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拉斐因眨眨眼,显得有些狡黠,“您可以试试去向国王要他的赦免。”
第三章
赦免的条件(上)
拉斐因伯爵的建议令吉格心中一亮,仿佛一朵火苗自枯叶中腾起,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这热情激得他隐隐发抖,来不及表达感谢,当即奔出监狱城堡,跨上坐骑飞奔出去。
他的这番热忱可不是病急乱投医。我们的主人公固然年轻,却不是一个欠考虑的人。之所以抱着如此大的希望义无反顾地前往,是因为吉格知道指点他的那人是国王的心腹——一个十分了解国王的人,也就是说,事情是极有可能实现的!
他骑马一路横冲直撞,顶着百姓们的咒骂与控诉,没多久就穿过城市来到王宫——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在这里面见国王,如果可能,他真想骑着马冲进宫殿里去!
即使后来下了马,他也风风火火跑着来到寝宫门口的,直到被守在那里的卫兵们拦了下来。
“我有事要面见国王!”吉格兴冲冲地说。但如果他此刻的头脑不是那么狂热的话,就该发现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几倍——不止是卫兵,还有仆人和贵族。
“不行,长官。”对方友好又不失坚决地回答,“大主教正在里面为陛下祝祷呢!”
听了这话,吉格才留意起来,果然听到门那边有教士们那密密麻麻的念诵声。原来在他“擅离职守”的这段时间里,洛贝朗一世的病情加剧了,连夜发起了高烧。人们请来了埃克兰大主教给他当面祈福消灾,估计待会儿还要在圣母大教堂做场弥撒。
不过这也打退不了他的积极性。在吉格的概念里,赦免就是国王一句话的事,于是他天真地请求对方:“我只对国王说句话,马上就出来!”然后就硬着头皮要往里面挤。
卫兵不耐烦了,招呼同事合力要把他赶走;吉格不肯让步,双方推推搡搡,不可开交。就在这热闹的当头,寝宫大门忽然打开,王太后走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天主在这屋里显圣吗?”
在场众人一致对她行礼。吉格一则不熟悉宫廷排场,二来心里还激动着,比其他人慢了一步,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王太后一眼见到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认出了他,一双眼珠转了几下,开始考虑起问题来。
“啊,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吗?”她朝这小伙子亲切地打招呼,并在命妇的搀扶下朝他走去。
“我有事要求见国王,陛下。”吉格回答,隐隐也感到了紧张。
“现在吗?”太后的脸色很为难,“唉,我的孩子,不是我不通情达理,你也看到了,国王生病了,人家在给他祷告呢!”她拿出手绢按在额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过您要是真有什么急事儿,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总得有人主持大局吧!”
说完,她转身走出人群,回头对吉格招了个手,“来吧!过来!”
吉格别无选择,只得听从。
他们来到离寝宫不远的一间屋子。这里有一张书桌,王太后坐在桌子后的皮圈椅里,仆人们为她送来了刚熬好的热可可。这种新大陆的美味饮料如今在上流社会十分流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听取医生的建议,用它取代咖啡。
“噢,不必紧张,上尉!您两次救了我的儿子,难道这还值不得我对您表现出敬意吗?”
“蒙陛下厚爱。”吉格谦虚地回答。太后的姿态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和蔼,可是一想到那天她那副疯狂的眼神,他的心里就不免有些提防。
蕾贝卡小啜一口杯子里的饮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哪怕我不能替你解决,稍后也会原原本本转达给洛贝朗的。”
吉格先不说话,默默地在心里考虑了一下:不消说,国王和他的母亲确实是同一战线的,虽然偶有不睦,可目的总是那一个。而且要论狡猾,蕾贝卡比起她的儿子恐怕还小逊一筹。如此一想,他觉得结果也是大同小异,才放心地把贝兰特上尉的遭遇和他们的友谊对太后大致讲了一遍。
听完他的叙述,蕾贝卡一脸惆怅地叹口气:“真想不到,那会是你的好朋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想到去干这样的罪孽呢?”
“但是陛下,”吉格诚恳地说,“我相信他是个正直高尚的贵族,而且既然国王本身没有大碍,那么就请陛下开恩,赦免他一时的过错吧!”
“嗯,高尚的贵族……”蕾贝卡喃喃着又喝了一口饮料,说:“是啊,你说得对!万幸国王平安无事……”表情忽而又哀愁起来,“唉,当时是没事,现在可病倒了!准是有坏人在用异教的巫术咒他呢!愿天主保佑我可怜的宝贝早些康复,别被坏人们得逞……Domine,Salvum fac Regem *!”
她说着,闭上眼在当胸飞快画了个十字,然后抬头望着面前的年轻军官——
“唔,上尉,我想您也是知道的。朝廷里有那么一伙坏家伙,他们质疑国王的权力,觊觎他的王位,威胁他的生命……”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就变得痛心疾首起来,抽出手帕捏在手里,准备擦拭随时可能流出的眼泪,“这些无耻的胆小鬼,他们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操纵那些被野心蒙蔽了判断力的年轻人……唉,我们承认,你的朋友不免抱怨朝廷没有对他予以重用……我听人家说,他父亲也是一位军官呢!”
