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也许爱吧……”
“那为什么她还要你去干这种赔命的勾当?!”
“她的想法我不清楚,”上尉平静地回答,“不过她叫我干什么都好,我只怕她不在意我,忘了我……”
他说着,两眼望着前方,嘴角浮现出真挚的微笑。仿佛站在眼前的就是那位令他朝思暮想的美丽佳人,她对他而言如此重要,仅凭这样的幻想就能带走他所有的痛苦。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爱情从来见不得光,哪怕早已习惯忍耐与压抑,但在这最后的时刻,抛开一切顾虑面对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他再也忍不住想要倾诉一番心中的惆怅。
当然,这也是他坚决不肯招供的真正原因。
想到这里,吉格更加痛苦了,他又一次被情绪左右了是非观,不顾一切地说:“都是我!是我害的你!是我!”
“算了,这不过是命运的安排,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抱怨。”上尉伸出手,轻轻按在他那充满朝气的金黄色头发上,那样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兄长了。
“再说,真正的叛徒绝不是你,”他说,“是菲利普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国王的——该死,我早该知道,钱是他的死穴!”
说到这里,上尉一下子激动起来,不顾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用力敲打脑袋、扯头发。吉格连忙抓住他的手,劝阻他。
“在这件事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菲利普。”贝兰特冷静下来后,接着说,“他是真的需要钱,该死的赌博令他欠了一大笔债,再加上我那时对自己单干没多大信心。”他自嘲地轻笑一声,“他到底还是忠于国王的——这倒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我不明白,”吉格说,“忠于谁有什么意义吗?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你们——”
他的朋友摇了摇头:“不,别这么说……你是个贵族,就不该忘了自己的职责。”
吉格无言以对,他在想:贵族是国王的拥护者不错,但并不意味着就要给他当帮凶。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贝兰特说,“我们并不是行刺,不是要杀死国王。有人命令我们不许伤他的性命,而是要把他送进一家修道院,逼他在那里逊位出家。”
吉格挑了挑眉毛:“那人是谁?”
“他们没明说,”贝兰特摇头,“但我想应该是弗兰肯大使——上次我的手下失手打伤了国王,差点引发他的毁盟。”
“为什么他——”
就在这时,牢门被人敲了两下。
“长官!”狱卒在外面喊道,“神甫来了!”
吉格的心咯噔沉了一下:这种时候,哪怕一分一秒的分离都令他心如刀绞。
“我的朋友!好兄弟!”贝兰特握紧他那只一直捏着戒指的手,“记住我的托付,如果你是爱我的,就成全一个将死之人的愿望吧!”
说完,他低头吻一下朋友的手,吉格的视野立刻被泪水模糊。
“塞斯……”
“走吧。”他的朋友露出平静的微笑,“不要妨碍我忏悔,假如天主看在我临终的虔诚上肯收容我的灵魂进天国,兴许日后我们还能再聚……”
狱卒打开门,领着忏悔神甫进来了;见到他们这样依依惜别,又感动又着急,一个劲地打手势——神甫跟典狱长是朋友——要不是怕对方的利剑和子弹,他真要架着这位军官的胳膊把他拖出去了。
离开的时候,吉格回头看到牢门正被关上,这一瞬间如此冷酷,好像它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
接下来,他走出地牢,来到典狱长的办公室。
此时按照惯例,戈兰吉斯侯爵正在享用他的餐后甜点——把一大盘松饼就着糖渍李子逐个下肚。从很多方面看来,典狱长都是个很尽职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这里,为此,特意把办公室也布置得舒适惬意。
看到这位年轻的近卫官,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眉开眼笑地打招呼说:“噢……上尉,您又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明天您也要观看砍头……唔……”
吉格一言不发地朝他走去,闪电般抽出佩剑,一下从胖男人眼前划过——
两根粗肥的指头连同它们捏着的饼干一齐落在下方的盘子里。戈兰吉斯面色如土,他拿出胖人那种独特的尖嗓子惨叫一声,哭喊道:“抓……抓住他!来人!”
这个“奶油堆起的恶魔”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胆量使用酷刑虐待他人,却对自己的性命万分小心,因为他别谁都明白一个事实——一个人在怎么坚强,生命却总是脆弱的。
卫兵和狱卒们闻声赶来,等不及吉格发出第二次袭击——这次他打算砍下那胖子的一只耳朵——这些人从后面扑上来,将他擒拿。吉格的全部心思都被愤怒与仇恨占据,无暇也无心防抗,很快被制服。
“关起来!把这个杀人犯关到地牢里去!哎哟!真要命!”典狱长一边下命令一边捂着伤手嚎叫。
手下们押着吉格刚要往外走,有人站到门口,一副要阻挡他们的架势。
“放了他!”吕西安·拉斐因冷静地命令道。
“不行!”
