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招供了吗?”洛贝朗的脸朝向另一边,模模糊糊地问。
吉格恍然大悟,“不,他……他不肯。”他谨慎地回答,生怕说错了话。
“哦,那就等法庭去裁决吧。”对方懒洋洋地说。
听到这话,吉格气得涨红了脸,伸直背——
“您一定要他说出来吗?!”
“既然不是行刺,那他就是地道的抢劫犯头子,国王的特权不是用来包庇这种卑劣罪行的。”
“但是您不是已经平安无事了?!”
“所以我就该赦免他,好纵容犯罪吗?”说着,洛贝朗转个头,脸冲着近卫官,“除非他像您和您的祖父那样救驾有功的话……或许可以网开一面。”
虽然疾病已令他的身心疲惫不堪,可眼神里那份似笑非笑的优雅与恬静,依然那么富有魅力。
吉格没料到国王还记得这桩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我愿意拿自己的功绩换取对他的赦免!”
“那我告诉您,他能有现在这个机会,本来就是我看在您的面上给的?”
“可是我——”听了这话,他的心又凉了一大截,吉格咬起嘴唇,皱紧眉头:“难道您不知道他是一位贵族,他需要尊严吗?”
“是的,我知道。”对方眨眨眼,显得那么随便,“所以我给他尊严,要多少有多少,足够他体面地上断头台了。”
可想而知,最后这个字眼就像一把沾满盐的匕首,戳中他心中最痛的伤口。随着一股再也无法遏制的怒火腾升而起,吉格蹭地站了起来,铆足全力,把一口唾沫吐到了躺着的那个人背上——
“魔鬼!”
最后还恶狠狠地骂一句。
这前所未有的犯上之举令站着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贝恩公爵那稚气的声音高喊:“抓住他!”
依然冷眼鄙视着另一个人的吉格无动于衷,仆人们一拥而上把他制服;然后,紧接而至的卫兵粗暴地将他拖拽出了国王卧室,有的人因为火气大,当时就给了他几个耳光。
到了寝宫外的走廊上,愤慨的卫兵们更是放开手脚狠揍他——严惩对国王不敬的人,也不失为一种效忠表现。吉格没有丝毫反抗,仅仅本能地护着脑袋,任凭一群人对他拳打脚踢。
这场混战正酣之际,一个尖利又富于威严的声音忽然传来——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格蕾琴·梅纳利不顾会被误伤的危险,挺身站到最近处,好让自己的声音更容易被人听到。总算有一两个脑子没那么狂热的人认出了她,于是积极地劝阻了同伴。
“你们怎么敢在寝宫大打出手?!”侯爵夫人厉声责问。
“我们在教训他,这狗东西竟对国王不敬。”有人回答。
“所以你们就打人?是他下令的?!”
原本气势汹汹的卫兵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宫廷里的人都清楚:国王偶尔会顶撞他的母亲,却不会愿意看到他的表姐不愉快。
就在这时,从屋里出来一名仆人。
他轻蔑地瞄一眼蜷缩在地上的年轻人,然后心不在焉地——看到事态已经平息,难免有些失望——宣布国王不计其过错的宽大决定。
得到这最权威的指令,卫兵们一个个没趣地也散开了。侯爵夫人来到吉格身边,弯腰下去,想要扶起这可怜的年轻人。虽然她比对方大不了几岁,可是对一个已经做了母亲、尤其是男孩母亲的女人而言,有的男人就像孩子一样教人心疼。
比起身体的疼痛,吉格还沉陷在残酷的事实所带来的绝望中,根本判断不出是谁在抱着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嘴唇机械地一开一合,喃喃念着:“赦免他,赦免他啊……”
梅纳利夫人心酸不已,双臂搂着他,拿出手帕为他擦去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
“唉,怜悯怜悯他吧,要知道,他这样子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让别的人也跟他一起痛苦罢了……”
第六章
梦见梯子的人*(上)
带着遍体的鳞伤,吉格浑浑噩噩地离开王宫回到了住处。
他爬上床,默默地躺了一整天。其实身上的伤倒不算什么,那些人虽然凶狠,好在他也不是个虚弱的人。悲哀和绝望合成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令他完全丧失了思考之力;灵魂仿佛离开了躯壳,继而又迷了路,久久无法回归。
他的这副样子少不得把仆人吓得不清。
老实居家的罗什从不知道主人那位好友的情况,只当是他遇上歹徒,被重创至内伤,命在旦夕。虽然后来的医生不耐烦地告诉跟班,这位年轻的先生只是挨了点皮肉痛,压根不像他说的那样“活不长久了”。可是看到主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罗什还是不大放心;第二天抽空去了趟圣母大教堂,对着圣母圣子像,诚心诚意祈祷了一番。
“天主保佑少爷早日康复,也愿国王早日康复!”
