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一开始,吕西安·拉斐因伯爵念诵了一篇由宫廷诗人杜雷耶男爵撰写,并经国王亲自审核的演讲稿。长达一个多钟头的长篇大论里,绝大部分文字都在颂扬国王对抗病魔的顽强意志,仅只字片语提到了本次的表彰对象——年轻的吉格·加拉塞上尉,其中最有文学创意的一个句子就是把他比喻成“为国王照亮微弱生命之光的萤火虫”。
好在这只卑微的小昆虫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的咬文嚼字。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别人认为应该有的那种喜不自胜乃至感激涕零的神色,但造成吉格闷闷不乐的根源绝不在这点不公正的措辞上。
终于熬到了晚上七点,万众瞩目的晚宴开始了。
洛贝朗按照他之前对众人许愿过的,下令他的救命恩人脱下刚佩戴上勋章的军装,换上围裙去厨房打杂。这不是他乐于接受的使命,不过相比于在宴会上充当一个备受约束的关注对象(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吉格倒是宁愿在厨房里乐得自在。
然而等他真的站在炉灶前端锅掌勺的那一刻,才算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最艰巨的挑战原来竟潜伏在这里!
无需高人指出,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也深知自己在这门艺术上不会有任何天赋。距离那次迫不得已的“冲锋陷阵”已过去了小半个月,吉格没花过半点心思理会过他的那份杰出的“处女作”。事实上,国王后来食用的这类营养品,全都是御膳房的厨师们按照传统办法精心制作的。
回想起来,一切更像是一场荒诞奇异的梦。看着那些古怪可笑的食物材料,吉格无法想象自己当初是怎么把它们送进那口大锅子里熬成浓汤的,更不要提什么味道了。曾经帮助并目睹过其制作全程的让娜姑娘,此时正在圣卢克街的侯爵府里陪伴她的女主人——毫无疑问,可敬的侯爵夫人又回到了她那不问世事的隐居中。本来有心予以协助的御膳总管先生看到这位客串的临时大厨,将超出用量好几倍的调味料往锅子里扔后,立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一干人等远远躲避到了一旁。
没人知道仆人们是凭着怎样一股毅力把这锅东西从厨房一路端来宴会厅的。这太可怕了,据后来一些人回忆,随着锅子的移动,附近那些敏感的贵妇们被接二连三地薰晕了过去,不过这也免除了她们稍后更大的苦难。
汤被分发给各位贵宾,数量有限,位高者优先。有人为了讨好国王,拿出十足的耐力,往嘴里送了一两口,然而那股怪味在他们的嘴里制造出翻江倒海的效果,没等他们强迫自己把它们咽下去,就以更顽强的求生本能当众吐了出来。
可以说,这非凡的食物让自诩优雅高贵的王公贵族们出尽了洋相,然而作为他们的领袖,国王再次表现出其君主的超凡镇定和勇气,拿出优雅的举止,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那份喝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做了个十分满意的表情,赞赏地说:“确实妙不可言,不是吗?”
这是第一次,他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国王喝的无疑与他们难以下咽的东西完全一样。所幸后来国王并未感到不适,人们松下一口气之余也得出结论:陛下从这锅汤里得到过新的生机,那独特的味道和其中的神奇力量一样,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只有他才能真正接受这汤的疗效。
众人不禁又一次羡慕起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设想他从此得到了君主独一无二的信任。不过据一位可靠的宫廷人员流传出来的说法,国王在晚宴结束后,曾当面亲口对加拉塞上尉说:“亲爱的先生,以我已故父亲的名誉起誓,您要是胆敢再接近我的厨房哪怕一次,我都将以弑君的嫌疑将您投入国家监狱!”
