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 第二部——发霉桃子
发霉桃子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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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洛贝朗……”蕾贝卡无比悲伤地哭喊了一声,抱住奄奄一息的儿子,眼泪顺着他们彼此相贴的脸颊流下去,大颗大颗地落下。

忽然,国王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竭力摆脱母亲的怀抱。

“格蕾琴……格蕾琴在哪儿……”他的双眼茫然地乱转,神志出现了混乱的前兆。不等太后下命令,人们赶紧去把侯爵夫人请了回来,并考虑要不要把大主教也请进来。

格蕾琴飞奔而至,取代姑母的位置坐在床头。她张开双臂紧拥着虚弱的表弟,一下接一下地吻他的头发:“傻瓜,傻瓜……为什么不放过自己?”

洛贝朗平静了下来,半个脸埋在表姐的胸前,像个终于得到安眠的孩子般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喃喃:“姐姐……我的姐姐……”

也许是明白到一切已回天无力,王太后放弃了塞瓦尔医生的治疗意见。她换上一身华丽的礼服、戴满珠宝首饰,并要求其他人也尽量效仿——“国王喜欢漂亮的东西,别穿得像在葬礼上一样!”

大主教也一直守候在寝宫里,随时准备为病人做临终圣事。然而国王再度陷入了昏迷。由于刚才他的突然清醒,人们担心那就是一次回光返照了,也就是作忏悔的最佳时机,不禁担忧他会因此失去进入天国的资格。一些年长的贵妇们坚信他会再醒来一次的:仁慈的上帝给每个人忏悔的机会,更何况对一位国王。

贝恩公爵满脸泪水,握着国王的手,一刻不停地轻抚他的手背,偶尔把脸凑上去磨蹭一下,回忆曾经的温存,并幻想对方会突然主动摸他一下。

梅纳利夫人坐在床边,始终端着小碗,还在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病人喝水。在心中,仅存的执念支撑着她:希望奇迹能顺利发生。

*这个时代的西医简直跟江湖骗子没两样,他们往往凭空幻想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疗措施,大多数结果就是送病人提前归西。(不过探索精神还是值得推崇的,没有失败哪来进步呢?)相比之下,倒是许多平民和农家沿用古代流传的偏方,治愈病人比较有效,这些偏方多是古代巫师的草药方子,因为基督教疯狂迫害异教徒而失传。

**在此解释一下。有些人或许奇怪:国王要死了,一群人围在床边参观个啥?

在欧洲,尤其是英法,宫廷的习俗跟中国不同,君主的威严不是体现在“敬而远之”,而是需要广大贵族的“亲近”来体现排场的。可以说,君主一生的重大时刻,生老病死结婚生子都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死的时候被一群人“参观”,尤其是为了体现对君主的敬意和对君主灵魂的保佑。

第九章

公平之夜(下)

在与侯爵夫人一起被驱逐到走廊里的短暂时间内,吉格就现状与他所敬爱的女士作了一番简要交流。他十分同意侯爵夫人的看法:国王的虚弱并非全因疾病,过度的放血治疗破坏了其原本强健的体质基础,才导致病情的愈演愈烈。

天性的善良,再加上对侯爵夫人的爱戴,吉格大胆提出:与其让庸医用他那套荒谬的手段将国王彻底折磨死(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比较喜欢这个结果),不如换用他所知的民间秘方来对垂危的病人进行更合理的救治——就像某句俗语说的。况且就他本人的经验来说,这个方子可谓百试百灵。

于是在侯爵夫人的授意与支持下,她的贴身使女让娜陪同年轻的军官一起,前往位于宫殿另一角的御膳房。

“对!小母鸡炖汤!”让娜惊喜地小声喊道,“在我们老家也是这么干的!”

