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刻骨铭心(上)
九点三十分点左右,国王一行果然来到他表姐的住处。
他们一进屋,刚刚清醒过来没多久的贝恩公爵,穿着睡袍从卧室里出来,飞奔过去与国王拥抱。
作为这起事件名义上的主角,公爵反倒是最不知情的一人。哪怕宫廷生活的经验令他隐约察觉到事情不那么简单;可是以其年轻单纯的头脑,再加上一厢情愿的迷恋,免不了虚荣地告诉自己,对方是为了他才去做这一切的。
他怀着如愿以偿的激动拥紧国王,自然也就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颤抖和那股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公爵惊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去揭开对方的斗篷,看到了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衣——这些血中有国王的,也有被他杀死的人的。
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贝恩吓得腿发软,差点跪倒。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着步子——再怎么热爱对方,“杀人犯”这个的字眼还是不请自来地浮现在脑海。
看到他的这番表现,洛贝朗微微一笑,温柔地伸出双臂,表示亲昵。在这熟悉的迷人笑容鼓励下,公爵稍稍克服了胆怯,走过去——就像古代那些看到有骑士为她们决斗厮杀的贵妇,残酷的事实也泯灭不了她们对所谓爱情的狂热向往。
然而不等他回到这憧憬已久的怀抱,忽然间,对面的人就像摇摇欲坠的塔楼终于超出了负荷极限,一下子栽倒下去。
周围一片大呼小叫声,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国王,抬着他往卧室送。
之前被请来为昏倒的侯爵夫人看诊的费尔顿医生,怀着比上一次更加忐忑的心情,第二次为国王诊脉。他心急如焚,少不得手忙脚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对众人宣布:陛下只是体力不支,再加上骑马风大着了点凉。
梅纳利夫人亲自为表弟包扎受伤的手臂。
在场的医生不许侯爵夫人用烈酒为伤者清洗伤口*,她就先用手帕沾上干净的泉水把血污洗净,再给那里敷上祝圣时才会用到的高级橄榄油,最后用细布裹好。那条创伤足有六寸长,从上到下划过洛贝朗的左肘弯内,深入肌肉,细布每裹好一圈就立刻被新渗出来的血水浸透。这期间,侯爵夫人虽然没有流泪,但一双眼睛已经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做完这些后,洛贝朗喝下医生给他配的安神药水,将就在这床上安歇,并很快睡着。
贝恩公爵坚决地要守在国王身边,杜雷耶陪他一起,还有一名侯爵府的仆人留下伺候。
梅纳利夫人最后一个退出房间,脸色惨白地扶着墙壁喃喃:“他完了……他完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得到消息的王太后也赶来了。
这时国王睡得正沉,蕾贝卡看了看儿子的伤势无碍,不再像上次那样把他吵醒,很快也退出了房间。
“做的好!做的好!这下子他们可全完了!”
跟侄女莫名其妙的心灰意冷相反,她因高兴而浑身发抖,揪着手里的绣花手帕语无伦次地说着这样的话。吉格远远看到她那几近疯狂的眼神,不敢相信这就是以往那个亲切又稍嫌浮华的王太后。
一夜之间,像演戏似的,这些人齐刷刷地亮了底牌:国王、他的母亲,他的叔父(这位看上去睿智富有威仪的长者竟怀揣着篡位的野心!)、他身边的一个个宠臣……
还有法尔森伯爵。当然,他已经输掉全部赌注,出局了。
身心的疲惫再加上药物的作用,令洛贝朗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令人忧虑的是,他的身体不见好转反而有了发烧的征兆。王太后怕延误了病情,连忙安排下去,要立刻送国王回宫治疗。
这次没有那么多排场,只是顾着病人,马车走得缓慢;直到深夜,国王才平安回到寝宫,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看着保护国王的重任转移到了御医和仆人们那里,吉格去问拉斐因伯爵,自己是否可以回家休息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他的直属长官了。
“是的,上尉,您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够了。”伯爵慷慨地点头许可。事实上,他也是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的,然而这时也看不出要去休息的打算。与之相比,吉格有些惭愧,但他离开王宫不光是回家睡觉这么简单。
“但是,”拉斐因接着说,“我向您建议过的事,请千万考虑慎重,您是亲眼看到的——任何情况下,陛下都不是个会心慈手软的人。”
这一次,吉格不再恼火了,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大人,我明白。”
此时,占据他脑海的画面,竟是那件满是血污的衬衣。
他骑马回夹竹桃街,带着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离开了一个世纪。