这场“臭名昭著”的授勋宴作为话题,在米萨社交界流传了颇有一段时日,以至于当人们发现后来的异常时,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
在这期间,格兰达宫一次也没举办过任何形式的宴会或舞会。
对于曾经每天都要在声色欢娱中度过的洛贝朗一世来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更加令人忧虑的是,国王把所有这些以往用来娱乐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以加倍的频率召开各种会议,甚至还会破天荒地单独召见某些大臣。
有人说这是国王在重病中得到的神谕,从此要摒弃享乐,励精图治了。另外一些人的意见是,关于弗兰肯大使之死的某些传闻可能引起两国不睦,继而引发外交危机,陛下现在加强统治正是防患于未然。还有个别自以为是的浪漫主义者则认为,国王此次重病的根源不在身体而是心灵,他目前的异常作为不过是在用大量的工作令自己在忙碌中无暇它顾,以驱逐心中痛失密友的悲伤。
第十四章
贝恩公爵(下)
不管究竟发生过什么,埃克兰短暂而美丽的秋天就在这仿佛转瞬之间结束了。无情的寒冬在时光的催促下低调登场。第一场雪降落之前,从陆地深处刮来的山风干燥冷冽,高大美丽的乔木脱光了叶子,草地呈现出枯黄的斑驳。没有足够的鲜花装点花园,即使辉煌壮观的格兰达宫,也逃不掉大自然赋予的萧瑟。
这天晚餐过后,洛贝朗回到书房继续白天的工作。
相比于国王使用的其他房间,这屋子显得有些狭小,装潢更是朴素得跟主人的一惯作风不相称。家具只有寥寥几件,桃花芯木装饰的壁炉里生着小火,柴火里加了香料,空气中弥漫着静谧的香根草气味。
年轻的国王坐在屋子中央的那张大书桌后,手里的鹅毛笔飞快地舞动着。他不喜欢用口授的方式让人代笔,亲自书写也没有影响到工作的效率。眼前的桌上并列堆满了将近一尺高的各类文件和书籍,并且还在不时增加着;不过在每天就寝之前,洛贝朗总能把它们全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谁也说不清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因为在从前,当国王把这些时间花费在舞会、剧院以及更衣室里的时候,国家的一切似乎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房门悄悄地打开了,没有任何通报,年轻的贝恩公爵来到国王的办公室。
他学着大臣们的样子将双手放在身后,仪态庄重地站在国王的书桌面前。或许是受了国王近来的“俭朴”作风影响,公爵的着装也不似以往那么精美华丽了。他身着简单大方的橘色外套,前襟一丝不苟地一直扣拢到了领口;没有领巾,也没戴帽子,那头灿烂的金黄色短卷发,倒是恰到好处地突现了少年的天真与活泼。
洛贝朗抬头看到这位可爱的密友,一如既往地对他报以亲切的微笑。国王稍稍比出手势,仆人们马上遵命地全部离开了房间。
关门声刚一落下,贝恩立刻扔掉脸上一本正经的伪装,嬉笑颜开地飞快朝国王奔去。
“干嘛整天把自己关在这里?难道您就这么喜欢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他一跃跳上书桌,面对国王坐下,看都不看,挥手把那一堆书信推得乱七八糟。如他所料,对方没有半点不悦的表示,无奈的摇头叹息尤其表明了他对肇事者的宽容和宠溺。
“不会比看到你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更喜欢。”国王巧妙地安慰他所宠爱的对象,继续微笑的同时,将手放在对方细瘦的膝头轻抚,“如果你是在抱怨我的……”
“不,我很高兴。”贝恩小声打断他的话,“因为即使您像现在这么忙,还能想到我……”
他弯腰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国王的嘴唇。他的这番自信绝非盲目,这次是洛贝朗主动派人去把他找来的。这确实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时期,年轻的公爵不是没有怀疑、甚至抱怨过国王对他的冷落。然而此时亲眼见到对方的忙碌操劳,比起让别的某个宠臣成为嫉妒的靶心,这样的情况倒也能让他暂且心满意足。
“来吧,洛尔。我不认为你把我找来就是为了陪你一起料理这些讨厌的公文。”他握着洛贝朗的手,轻轻举到自己胸前,让对方解开他的外套纽扣。随着衣襟敞开,少年白皙柔嫩的肌肤毫无阻隔地呈现出来。
看到这番有备而来的表示,洛贝朗笑而不答,静静地抽回手。贝恩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奥立维,”国王往后靠在椅背上,亲切而不失庄重地说,“你已经十八岁了。”
贝恩先是一愣,马上开心地咧嘴笑了。“谢谢!”他俯身在对方脸颊上飞快地吻一下,孩子气的率真溢于言表。
公爵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那段时间里,国王的病情吸引走了整个宫廷的注意力,甚至连公爵自己都不记得这么重要的生日了。能在这时候被他所爱慕的对象提起,意义甚至超过当天的祝贺。
洛贝朗依然沉默着,缓慢地举起手,用曲起的手指背在少年单薄的胸膛上轻轻抚过。相比于对方如此大胆的诱惑之举,他的神情冷漠而镇定,几乎无动于衷,深沉的蓝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无精打采。他的脸上挂着大病初愈的清瘦,双颊也许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丰腴程度了;昔日的种种柔美就像在秋风中脱离枝头的树叶般,一点点离他而去,不复再有。
“你想过自己需要什么吗?”他问道。
以为这是关于礼物的询问,贝恩激动得无以复加。为了不至于被当作过于天真肤浅,他努力维持出镇定的表情,安静地沿着桌子边缘滑下去。他跪在国王跟前的地毯上,脑袋搁在对方膝头,仰起头,一副天真又带着些许稚气的魅惑神情说:“我想要的一切……上帝已经成全我了。”
洛贝朗笑着眨了眨眼。“当然,我也希望你是如愿以偿了。”他说着,轻轻托起金发少年的下巴,“但是,亲爱的……这恐怕不是你真正需要的。”
贝恩再度彷徨了,睁大双眼,清澈的浅蓝色眼珠不安地微微转动着。
