格和异于周围的特质,使得他身边不断有各种流言产生。
“为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你们以前待在同一个青少年足球队里,至少会有一两张合照吧?”
小林早一步换好衣服,一面穿着鞋子,一面仰望瑞贵。
眼角上扬的大眼睛,令人联想起爱恶作剧的猫。小林就和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非常喜欢有趣的人事物,眼里总是充满好奇的光辉。
瑞贵停下更衣的手,皱起眉头。
小林的好玩,有时是出自令人不敢领教的恶作剧心态,所以瑞贵一面心怀警戒,一面搜寻记忆。
“……集体照片的话,应该有……”
“那个就好!我想看!”
小林的语尾高兴的上扬,站起身来。
“知道了,下次回去我再找找看。可是,要是有拍到你的话还另当别论,你怎么会突然想看我和夏彦小时候的照片?”
瑞贵说着回过头去,小林正在矮他半个头的位置眼神闪烁地仰望。
“因为瑞贵不是老是说‘夏彦和以前一点都没变’吗?小时候就长有那种脸的小学生,我超想看的!”
“你们说的箕轮是那家伙吗?那个明明整天昏昏欲睡,体格却好得要命的家伙。”
在不远处听见两人谈话的酒井出声问道。
“哦,那个谜样的男人啊!”
知道箕轮夏彦是谁的某人低声呢喃,小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