吉格转眼看了看侯爵夫人的贴身使女,因这意料之外的默契对她报以短暂的会心微笑。在他们面前,对这一切毫无头绪的御膳总管波特尔先生,狐疑地看着这两名年轻人。

“二位到底有何贵干?”这位精明的老年男子茫然问道。虽然不太熟悉,他倒是认得侯爵夫人的使女,而对另一位陌生军官的出现不免有些蹊跷——这位就任时间不长的国王近卫官从未涉足过厨房这类的低等工作场所。

“我们需要一只鸡!”吉格毫不迟疑地坦言。

“鸡?做什么?请问这是哪位贵人吩咐的吗?”

“国王。”吉格回答,“他要喝鸡汤。”

“上帝保佑!陛下康复了?!”

“没有,他快死了。”

总管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为了给今晚守夜的王公贵族们制备夜宵,指挥着手下们忙得不可开交的他,绝不会乐于欣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这时候开出的玩笑,更不要说是这种敏感而恶劣的主题了。

“是的,陛下需要它。”让娜见到苗头不对,赶紧插话打圆场,“请相信我们,可敬的先生。看在国王御体康复的份上!”

姑娘苦苦哀求,机敏到位的措辞触动了总管善于审时度势的心思。波特尔踌躇须臾,神色稍稍缓和。

“不,我不能擅自作主。”他依然固执地摇摇头,“现在这时候,为国王制作的所有食品都必须有太后的谕旨才能动手。”

“没时间了!”吉格着急地大喊,“再这么拖下去,他就真的死定了!”

直白的宣告震慑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绪。坚守在岗位上、看似镇定的人们不是没有觉悟:今晚或许就是君主的大限。片刻的沉寂过后,屋子角落里的几个厨娘揪起围裙,嘤嘤地擦拭起本就红透的双眼。

“我们可以自己动手!”让娜对总管提议,随即转脸看着吉格,泪光烁烁的双眼焦急地传达出启迪。年轻的军官顿时明了了事情的关键,对犹豫不决的长者坚定地说:“是的,我来!后果全部由我一个人承担!”

很快,王宫的厨房恢复了之前的紧张作业。跟其它房间比起来,不算宽敞的工作房里充斥着并不怎么食物材料和烟火的浓烈气息,繁忙与喧闹依旧。

站在火热逼人的炉灶前,吉格脱下军服外套等等繁重的衣物,挽起衬衣袖子,丝毫不敢懈怠。在他周围,不那么明显地聚集着一小拨人,始终保持距离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种冷漠的袖手旁观,除了好奇与猜疑,没有别的任何表态。吉格毫不在意。他的表情凝重而专注,脑中不断回想着幼年患病期间,母亲亲手熬制并喂给他喝过的那一碗碗鸡汤的鲜美滋味和色泽。

身为一名贵族青年,他当然不会有任何下厨的经验。那些千奇百怪的锅碗瓢盆对他来说,就跟教给一个孱弱的农民如何挥舞刀剑一样陌生而艰难。除了让娜时不时递给他一些餐具或调味品,再没有任何人给予他援手。善良的使女本来想要与他合作,但被吉格断然谢绝(或者说是强令制止)。御膳总管说的对,眼下这种非常时刻,哪怕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将无辜的人们牵连进可怕的灾难里。

至于自己为何敢于独自揽下这一重担,吉格的心中一时也没有清晰的答案。在时间的紧张流逝中,他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一念之间的灵感,将要改变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是许多个,成千上万,是历史。

他这么设想不是说就对自己的行为信心十足,而且就刚才看到的情形判断,搞不好没等鸡汤出锅,国王就一命呜呼了。

“In nomine Partris,et Filli,et Spiritus sancti*……”

阴郁空洞的祷文,带着令人敬畏的老人颤音。白发苍苍的埃克兰大主教一边念诵着,用枯槁的手指捏着圣水刷举向洛贝朗一世的头顶,小心地依次点在他的额头、眼睑、鼻尖……病重的国王依然昏睡,晶莹的圣水在他的脸上静静流淌,不受一点干扰。只有夹在那两片苍白嘴唇间的圣餐饼干,随着极度微弱的呼吸偶尔颤动。

