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到了那个人。洛贝朗依然微笑着,优雅、亲切、迷人,这个表情或许包含了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全部用意,耐人寻味。
众人起身后,国王下命令道:“除了上尉,其他人都暂时出去一下。”
“洛贝朗?”王太后很不放心。国王对她点点头:“您也一样……妈妈。”
这是不知多少年后的第一次,人们在公开场合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
不到一分钟,屋里真的只剩下国王和他的近卫官两人了。
第十一章
生命、死亡、爱(中)
虽说是这样一个幸运的日子,可外面的天气却不怎么搭调。持续的阴霾终于积压到了极致,云层中飘出了细如发丝的冷雨,偶尔一缕冷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冻得人想打哆嗦。
“请您走过来些,”洛贝朗眨眨眼说,“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力气大声讲话。”
尽管有点不情愿,吉格还是硬着头皮照办了。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撼和思索中恢复,除了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对方相处;哪怕之前有那么一会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对方的现状。
洛贝朗是在早晨七点左右完全苏醒的。尽管已经脱离的生命危险,他看上去还是不比一个濒死的人健康多少,苍白枯槁,连自己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双眼算是恢复了神采,几乎跟平时一样熠熠动人。那股梦幻般的玫瑰香依然萦绕,却不再让人轻易联想到死亡了。
“您又一次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国王说。
“陛下过奖了。”吉格回答,因为心怀不睦而语气冰冷。
对方没怎么在意,垂下眼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真是命运的安排,我是说,就像我们的祖父那样,您注定要拯救我,您的家族注定要拯救我的家族……”他的双眼逐渐看向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去看。
“他妈的,我已经厌倦了,它们还不打算放过我。”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和眼神一样,透着浓浓的倦意。吉格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却被其中的无奈引出一股说不出缘由的忧伤。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就这么笃定地说出对生命倦怠的话,令人费解之余,不免感到怜悯。
“听说那汤是您亲自熬的?”国王接着说,声音固然还有些沙哑,语气却生动了许多。
出于谦虚和好意,吉格差点要说还有侯爵夫人的使女,转念之间,马上坚定地回答:“是的,我一个人。”
“很好,”洛贝朗点点头,“您果然是位真正的骑士,勇敢、果断……忠诚。”他用赏识的目光仔细打量年轻的近卫官。虽说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吉格也不免有些腼腆和不自在。
“只是以后别这样去冒险了。”国王叹着气说。
吉格没有回答。想到命运的另一种结局,他的脊梁上不禁生出一股不自在的凉意。
洛贝朗专注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皱起眉毛。“嗯,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放心,”他抬起嘴角,故作神秘地似笑非笑,“您……没往锅子里吐唾沫吧?”
年轻的军官气得脸涨红,咬牙骂道:“魔鬼!”
国王笑出了声,结果又被刺激得咳嗽不止。吉格下意识地要去帮助他,这时候,从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钟声。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回头朝窗户望去,刚好看到一群群受惊的渡鸦和鸽子从远处天空呼啸而过。
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吉格的心头迅速弥漫。
“是市政广场那边……”平静下来后,洛贝朗对他解释,“看样子已经行刑了。”