“老骑士曾是骑兵团团长。”吉格补充说,隐隐地替朋友感到骄傲。至于太后刚才的话,虽然他不相信贝兰特是因为那些东西铤而走险,但以上尉那样出色的武艺和清白的家世,居然只是一名小小的上尉,管一个普通的步兵连,确实令人扼腕。
“看啊,多好的出身啊!”王太后感慨,“这可真是朝廷的损失。可是国王实在太忙了,他每天有那么工作要操劳……”
他忙的只是那些阴谋诡计和怎么折裙子花边吧!吉格在心里不以为然地说,虽然现在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对方身上,却并不代表他对国王的那些新仇旧恨就会改观。
王太后继续说:“不错,我们也看出来了,那孩子只是个傀儡;他的灵魂或许依然纯洁高尚,要是就这么丢了性命……唉,他的父母该多伤心啊!你看,我也有孩子,他现在光是生个病,我这个母亲的心就像裂开了似的难受……”
大颗的眼泪从她眼里滚落出来,蕾贝卡赶紧用手绢把它揩走。不像一般妇女那种捶胸顿足的虚张声势(比如葛莱诺太太),她既不出声也不让眼泪流到脸上被人看到,只是抽噎得厉害,既保持了贵妇的优雅又充分显示出一位母亲的悲恸。吉格哪怕没有尽信她的那些话,当时也就心软了。
*“Domine,Salvum fac Regem”,拉丁文,意为“天主,保佑我王”。
第四章
赦免的条件(中)
这时,一名仆人进到屋里,禀告说圣礼已经结束,大主教有话要对王太后说。
蕾贝卡三两下把剩余的泪水擦干,从腰间取下黑玛瑙做的念珠,缠在手上。她站起来,走到吉格跟前对他说:“好了,圣礼结束了,我得去看看……不!不!您不能跟来!您是刚从监狱走过一遭,这太不详了!”
她按住他的胸口,阻止他要一起去寝宫的念头,同时换上一副亲切又公正的表情——
“不过上尉,请你放心,”她说,“我以埃克兰王太后的身份对您保证:只要这位勇敢的军官揭发幕后主使他的人,宽厚仁慈的国王陛下一定会颁布赦令,释放无辜的羔羊,惩治真凶!”
说完,她走出屋子,留下年轻的军官和没喝完的半杯可可在这房间里迷茫。
王太后的话与其说是建议,毋宁说是怂恿。吉格很清楚,她这是在拿赦免引诱上尉招供出主谋——也就是那位预谋篡位的德西亲王。然而对一个真正的贵族而言,哪怕是谋反弑君,也比不上背信弃义更遭人唾弃!
可是一想到好友的性命岌岌可危——就算不是被控预谋行刺,抢劫团伙主谋的罪名也一样难逃死刑;一想到那阴森的断头台,他就感到一种心碎肠断般的苦痛。这时候,那些所谓名誉、气节这类东西都不能让他感到丝毫安慰——对他这样的凡人来说,死神就是足以摧毁一切的存在。
于是,这天下午,年轻的吉格·加拉塞骑在马上,第二次站到了国家监狱的门前。
不用请示典狱长,他直接来到了地下室。虽然没有了军装外套,但之前为他带路的狱卒还在,并认出了他。这个丑陋的家伙还以为对方是来查看自己的任务完成没有,吓得面无血色——那别在腰上铮亮剑和手枪可都醒目地亮在那里呢!
“大人,您别急!我知道,我这就去买鸭绒垫子,还有酒、火腿、肉糜……”
狱卒一个劲的讨好求饶,可吉格看都不看,嫌他挡路推到一边去。他拿出兴高采烈的神色,趴在铁窗前,用最愉快热情的声音喊道——
“塞斯!塞斯!”
“吉格?”贝兰特立刻回答,“怎么了?你回来干什么?!”处境悲观的他,还以为这位年轻的朋友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
“塞斯,你有救了!你会被赦免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是啊,是赦免!我的朋友!”
“上帝保佑!”
贝兰特一跃而起,希望的曙光驱散了长久笼罩在他身上的忧郁;他奔到门口,脸贴着栏杆尽力凑近朋友,仿佛这样就离自由更近了。
吉格更加激动了,双手抓着栏杆,摇得铁门直响。他把王太后的话,去掉那些煽情和做作,又换了种诚恳的语气转述给对方。一开始,贝兰特即便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狂喜,神色也是充满期待和令人欣慰的——毕竟,一个正直的人在生死关头,哪能联想到人家的别有用心呢?
可当吉格说到招供——为了调起对方情绪,他故意把这个条件压在最后——上尉的脸色就变了。
“你果然是他们派来的!”他发出轻蔑的冷笑,离开牢门,背过身去。
“不,塞斯!”吉格大喊,这误解比拿刀子戳他的心更令他难受,“我只想救你啊!”