他觉得此计甚好,比起医生开的药膏用在伤员身上,这对自己情绪的治愈效果无疑要明显得多;于是时不时就念叨上几句。这时吉格已经稍稍恢复些神志,忽然听清楚他说的话,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我在为您祈祷呐,少爷!”罗什冲主人咧嘴傻笑:看呐,少爷已经听得见我说话了,天主多灵验啊!
“为什么要提起国王!我不想听到他!”
“那是因为国王也生病了啊!”仆人委屈地解释,一时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发怒,“我在大教堂看到到处都是为国王祷告的达官贵人,贡品堆得像塔楼一样高!”
并不是他有什么忠君爱国的情操,只是念及自家主人是国王一手提拔的,自己的兴衰荣辱又与主人息息相关,若是御体有个闪失,连带着主人和自己的前程也都不好说了。
“听啊,又打钟了*!”罗什哀愁地说,赶紧低头画了个十字,“愿仁慈的天主保佑国王!”
“住嘴!住嘴!”吉格躺在床上手舞足蹈地大吼大叫,“不许为他祈祷!让他下地狱!”
“啊!少爷!”罗什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用手捂住主人的嘴,一边又去按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滚开!”吉格拳脚相加把他赶走,但很快又无力地垂下手脚;他的脸望着天花板,像中了邪似的,用带着抽噎的声气冷笑起来。
罗什连滚带爬地起来,见到这情景更加面无血色了;慌忙转身对着窗台跪好,双手合十,望着阴霾的天空虔诚地喃喃:“对!对!我不该三心二意——天主啊,请暂时别管国王了,先让可怜的少爷从魔鬼的蛊惑中清醒过来吧!”
又过了两天,关于那起轰动的“夏莫尔树林抢劫案”的判决公布了:身为主谋的前近卫军上尉塞斯·贝兰特不出意外地被宣判了死刑,按惯例,将于这周五在市政厅前的圣乔治广场被砍头示众。
虽然在此期间,国王御体欠安的消息吸引了人们不少的注意力;然而不同于贵族们出于自身的利益而全心关注国王的病情,老百姓们显然更加热衷于看一个贵族被公开斩首的演出。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吉格住在夹竹桃街,少不得听到些闲言碎语。这些旁敲侧击的新闻像纷飞的细针,不时刺痛他,令他防不胜防。即使他后来恢复了神志,各种念头和思绪还是纷乱不堪。
他渴望见到贝兰特,又不忍心去看朋友面对死亡是怎样的表情。他甚至想过劫狱,可也很快打消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凭他只身一人,救不出朋友不说,只会令自己也身陷囹圄。至于再去乞求国王开恩,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烁了一下就被他坚决否定——贝兰特说得对,尊严对一个贵族,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
珍惜生命的本能令他怯懦,同样的,对朋友生命的珍视令他愧疚,这样的心情搅扰得他痛苦不堪。导致他一步也不愿踏出房门,惶惶不可终日。恰似一头被关在深井里的狮子,绝望之余只能对着四周坚实的墙壁抓挠不休,到头来身心俱疲。
终于,到了行刑的前一天,他再也逃避不下去了。
不理会罗什那份唠唠叨叨的关怀,这天傍晚时分,吉格骑马只身来到国家监狱。
尽管对方是即将就刑的死囚,看管得却并不严厉,始终还是那几个吊儿郎当的狱卒,以至于在,吉格鬼使神差地又冒出了劫狱的念头。但同时他也知道,他们跑不出地下室就会被城墙上巡逻的卫兵乱枪打死。
给他带路的还是那名狱卒。这人老远认出吉格后,笑嘻嘻地跑来奉承巴结,妄图再从这位慷慨的军官手头赚点最后的好处。
不过这次他可失算了。且不说吉格上次花光了手头的现钱,就在这时,他从铁窗中望过去,一眼看到他的朋友,不但仍像上次那样蜷缩在干草堆里,那件外套也不知哪儿去了,身上披着的是一张脏兮兮的旧毯子。
年轻的军官怒不可遏,反手揪住狱卒的衣领——
“见鬼!我不是让你……”
“不!不!这不是我的错!”没等他说完,对方哀号着辩解,“是这位先生自己不要鸭绒垫的!再说,我要是真给他铺了,典狱长大人非把我也关起来不可!”
他的话不无道理,吉格将信将疑,手劲松了一些,却不放松盘问——
“我的那件外套呢?!”
“被典狱长派人给拿走了。”对方回答,“可是我确实把您给的钱买了酒和火腿,保证是全城最好的——不信问您的朋友!我还把家里的毯子给了他一条,就这些还得提防着干呐!”