他的语气冷静极了,简直让人想象不到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完全明白过来的吉格屏住呼吸。突然间,他像一匹脱缰的疯马,闪电般冲到窗边,半个身体探出窗外,竭力将脖子伸向那个方向靠近……靠近……
整座格兰达宫都回荡着他那撕心裂肺的震吼——
“塞斯——”
国王不负众望地顺利康复了。他平时就是个十分健康的年轻人,突如其来的病魔固然曾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然而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众人的细心照料,不出一个星期,洛贝朗一世就完全摆脱了疾病,行动如常了。
只除了大病初愈后不可避免的消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担忧的事,谢斯东侯爵就指出国王“体不胜衣”有损威仪,马上兴冲冲地把裁缝给请来了。跟衣帽总管一样,刚刚从巨大的忧虑中摆脱出来的德尔雷尼师傅在为陛下反复测量后,激动地告知他:他的腰围“真的”只有二十七寸了。
不料国王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先生们,你们是不知道那有多可怕的。如果这就是我为这一寸半付出的代价,我倒宁愿长得跟你们一样虎背熊腰,然后长命百岁。”
他拒绝了这两人反复劝说他制作女装的建议,只命令老裁缝按照现在的尺寸为他做一身得体的男式礼服,好在不久之后举办的表彰加拉塞上尉的仪式上穿着。
是的,作为再次救驾的大功臣,这位年轻的军官将被授予他应得的嘉奖——光荣的圣乔治骑士勋章和一万金币。对一名从未上过战场立下战功、刚满二十岁的外乡贵族而言,这样的荣誉简直不可思议。
与之相对的,当了多年首席御医的塞瓦尔医生因为在这重大时刻的糟糕表现,或许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厉处罚。人们纷纷落井下石,学着当初梅纳利夫人的口吻,不但指责他是无能的庸医,凭空乱造,视御体如儿戏,乃至对他的忠诚都提出了质疑。
幸好国王总是公正且宽容的,没有像医生担心的那样把他流放,甚至也没有解除他的御医资格,只是剥夺了他使用纹章的权利。这是当年,塞瓦尔的祖父成功地为克洛维三世取出一颗嵌入其肩骨的子弹,而被封为贵族后的荣耀象征。尤其令塞瓦尔意想不到的是,当洛贝朗得知他那个往血管里输牛奶的方案后,竟然大发兴趣,特意从国库里拨出一笔钱给医生拿去做这方面的实验。
虽然百姓们把国王的逢凶化吉看作是天主的神迹,纷纷涌入教堂祈祷许愿;知情的贵族们却对那锅神奇的鸡汤念念不忘。他们不约而同地命令自家厨子按照他们的描述效仿(虽然他们谁都没能有幸喝上一口),然后又因为这些“仿制品”无法治疗他们臆想出来的各种绝症而大发雷霆。
得知此事后,洛贝朗认为有必要把这一伟大秘方与他的朋友们共享,于是决定在对他的近卫官授勋那天当晚,举办宴会,请这位了不起的“厨师”煮上一大锅给大家享用。
可想而知,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主人公成了宫廷里人人瞩目的焦点;奇怪的是,人们反而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见到他了。虽然那时谁也没多打量这个整天跟随在国王左右的年轻军官几眼——是的,他也很英俊,但跟国王和他的宠臣们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二章
生命、死亡、爱(下)
事实上,在洛贝朗醒来的当天下午,吉格就独自离开格兰达宫,此后连续好几天也没有回来报到,连对他授勋的消息还是宫廷里派人到他的住处去捎的话。
这期间,原来的房东葛莱诺一家已经搬走,新屋主恰好是个包租户,主仆二人缴了房租,得以继续住在熟悉亲切的夹竹桃街。
“是的是的,我一定转告少爷!”听了主人的事迹,罗什乐得差点晕过去。此前他只知道国王化险为夷,少爷前途得保,却万万没有想到立下这一功勋的正是自家主人(还有家乡老夫人的秘方),幻想着荣华富贵之余,也期盼着主人早早归来,好告知喜讯。
当时吉格确实不在夹竹桃街的楼房里。这天一早,我们行踪神秘的主人公来到圣加百列街,找到那栋令人愁绪顿生的老宅。
“我不要求见他,只希望他把东西收下!”得知要求被拒绝后,年轻的军官焦急地再三恳求。站在他面前的罗西甘先生,这位在贝兰特家工作多年的管家看到他捏在手里那枚金灿灿的戒指,依然只是摇头,“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自己收着吧,先生。”
“难道他就这么绝情?!”吉格终于恼火了。他遵照朋友的遗愿,把戒指送还给他的家人,可那顽固的老头不但不肯见他,连儿子的遗物都不愿意接受!刚才管家进去通报的时候,他站在外面墙根下都听到老头的咆哮。
管家冷漠地叹口气。“您恰恰说错了,先生。”他说,“老爷已经够伤心的了,您把少爷的东西拿去给他看,不是要逼他心碎吗?”