“不,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换用敬语紧张地回答。从本意上讲,他更愿意这样称呼他所崇拜的对象,直呼国王的诨名从某方面上讲只是为了跟死去的弗兰肯人较劲,向众人体现自己与国王的亲近度。
洛贝朗离开椅背,弯下腰,一只手捧起少年的脸庞。
“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奥立维,”他柔声说,“不过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如此……”
砰的一声,门被粗暴地撞开,贝恩公爵抹着泪水飞快走出房间。或许是太伤心了,他连迎面走来的国王的近卫官都没看到;如果不是对方主动避开,两人一定会就此撞个正着。
不过即使这样,尴尬的也一定是后者。看到公爵衣衫不整的样子,吉格少不得面红耳赤。好在对方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展开诘难,当然,这也加重了他对事实的猜疑和忧虑。
年轻的军官推开尚未关好房门进入国王的办公室。洛贝朗一世独自坐在那里,正亲手往一封书信上浇火漆。
吉格走上前,将夹在胳膊底下的一本白皮文件夹呈递上去——刚才他就是因为这事被打发走的。自从国王表现得“勤政”以来,除了个别弄臣,宫廷里的大小官员们也变得忙碌纷纷。对此,吉格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心存感激:比起从前那样为一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充当跟班,现在的工作无疑要有意义多了。
印好封蜡后,洛贝朗不慌不忙将镌刻着纹章的戒指重新戴回左手食指,然后接过近卫官递来的文件。他只翻开看了里面的标题就把它堆在一边——大约是觉得内容不重要,暂时不打算处理——转手把刚才亲手封好的那封信递出去,对眼前的近卫官说:
“还有一件事,请您再跑一趟:找人把这个送去给我叔叔。”
吉格接下使命,然而看到被推得乱七八糟的桌面,不禁微微皱了下眉毛。“没发生什么事吧?”联系起之前的那一幕,他担忧地问。表面上是体现自己的职责,其实更像在追究对方的作为。
洛贝朗微笑摇头。
“不,一切正常,我亲爱的好上尉。”他一边说,一边重新拿起鹅毛笔优雅地顿掉多余墨水,开始写下一份文件,“奥立维只是太激动了,因为他就快有一位未婚妻了。”
第十五章
牺牲的代价(上)
两个钟头后,国王派出去的信使来到老好人广场边的亲王府。
迅速读懂上面的意思后,德西亲王将那封珍贵的御笔亲书捏在手心揉成一团,攥拳重重地捶在书桌上。
“不,我绝不接受!他休想把他的嬖幸指配给我女儿!”
他以身为一名中年人而罕见的盛怒和威力大声喊道,脸上的表情足以令那些最亲近他的人都不寒而栗。与亲王同处一室的普索神甫做了个同样不多见的狠狠皱眉后,默默走到房门口,打开门迅速察看了一下后回到主人身边。
“您过于激动了,”他说,“要知道,眼下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导致我们对时局的失控。”神甫的情绪显然要镇定得多,甚至有些严厉,语气与其说是劝慰倒更像在训诫。
德西冷嗤一声。
“时局?”他鄙夷地说,“眼下对我们而言还有所谓的‘时局’吗?”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的冷笑,失去理智的支撑,年老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隐隐颤抖着。“这个无耻之徒,怎么敢对我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还嫌从我这里赢得不够吗?!”
正是如此,在那封刚刚收到的信里,他那位至高无上的国王侄子用身为晚辈应有的亲切和充满建设性的笔调,劝说叔父将心爱的独生女贝娜黛特公主下嫁给王室的族亲,年少英俊的奥立维·阿尔蒂尔·德拉·贝恩公爵阁下。
普索神父不说话,冷漠的黑眼珠瞄了瞄从亲王的手指缝中泄漏出来的信纸一角。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上面的文字,从亲王愤怒的言词中他就已将整个事件揣摩得十分准确了。或者说得故弄玄虚一点,从此前的某个时刻起,他就在等着这封信的上门。
神甫走到书桌前,面对亲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在失去理智的前提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的语气透着罕见的急促。只有在极个别的情况下,这个沉着老练之人才会这样毫不隐讳地批评主人。
对方依旧不以为然,“莫非我还要对此考虑一番?”
“不,敝人以为,在此事上你无需考虑。”
“那是当然。”
“您别无选择。”神甫说。
亲王吃惊地张大嘴:“你说什么?”
“是的,您没有考虑的余地,只能接受。”
他的声音像蛇一样冰冷而细长。幽暗的光线下,尼古拉·普索那副苍白瘦削的面孔彻底脱离本就所剩无多的血色,变得铁青,背光的一半脸在阴影的衬托下仿佛一颗骷髅。看着这位追随自己多年的忠实手下,德西亲王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流露出几乎从未有过的猜忌与狐疑。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女儿、我惟一的孩子去嫁给一个尽人皆知的男宠,好成为举国的笑柄吗?”
“正是如此。”
神甫话音刚落,亲王抄起手边的一只小银碟朝他扔去,砸中了神甫的鼻梁。
“无情无义!”亲王大声骂道,“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孤家寡人!懂得什么是骨肉连心吗?!你没有妻子儿女,连个活着的亲人都没有,你不可能体会我将为此遭受的折磨?!”
他大发雷霆,像个暴躁的女人那样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被自己打伤的手下。普索低着头,一只手捂着痛处默默不语。等到对方体力不足、怒火因而消减的时候,他才放开手,露出显现出瘀痕的面部。没有出血,神甫的双眼被疼痛刺激得充血,呈现出残忍的猩红色,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冷酷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