蕾贝卡站在大主教身后,漠然凝视着这一幕,被大量血丝包裹的灰眼珠不着痕迹地缓缓转动,端详着儿子最后的仪容。那张沉睡状的年轻脸孔曾经那么美丽,那么令她骄傲和自豪;然而此刻,只剩下死亡的恐怖。

她悄悄叹了口气,缓慢地闭上双眼,转身对身后待命的仆人们点点头。手捧黑色寿衣的侍者开始向国王的床边靠拢……

“不——”梅纳利夫人扑身向前,不顾一切地哭嚎。

“把她带出去!”太后再次冷酷地下令。但是很快,她的表情黯淡下来,抬手捂在自己眼上,轻抹泪水。在她身旁的贝恩公爵泣不成声,蕾贝卡转身将他抱在胸前,神情呆滞地轻吻对方。

房间外的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推车轮子的隆隆作响。渐行渐近,被肃穆的哀悼氛围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注意,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重重推开。

吉格站在门口大口喘气,又累又着急的他顾不上眼前的状况。面对满屋子凌厉且危险的质问神色,他不禁有些不知错所,心中绝望地喊道:我迟到了吗?!

在他对面不远,受到牵制的梅纳利夫人轻易挣脱心不在焉的卫兵,抹着眼泪站起来,对年轻的军官伸出双臂。

*“In nomine Partris,et Filli,et Spiritus sancti……”,拉丁文,“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第十章

生命、死亡、爱(上)

年轻的侯爵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陶瓷小碗,一步步走向洛贝朗一世的床边。生命垂危的国王仍穿着单薄的睡衣,凌乱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纵然颓败,却也代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生机。

格蕾琴的心里其实很清楚,她手中的这碗东西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虽然她早该想到,比起单纯用水来维持病人的生命,一碗丰富营养的肉汤不但能补偿失血造成的体力流失,香料中的某些成分更有助于病人发汗,从而击退顽固的高热,甚至战胜病魔。

突如其来的可怕悲剧不但摧残了洛贝朗,令他的精神和意志跌落到前所未有的低谷,连她都在震惊之下乱了方寸。

不,这个教人又恨又爱的可恶家伙远不该就此丧命,否则他苦心经营一场的阴谋又能有多大的意义?苦涩的淡笑浮上格蕾琴干燥的嘴角:他会活下去的,这是上帝的安排。怀着最坚定的信心,她将一小勺鸡汤送入表弟口中。

蕾贝卡看到儿子一点点咽下侄女喂给他的液体,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几乎无动于衷。尽管此时在她的心中,一股类似希望的小情绪正逐渐滋长出来。甚至可以说,她应该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希望,或说是需要国王的“起死回生”。然而在其精明异常的头脑里,此时此刻的她,并不是完全孤注一掷的。

与那个年轻军官随行而来的御膳总管对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主要是声明此事并非他的主使。太后对此表示许可。既然她连往血管里注射牛奶这么荒唐的设想都能予以批准,那么给一个濒死的躯体送进几口甘美的鸡汤,或许不会更糟。

更有甚者,此事并非她的一手决策,万一奇迹没有发生(目前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她是否可以将自己安置在更有利的位置?

喝下第一碗鸡汤后,国王的病情并没有发生令人惊喜的起色。他的神色黯然依旧,神志更是没有丝毫醒转的征兆。人们几乎不约而同的失望了,当初那个莽撞小子的“隆重登场”,让他们萌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信心。

然而离国王最近的梅纳利夫人没有这么快就放弃希望。在喂食的过程中,她仔细观察并看出洛贝朗的喉咙和食道所在的胸膛都能顺利地嚅动,这表明他依然具备消化食物的体力。单单这一点就说明,国王离死神并没有人们原先以为的那么近。

在她的坚持和耐心下,洛贝朗接着喝下了第二碗鸡汤。就在格蕾琴小心喂给他第三碗的过程中,对方突然不明原因地被呛着,继而爆发出的剧烈咳嗽。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太后当即冲上去夺下侄女手中汤碗摔在地上。尽管如此,待到国王的发作平息后,人们听到他微弱的呻吟,纷纷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似乎不像之前那么痛苦了。