戈兰吉斯暴跳如雷地冲过来。他走到对方跟前,举起血淋淋的残手,示威般摇晃着——
“您这是什么意思?!放掉他?!这样显而易见的谋杀!”
“我说放了他。”年轻的伯爵不慌不忙地重复自己的话,“阁下应该很清楚,敝人向来都是遵照国王陛下的意愿办事的。”
听了这话,典狱长先是气得瞪眼,但又说不出话来。手下们很快看清楚形势,接二连三放开了还是杀气腾腾的年轻军官。
“走吧,上尉。”拉斐因走到吉格跟前,对他打手势说。
吉格沉默了一会儿,大约冷静了下来,转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剑——这让其他人紧张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摸到武器,典狱长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吉格把剑插回鞘里,看都没看那胖子一眼,甚至先于拉斐因出了门。
戈兰吉斯不甘心地狠狠瞪着门口,几乎忘了断指的疼痛,没多久,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伯爵追上吉格。
“我为您的侠义喝彩,也为您的冲动遗憾。”
他这么说,显然知道是什么引得这位年轻人勃然大怒。事实上,这段时间里,拉斐因基本都在这里监督典狱长的逼供。戈兰吉斯的那一套固然残忍,但为了得到期望中的结果,他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吉格冷笑一声:“我要是真的放任自己的冲动,他现在早在去地狱的路上了。”
“不管怎么说,您都不够冷静。”伯爵不以为然,“如果您还想继续留在宫廷里效命的话——要知道,这恐怕是陛下最后一次用他的权威保护您了,还有我们这些人……”
听了这话,吉格用一种不解与忧虑的眼神看着他,拉斐因垂下眼皮,忧伤地轻轻点一头——
“是的,他快不行了,医生说他撑不过今晚。”
第八章
公平之夜(上)
国王的病情一直在恶化中,持续的高烧不退。御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他从病魔手中拯救出哪怕一丁点。大主教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驻留在王宫,刚刚又给国王做了一次圣祷,现在在附近房间休息。但大家都担心,他会在半夜被人催醒,好起来听病人的临终忏悔。寝宫的里里外外聚满了穿深色衣服的朝臣和大贵族们,黯淡的烛光伴随微风摇曳,将一位君主的临终所具备的那份肃穆隆重渲染到了极点。
塞瓦尔医生向王太后提出一个大胆的治疗方案:把纯净的牛奶输入到病人的血管里*,净化并冷却他的血液,或许会起到根治的效果。然而这个设想过于天马行空,尤其是医生自己都承认目前还在试验中,梅纳利夫人第一个对此予以了坚决的反对。
“住手!住手!撒旦的帮凶!你们想把他害死吗?!”侯爵夫人嘶声竭力地喊道,坚守在表弟床前不让医生靠近。事实上,由于常年照料病弱的丈夫,她在医学上的认知并不比那些自以为资深的御医差。这位年轻的寡妇清楚地记得本就营养不良的丈夫,是怎么被庸医开的催吐剂给折磨断气的,也明白放血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包治百病。
王太后觉得侄女的话有几分道理,更加犹豫起来。医生没有坚持己见,只是平静地敬告太后,如果现在不放手一搏的话,恐怕就再没什么奇迹能令国王起死回生了。
这话无疑正中她的要害,蕾贝卡踌躇之余,叫了几名阅历丰富的大臣陪她去隔壁房间商议此举的可行性。
屋里的人少了许多,梅纳利夫人暂时松口气,继续守候在洛贝朗身边。就是这个时候,吉格在拉斐因的带领下进来了。
尽管几天前,他那惊人的犯上之举引起了不少人的愤怒。但现在,除了贝恩公爵的瞪眼警告,其他人就像压根没看到他似的,任由这个“危险分子”走到国王的床边。就像再怎么汹涌的急流,都将被海洋征服,在死亡面前,任何威胁都无足轻重了。
眼前的情景令吉格惊讶:他简直认不出国王了!
上次所见的虚弱的苍白被濒死的蜡黄取代,昏迷中他的双眼紧闭,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颊也不再丰盈,干涸的嘴唇……可以说,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简直就是一具干瘪的尸体了。
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馥郁的玫瑰香气,那是在昨天,医生对他进行玫瑰酒沐浴疗法的结果。治疗对病情毫无起色,却造成一种不可思议错觉,仿佛病人灵魂中的一部分已经触及到了天国。
说起来,吉格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来看这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大概是被事实本身震撼到了:世事多无常啊,就是几天前,这个人还坚决地要置别人于死地,可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要比对方活得长久的迹象——塞斯·贝兰特至少要在明天上午才被行刑,而洛贝朗一世却好像熬不到天亮了。
死亡接踵而至,迫不及待地体现着它的公正。
“走开!”贝恩公爵朝吉格小声却不吝威胁地喝斥道,“现在我不能做这种不祥的事,但等他好起来,我一定会跟你决斗!”