这个可怜人说的是实话,其实他大可放心,大棒加蜜糖这种恩威并施的手段,用在卑微的胆小鬼身上是再有效不过的了。只是吉格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典狱长戈兰吉斯侯爵。
因为那张胖嘟嘟的脸看上去是如此亲切有趣,甚至可笑,吉格忽视了他那令人心悸职位。假如他当时略上心,并稍微打听的话,那么每一个能开口说话的米萨市民都可以罗列出,这个绰号“奶油堆起的恶魔”那一系列能在大白天吓哭小孩的惊人暴行。
眼下就是这样的情况。此时一番大呼小叫,牢房里的人却始终没有一点反应的样子,吉格心急如焚,不禁有了最糟糕的设想。
“把门打开!”他用威胁的语气命令道。
“长官……”狱卒为难地哀求。
“打开!”
年轻的军官怒吼一声,狱卒吓得手脚哆嗦,连忙拿出钥匙照办。
“塞斯!”
吉格焦急地呼喊着对方,奔到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揭开毯子,露出对方的脸;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吉格不禁大松一口气。紧接着,那颗蓬乱的脑袋动了动,慢慢转过来——
“哦……是你,我的朋友……”
贝兰特用嘶哑得几乎难以辨别的声音说。在此之前,他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了;可一看到朋友的面庞,就像吃了灵丹妙药般,一下子振作起来,艰难地露出笑脸……
“是我,我来了!见鬼!我早该来了!”吉格激动地说,并要扶他坐起,可在毯子落下的一瞬间,他又惊诧了——
这可说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惨烈的景象。
不仅仅为了邀功行赏,仿佛找到了最佳的素材,戈兰吉斯那残忍变态的天性得以尽情发挥,他竭尽其能的用各种酷刑折磨贝兰特,逼他招供。要不是天生强壮,这位年轻的前近卫军军官恐怕早在当时就断气了。然而正是这坚毅的性格,无疑令他遭受了比别人更多的苦难。他被上了夹棍,下肢,尤其是膝盖以下,全都血肉模糊了,根本不具备人类肢体的原貌,折断的骨头以令人惊骇形貌暴露出来;偏偏双脚看上去完好无损,却更加毛骨悚然。
“该死的畜牲!”吉格怒不可遏,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造成这番惨状的罪魁祸首的脑袋削下来。“不!”贝兰特拿出眼下看来不可思议的劲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不……别去了!我……有话要对你说。”他喘着气说,刚才那一下又消耗了他不少残存的力气。吉格不敢违抗兄长的意志,事实上,他很清楚: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与朋友相处的时间更是弥足珍贵。
他遵照指示,扶着贝兰特坐起。上尉把沾满血和污泥的手伸到身下的草堆里翻弄,像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从砖的缝隙里摸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这个,拿着……拿着它!”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它塞到吉格手里。
吉格摊开手,看到的是一枚镶蓝宝石的金戒指;式样很古典,做工细腻,看得出是一个娴熟的工匠花了大量时间和心血才得以完成的。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贝兰特说,(这时候,吉格才知道贝兰特夫人已经过世了,心里又是一股酸楚。)“他们抢我的东西的时候,我把它含在嘴里,然后就一直藏在这里……幸好你来了,朋友,忘记我对你的粗暴吧,忘掉那些不愉快,帮我个忙,把它……交给我父亲。”
“你的父亲?”吉格诧异了,“为什么不等他来,当面交给他?!”
对方一声苦涩的冷笑:“他不会来的。我父亲是个绝对忠于正统的人,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叛变……”
可你是他的儿子啊!吉格在心里喊道。
仿佛听到他心声,贝兰特叹口气说:“既然我已经选择过了,就该有承担一切的准备。”
*梦见梯子的人,此处指雅各(Jacob),《圣经·创世纪》里以撒(Isaac)的小儿子,以色列人的祖先,因为受兄长迫害背井离乡投靠母舅,路经伯利恒梦见上帝站在通往天国的梯子前,后来为了娶舅舅的女儿而为其做了七年苦工。
*打钟,欧洲古代以教堂的钟声作驱魔消灾之意。
第七章
梦见梯子的人(下)
吉格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上尉又说——
“你还记得吗?那位美丽的夫人?”
“哪个?”吉格问,但很快就恍然大悟了,“你是说,那个红头发的……露易莎·莫阿蒂尔?!”
贝兰特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看来你后来见到过她,”他说,“不错,那是她娘家的姓。”
“是她!是她挑唆你的对不对?!这个毒蛇!”
年轻人激动起来:不错,这个露易莎不正是卢卡斯·莫阿蒂尔的姐姐、亲王的幕僚头子莫阿蒂尔男爵的女儿吗?!他本该早点想到,要不是这几天失魂落魄,略加思索也能揣测出这前因后果的。
贝兰特再次叹气,用劝慰的语气说:“不,不要这么说……她也只是……人家操纵的工具。”
听他这么悲伤的说话,吉格也心软了,那天看那位女士的眼神也不像什么歹毒的女人。
“你爱着她是不是?”他忽然问。
贝兰特点了下头,这事实显然令他感到愉快和欣慰,眼中充满柔情。
“她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