洛贝朗再度昏睡过去。但相比于之前最令人绝望的那场昏迷,他此时的脸色竟稍稍有了些血色,呼吸的力度和节奏也有所好转。人们大受鼓舞。转怒为喜的太后立刻下令厨房准备更多的鸡汤,并在寝宫外架起酒精灯维持目前汤锅的温度,以便让国王及时喝到热汤。

稍后的时间里,梅纳利夫人也丝毫没有懈怠。按照她的判断,病人这会儿只不过刚刚恢复了一点体力,致命的热度还没有降退的迹象,抵抗病魔所需的营养还远远不够。每隔一个钟头,她就喂病人喝下一小碗热鸡汤或是清水,细心周到至极令身为国王生母的太后自愧弗如。当她因之前的过度悲伤和体力不支而差点昏倒之后,贝恩公爵接替了她的工作,细心程度一点不比侯爵夫人逊色。只是他太年轻,难免因激动偶尔失手洒出一些。

出于职业上的执著,塞瓦尔医生对这一切始终不以为然,但也不敢说任何不详的话来扫兴。他那双教人不舒服的黄眼珠始终盯着国王的口鼻和胸膛,在相比之下算是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更期待着另一种结果的发生。

吉格本来也在一旁关注着这一切。然而漫长的等待实在过于枯燥,再加上此前一番奔劳,终于熬不住困倦,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差不多快到中午了。

睁开眼后,吉格发现自己坐在地毯上,背靠着一条椅子腿。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去。

那是一条小毯子。他刚要弯腰把它捡起来,被梅纳利夫人的使女让娜见到后,赶紧走过来要替他披上——一开始就是这位好心的姑娘给他拿来的。吉格先是摆手谢绝,然后就要感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伸起脖子朝另一边看去。

那个地方被一群人团团包围起来,说话声纷杂难辨,实在吉凶未卜。吉格站起来,把毯子攥在手里,将信将疑地走过去。这一觉睡得很糟,他的全身酸痛,走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就像踩在云层中似的,飘渺而且不真实。

“噢,您也醒了吗……上尉?”

听到这个声音,吉格的心头咯噔一响,一股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惊讶的心情在胸腔里狠狠蹦了一下。他站在原地不动了,围在那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一处空隙,使年轻的近卫官刚好可以看见那个躺在床上已经醒来的男人,一脸虚弱而优美的微笑。

“感谢上帝,烧完全退了。”梅纳利夫人一边欣慰地对吉格说,一边用手温柔地为洛贝朗梳理着被汗水浸得微湿的长发。她低头看了国王一会儿,一下子冲动地俯身狠狠吻几下他的额头,大颗的眼泪像珍珠般从眼里滚落出来,打湿了对方依然憔悴的脸庞。

“加拉塞上尉。”王太后走到吉格身边,哪怕是更加高超的伪装,她的表情也从未这么真挚严肃过。吉格肃然起敬,连忙把手连同毯子一起放到背后,紧张地朝对方鞠躬。

蕾贝卡对他点点头,庄严而不失亲切的口吻说:“我再次向您致以崇高的谢意,年轻的先生,如果没有您,我们恐怕就要再次失去国王陛下了。”

话音刚落,她深深地、却显得更加优雅端庄地对吉格弯腰,埋头行了个以她的地位已无需对任何人的屈膝鞠躬。

与此同时,所有人,包括高傲的梅纳利夫人也一并弯腰低头。

眼前的盛景让吉格萌生出一种他从未意料到的、复杂而奇妙的情绪:一方面,他仍旧憎恨着国王,而同时又因为救活了他而沾沾自喜;这本是一对矛盾,却非但没有抵触反而相辅相成——恨意越强,那份成就感也越大,由此而来的喜悦使得他有了更充沛的力量去恨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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