楼下的店铺关着门,吉格进屋后看到葛莱诺一家已经在连夜收拾家当了。
出来扔杂物的葛莱诺太太看到了他,先是睁大眼一惊,然后勉强挤出不自然的笑脸说:“先生,我们……”
那慌乱的眼神告诉吉格:她怕他。
“要搬家了吗?”他问,心想:大概她儿子已经把实情告诉她了。
“是的,先生。对不起,您还交了下个月的房钱……”
“没关系,那就算是我的谢礼——谢谢您在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对我们的照料。”
听了这话,房东太太忙不迭地弯腰答谢,吉格无心应付,回到楼上。
因为那晚他走得蹊跷,罗什十分担心,现在看到主人平安归来,不禁转忧为喜。只是他对房东家的抱怨,因为这突然的搬迁又上了一层楼——这地方虽嫌简陋,但好歹也住了这么久,适应后也有了点感情。不知真相的仆人在主人面前唠叨个没完,吉格懒得揍他,只瞪了一眼,跟班立刻闭了嘴,这晚上一直到熄灯睡觉都安安静静的。
假如他还有心情的话,吉格一定会好奇今天跟班怎么这么听话,可惜他的房间里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与昨晚之前已是判若两人。
上床后,尽管思绪纷纷却熬不住难耐的疲倦,他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不用跟班叫他,吉格睁眼醒来,草草收拾了一下就骑马出去了。
没有往常那样出门就往北走,他向遇到的第一个路人问了一些话,于是调转朝市中心方向去了。半个钟头后,他在国家监狱门前下了马。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堡,原本属于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在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残酷的教派纷争中,信奉新教的该族全体成员被当时的国王下令拘禁于此,过了没多久又被一个个地拉出来砍了头。因为这段不祥的历史,王室放弃了对它的占有,转手给政府改作国家监狱。
由于常年失修,城堡到处破破烂烂,再加上风从石头缝隙通过时常发出那种鬼哭狼嚎般的声响,虽然位于繁华市中心,却依然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米萨市民相信,每当日落以后,这里曾经的主人和死在里头的犯人们的幽灵就会聚集在城堡上空盘旋,专门召唤那些心存邪念的灵魂,把他们从活人身上勾走。由此,哪怕最胆大包天的歹徒,也不敢它的墙根下作奸犯科,罪犯云集的国家监狱反倒成了全城治安最好的地区。
因为穿着军官制服,吉格不费口舌就让人带路,来到这间与此地基调不怎么相称的、明亮华丽的办公室。然后,冲着面前、正在吃一盘水果蛋糕的胖乎乎的典狱长戈兰吉斯侯爵,他张口就问——
“昨天早上因为行刺被捕的塞斯·贝兰特上尉被关在哪里?”
*酒精消毒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尚未被认可,人们更相信涂抹动植物油脂可以促进伤口愈合,用烈酒清洗伤口只被少数人当作偏方使用。
第二章
刻骨铭心(下)
鉴于他的近卫官身份,典狱长略加思索就同意了他的要求,还派了个狱卒为他领路。
那是个粗俗不堪的中年人,一张晦气的马脸,满嘴杜松子酒的臭气。
“这么说是要开始审问了吗?”他问吉格道,“好啊!欠了赌债就去打劫国王的马车,这群狗东西真是胆大包天!呸!我就知道这帮浪荡子早晚得犯点事……”
他放肆地发泄对近卫军的不满,忽然想起什么,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一眼身边这位年轻军官的红制服,一张脸刷地白了许多。吉格也用那种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眼神回望他,这效果跟昨晚用在跟班身上的大同小异,狱卒闭了嘴,一声不吭地继续领路。
他们下了一道螺旋梯,来到城堡的地下部分。
尽管是大白天,这里却已见不到什么阳光了,狱卒拿起一支备在入口的火把,往墙上已经点燃的火把借了火,举在手里。到了这里头,关押囚犯的囚房区,是一点光亮都没有的。
走出风口后没几步,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是粪便和腐肉那年深日久的混合味道。这里关押的本来就是重刑犯,能有幸进地牢的大都是不久就要被送上断头台或绞架的死囚。狱卒们懒得来这里给犯人们送水和食物,更不要说打扫卫生。恶劣的环境使得很多人在惨遭酷刑之后,熬不到风光就刑就一命归西。
刚才听那狱卒一通短暂的唠叨,吉格猜测,国王和他的那个秘密骑士团还没有对刺客进行过有针对的审问。估计这伙人目前只会避重就轻地承认这是桩普通的抢劫案,只不过“碰巧”冒犯上了国王罢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没让对方继续说下去——他现在是多么渴望得知贝兰特此刻的境况啊!
“喏,长官!”领路人招呼着,举火把的手指向前面不远处一间牢房。吉格吞咽了几口,艰难地迈出步子踱到那里——
“塞斯……”打开铁窗,隔着栅栏,他小声喊着对方的名字,睁大双眼努力在那不比两口棺材宽的空间里寻觅。终于,在屋子一角的草堆里,一个蜷缩的白色身影颤动了一下。
他妈的!吉格在心里骂道,贪婪的狱卒们剥掉了上尉的外套和靴子,眼下已是深秋,地牢里又冷又潮,他却只穿着衬衣和短裤!