“难道你就没想过我的名誉吗?!”
“那又怎么样?那些人本来就是坏蛋!”
“所以我就该背叛人家!亏你也是贵族,怎么说得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吉格带着哭腔吼起来。贝兰特不说话了,表情也放松下来,吉格以为他心动了,就像想乘胜追击,学起王太后的那套:“听我说,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
“够了!”这位友爱的兄长终于发火了,“难道你忘了我是怎么杀死菲利普的吗?!”
听了这话,吉格像一下子被冰冻起来似的愣住了。菲利普·德维特是贝兰特的另一位至交好友,也就是那天被上尉掷剑出去刺穿喉咙的人。贝兰特看到他投降,料定他会为了保命供出指使人,先发制人亲手将他灭口。整个刺客团里只有他们俩是近卫军,其他的不过是些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是用高额报酬临时招募来的,只接受单向联络,根本不知道他们为其效命的主谋是谁。
这下子他明白了:让上尉去供出主使以换取个人性命是绝不可能的。
他再一次绝望了,离开监狱时心如死灰,骑上马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任凭忠实又聪明的阿伽门农把他送到王宫门口。
吉格走入宫殿。圣礼早已完毕,聚在寝宫门口的人群散了不少,估计都随大主教和王太后去教堂望弥撒了。因为他这颓然的神情,卫兵们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阻拦他;年轻的近卫官得以像往常一样进入寝宫——他并不清楚这里是否是自己的目的地,两条腿就这么把他带来了。
屋里还萦绕着圣礼时的香薰气。御医阿杜安·塞瓦尔和他的弟子们聚在一边角落里谈话,像是在商议着什么。他们的身边摆了一只玻璃瓶,几条饥饿的水蛭*在里面蠕蠕爬行。
国王躺在床上。他看上去比吉格预料到的要糟糕得多:脸色不比他身下的床单红润多少,眼珠倒是布满了血丝;疾病消耗着他的体力,迫使他微微张开嘴,好呼吸到足够的空气,既而发出令人忧虑的短促喘息声。
贝恩公爵坐在床上,紧靠国王的枕头边,手里捏着一张湿手帕,不时为他沾几下脸和脖子以图降温。
虽然发着高烧,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看到他的近卫官后,洛贝朗露出像往常那样从容又带着点揶揄的微笑——
“哦……上尉,原来您还记得我这里……”
不料他这一说话就刺激了气管,马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贝恩公爵连忙拿起备在一旁的水罐,亲自倒了一小杯送到国王嘴边。
洛贝朗由公爵喂着稍稍喝了两口水,气息缓和下来,再次打量起刚刚进屋的近卫官,“您怎么不多穿一点?想陪我一起发烧吗?”他自得其乐地继续打趣道,刚才的一番挣动令双颊泛起红晕,反倒显得有了些生气。
吉格看到他这样子,先是一愣,忽然间,那念头就像被什么往他脑子里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萌生出来。他激动得三两步奔到床边,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陛下,我求求您!”
*水蛭,古代西医曾使用水蛭做放血疗法的材料,把它们放在病人的身上任其吸血。
第五章
赦免的条件(下)
这喊声中所承载的悲戚,完全超出一个二十岁年轻人所能表达的极限,以至于他在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浑身隐隐颤抖,神智都有些恍惚。
然而除了少数仆人被这可怕的声音吓了一跳,其他人都无动于衷,那些御医更是早就看惯了宫廷的风风雨雨,懂得什么才是自己该关心的。还有贝恩公爵对这粗鲁的举动不以为然,狠狠瞪了吉格一眼。
洛贝朗绷直嘴角,不再微笑了。
“嗯,您说的……是您的朋友吗?”他不慌不忙地问对方。
看来不管是太后还是别的什么人,已经把之前发生过的事告诉他了。吉格顾不得多想,赶紧抓到这条绳索说:“是的,陛下!我请求您赦免他!”
他记得拉斐因伯爵提醒过的话,也亲眼目睹了这男人的所作所为,却忍不住侥幸地幻想:无论是怎么铁石心肠的人,既然他存在于这世上是天主的意志,总该有一丝天主的美德。
国王刚要回答,这时,塞瓦尔医生过来对他行礼,用询问的语气说:“陛下,可以开始了。”
洛贝朗点点头。几名仆人过来扶起虚弱的国王,为他脱去身上的睡袍,并协助他翻过身。
除了左臂缠着细布,洛贝朗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贝恩公爵为他把凌乱的长发小心地收集起来,拢到一边,好露出整个背部。接下来,医生站到床边,用细棍从助手捧着的玻璃瓶里挑起水蛭,一只只放到国王背上。
吉格跪在那里,视线刚好对着国王的身体。他看着那些乌黑冰凉的动物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爬行、蠕动、吸附在对比强烈的白皙皮肤上,不禁感到阵阵恶寒,却又莫名其妙地被这情景吸引,挪不走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