尽管他说得这样坚决,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得满脸都是。现在看来,没有人比他更不幸了,无上的幸福刚刚到手就要永远地与之告别。
没有理会小公爵的示威,吉格又看了看昏睡中的洛贝朗,想到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会真心真意地会因为他的死而哀伤,不由得怜悯起这个人来。
“如果他们不给他放那么多血,他根本不会变得这么严重!”梅纳利夫人用抱怨的语气说,然后接过贴身使女让娜递给她的水杯,亲自用小银匙一点点地往病人的嘴唇缝隙里送。这一举动表明,在一派绝望中,只有她还怀着坚定的希望,矢志不渝。
“放血?”侯爵夫人的话令吉格略有些困惑。几天前他在这里看到了那些令人毛骨耸人的水蛭,还以为是某种新型药物,丝毫没想到那不过是传统手术的另一种实施途径罢了——为了不在病人的皮肤上留下丑陋的疤痕。在他那偏远的老家,只有对待痛风和关节炎这类顽固的慢性病,才会施以放血缓解,从没有哪个医生敢对虚弱的发热病人下刀子。
听到他情不自禁的喃喃,梅纳利夫人下意识地回头,这才真正留意到年轻军官的在场。
“您想说什么?”她擦了擦眼角,小声问。对这个正直单纯的小伙子,侯爵夫人打一开始就有着由衷的好感。看着对方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不禁妄想:这个总是与意外相关联的外乡青年,他在此时的出现,是否也能一如既往地带来某种转机?
“我是说,放血……不,这太糟糕了。”吉格叹气摇头,一只手按住额角,眉头皱成一团,“见鬼,这会要人命的!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床厚实的鸭绒被,还有……”
这时,王太后带着一行人就回到卧室,凌厉的声势打断了年轻军官的发言。
太后到底被医生的如簧巧舌说服了,准许执行他那神奇的手术。梅纳利夫人当然坚决抵制,蕾贝卡忍无可忍,下令卫兵把她那伙人赶出卧室。
“刽子手!你们这伙肆意妄为的小人!”悲愤交加的侯爵夫人忍不住大声骂道。太后无心理会,其他人更是不敢深究,她的一番指控究竟针对的谁。
侯爵夫人刚刚离开,昏迷已久的国王被喧闹声吵醒。
“格蕾琴……?”他的话音不比一只金丝雀拍翅膀来得大声,很难想象他的母亲是怎么在一派嘈杂中听出来的。蕾贝卡推开正要往国王手臂上扎铜管的医生,扑到儿子面前,抓起他的一只手握紧住——
“噢,宝贝,妈妈在这里!噢,我的宝贝!”
洛贝朗睁开眼睛,看到他母亲的脸,虚弱地冷嗤一声。
“格蕾琴……在哪儿?”他问。
“不!不说那些,宝贝!”蕾贝卡一边用手绢沾着他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一边用催促的语气说,“时间不多了!告诉妈妈,说你准备立谁当继承人!”
“时间?您是说……我就要死了?”
“噢,别这么说!你总得有个安排啊!”蕾贝卡拖着哭腔喊道,然后凑到儿子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席话。
身为一名垂危的病人,洛贝朗以令人毛骨悚然地声音冷笑起来。
“夫人……”他说,“您又在编撰童话了……这里的人谁都知道,我从没跟女人睡过觉的……怎么可能有私生子?”
蕾贝卡吓得顿一下,神情木然。她努力维持住情绪,凑到洛贝朗耳边,咬牙压低声音说:“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家伙戴上王冠?”
国王说:“幸运的是……我看不到了,所以……那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不光是我,还有你可爱的朋友们!噢,你怎么狠得下心?!”年长的女人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很快又凑上去说:“他也没有儿子,只要你立下遗嘱,哪怕立个旁系当继承人,法律也无法干涉的!孩子最好,你就可以把摄政权交给我了,这样我们才能不被老家伙那伙人迫害!”
洛贝朗又笑了,虽然他现在不像以往那样光彩照人了,但这份笑容里所蕴含的一位君主的自信,却没有丝毫减退。
“夫人……您真是一点都没变。”他说,“我还记父亲那次生病……那时候,医生已经下刀了,是您……您为了让他说出遗嘱,改立摄政权,硬把海绵从他嘴里扯出来……可是呢,除了惨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令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中咽了气……”
听到儿子说起的往事,蕾贝卡面色发白,鼓起双眼,张大鼻孔出气。周围的人即便不知道她是怎样狠命地捏儿子的手腕,也会因为这狰狞的表情不寒而栗。
尽管如此,洛贝朗还是那样恬然地笑着对她说:“放过我吧,夫人……难道死神都不能让我们和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