贝兰特缓慢地抬起头,他那双猫头鹰化了的眼睛因这久违的光亮而眨了眨——打从昨天被关进来后,他的世界就一团漆黑了。
“塞斯!”看到对方的这个表现,吉格激动起来,“是我啊,你的朋友吉诺拉德!”
过了好一会儿,回答他的是一声轻蔑的冷笑——
“他们……派您来审问我吗?真是狡猾!”
“不,我是来看你的!”吉格着急地辩解。他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耐心地把它一点点塞过栏杆,然后伸进去半只胳膊,一边挥舞一边说:“拿着,朋友!穿上它,你才不会着凉!”
看到这件与自己往日所穿那身一样的红制服(他们都是上尉),又看了看年轻善良的朋友,贝兰特面露苦涩的微笑。
吉格见他不肯主动,索性用力一抛,把衣服砸到对方身上。贝兰特本能地跳起来躲开,“见鬼!”他小声骂道,不知不觉间,恢复了一些生气。
“穿上它,穿上!”吉格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在外面鼓励。
贝兰特拿起外套,默默地看了许久。忽然,他双手捧起它按在脸上,用强忍哭泣的声音朦朦胧胧地说:“对不起,我的好朋友……”
听到这话,吉格的心也一下子被伤感笼罩了:他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想起那时对方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凶狠模样,心头又酸又苦。
“那种情况下,我不也威胁着你的性命吗?”他安慰对方说,却忘了,或者说忽略掉了,当时对方蒙着脸,而他却是被完全认得的。
果然,贝兰特摇摇头说:“你太善良了,年轻的朋友,怎么能这样想?”
“虽然我不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但善良到底是天主赋予我们谨遵的美德。”
“那是教士的秉性,你是骑士,善良只会令你挥剑的手软弱。”
“难道你不是骑士,难道你就不善良?!”
听了这话,贝兰特先是一愣,眼神迅速变得悲伤又无奈:“我是撒旦的骑士,你所看到的善良……都是虚伪的……”
“我不信!”吉格着急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栅栏,摇得铁门喀喀作响,“塞斯,我听人家说了,这不是你的阴谋,而是亲王……”
被关在牢里的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吉格顿时领悟,打住了这危险的失言。
心中的话不能说出,他的惆怅终于化为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恸,嗫嚅着说:“为什么……塞斯……为什么要……”
这时,贝兰特站起来,挪着步子来到铁门前,轻轻握住吉格抓着铁栏的手指——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手心竟还有着一丝温暖。
“知道吗,”他叹着气说,脸上又露出那副兄长般和蔼的微笑,“即便明知那会让他不幸,亚当还是吃了那果子,因为……那是夏娃给他的。”
说完,他弯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外套,当着朋友的面穿在外面,紧了紧前襟,就重新回到角落里睡下。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虽然他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碍于身后的狱卒,吉格也只能作罢了——哪能违背兄长的意愿?
他们离开地下室,开始还很平静,等到一走出楼梯口,吉格猛地转身揪住领路人的衣襟,粗暴地把他按在墙上——
“听着,”他鼓起双眼,用一种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凶恶口吻对这可怜虫说,“我不管他是不是犯人,我只认得那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就得客客气气地对他,照管好他!下次我来……对,就是明天,我保证!我要看他躺在鸭绒床垫上,还要问他吃的是不是米萨最好的火腿,喝的是不是全城最好的葡萄酒,如果任何一个回答是否定的,我就像这样……打在你的腿上!”
他说着就冲动起来,当真掏出上膛的手枪朝对方脚边开了一枪。子弹击碎的地砖,石砾飞溅,狱卒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下向年轻的军官求饶保证。
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空口的威胁过于蛮横,又怕对方背着他欺凌犯人当作报复;吉格解下腰间的钱袋,像当初贝兰特那样,把里面的全部金银钱币倒进狱卒那双粗黑的大手里,“拿上这些钱,照我的吩咐去办!剩下的就是你的了!”
惊魂未定的狱卒一看到这堆金灿灿的东西,立刻转忧为喜,一口一个“爵爷”地对他奉承起来。吉格见不得这种奴颜婢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阴冷的地牢。
一到外面,快正午的阳光迎面照来,刺得他睁不开眼,并让他觉得刚刚下去那一会儿就像过了一天一夜那么长。
即便如此,吉格还是很快认出了站在不远处那位英俊的年轻贵族。
“我就猜您会来这里,上尉。”吕西安·拉斐因伯爵用他那优雅亲切的话音打招呼道。吉格皱了皱眉,不禁生出些反感来。看出他的一些想法,拉斐因微笑着继续说:“您放心,我不是特意跟踪您来的,而是因为别的一些事。”
虽然没有明说,吉格也能猜到会是与刺客有关,心情更加阴郁了。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们一伙的。”他板起脸,恶声恶气地回答。
“您真是得理不饶人。”年轻的伯爵轻笑一声,朝他走来,“事实上,我倒真想跟您谈谈这事儿——您的那位朋友,您不希望他被送上断头台吧?”
吉格警惕地盯着他,“您想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