听了对方诚恳的解释,吉格恍然大悟之余不禁自惭形秽。
“谢、谢谢。”他踌躇着往后退几步,打算离开,忽然想到什么,回头说,“请转告他老人家:我……很遗憾,什么时候等他心情好起来,我会再来看他的。”
“我一定转达。”罗西甘微笑点头,稍稍欠身向他致敬。吉格牵牵帽沿回敬对方,解开拴在路边的马,骑上离去。
走了大门没几步,他偶然回头,看到这栋阳光下也灰得阴沉的老宅,心里忽生一个念头:这个家族的一切,到此为止了。
事实上,和那位悲伤欲绝的父亲一样,他也是过了很久才接受并从这个悲剧中清醒过来的。贝兰特就刑的那天,吉格来到“蓝勋带”这个他们缔结友谊的地方,花掉身上所有的钱,还赊了不少账,醉倒在那里整整一天一夜。
那天是瓦尔夫少校等人去为贝兰特收的尸首,并合资在清静优美的圣安东公墓,为这位昔日的近卫军上尉置办了一块安息之地——不管他是刺客或抢劫犯,大家都他的坦率为人和对名誉的珍重所感动,甚至比以往更加崇敬他了。相比之下,另一位主犯的下场就要凄惨得多。菲利普·德维特既没有能得到自己以为的赦免,又丢了身为贵族的荣誉,被无情的家族置之不理;任凭政府将其腐败的尸体装在一口临时棺材里,与其他罪犯、乞丐和流民的尸体一起送到公办的圣玛丽亚公墓合葬了。
按照少校和目的看守人的描述,吉格在这丛丛碑林里耐心地寻找着。这里是墓地,也是古老的树林,阳光透过落叶后略显稀疏的树冠照落下来,虚弱的光斑根本改变不了整体的萧瑟阴森。每走一步,他都免不了谨慎,生怕惊扰了安息的灵魂。
来到目的地的大致区域,虽然还没有过去确认墓碑上的铭文,他就知道他的朋友被葬在哪里了。站在那座看上去崭新的墓碑前的是一名挺拔苗条的年轻女人,朴素的衣裙,布料却是上乘的,没有戴帽子,一头红发绾成发髻比任何装饰都绚丽迷人。
尽管小心翼翼,不可避免踩到落叶和干树枝造成的动静还是被灵敏的对方察觉了。
露易莎·罗兰纳德伯爵夫人回过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军官,淡紫色眼睛在零碎的日光下像鸢尾花一样明亮动人。然而这份罕见的明媚转瞬即逝,被一抹令人遗憾的灰色蒙蔽,继而呈现出来的是一颗疲惫的心灵。
她的神色既镇定又自然,好像她扫墓的对象与对方毫无干系。默默地互相审视了片刻,伯爵夫人拉起肩上的头巾裹好头发,拿出一名贵妇对待陌生人的最大程度的礼貌——从容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转身打算离去。
“请等一下——”吉格喊道,三两步赶到她身旁,“夫人……”然后小声说。
“阁下?”对方抬抬嘴角,故作尴尬茫然地对他微笑。吉格心生厌恶,但还是从背心里拿出那枚珍贵的纪念品,把它递到女人眼前。
“我想……您或许愿意收下它。”他的语气里固然透着不情愿,可一双眼睛却是真挚地看这对方,并且暗含乞求。
伯爵夫人看着戒指,眨了眨眼,她显然是认得它的,虽然上尉平时总是把嵌宝石的那面戴在手心里。
“收下它吧,夫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能给您什么?!”吉格被她踌躇的样子惹得着急了,再加上一些先入为主的看法,忍不住带着怒气说话。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她接过戒指,继续打量它,逐渐露出优雅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是他……让您给我的?”她问。
“不。”吉格冷漠地坦白,“他要我带回去给家人,但他的父亲不愿收下。”
对方低头一笑:“他跟我一样,都爱自己的父亲。”
“您的父亲是魔鬼!”
“您就直说我是魔鬼的女儿吧。”
罗兰纳德夫人一边自嘲一边把戒指戴在左手的中指上——与她的结婚戒指并列——也像她的情人那样,将宝石面转到里面去。
“别忘了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吉格的胸腔里逐渐蓄起一股苦闷的情绪,用明显的警告口吻说,“记住他为您付出的一切——永永远远不能忘了他!”
美丽的女人没有回答,她那浮现着温柔微笑的嘴唇轻轻吻了吻手心里的宝石,用吉格从未听过的动人嗓音小声地唱起来:
“美丽的山楂树开花了,
变绿了,
沿着这条美丽的河岸,
你从上到下全身
缠满了
一株野葡萄的长胳膊。
新来乍到的歌手,
小夜莺
向他的爱人献殷勤,
为了减轻他的爱情压力,
年年
都要来住在树荫下。
活下去吧,可爱的山楂树,
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决不让雷电,
决不让利斧、狂风,
和时间
伤害到你的一丝一毫……”*
*取材自法国古民谣。
第十三章
贝恩公爵(上)
就人们对它的期待和筹备而言,这一天很难说是顺利的。
上午,在格兰达宫的会议厅里,洛贝朗一世召开了自他康复后的第一次御前会议。作为一桩国际事件,内政大臣切萨在他所作的汇报里,不可避免地提到已故弗兰肯大使的安葬事宜。
虽说这位年轻的外国贵族参与决斗是全米萨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实,然而富有智慧的切萨先生还是在报告里圆满地将整个事件归纳为一场不幸的“意外”——连一个字都没提什么“决斗”、“挑战”这些不和平的字眼,更别说被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某位半路出场的神秘“临时副手”了。
提起这桩悲剧,难免触动了洛贝朗长久压抑的哀伤,以至于他当着全体内阁大臣们的面哭了起来。痛苦的呜咽,满面泪水,被扯得乱七八糟的领巾,所有这些都充分体现着国王对这位弗兰肯绅士的至深友情。
“不,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别忙着把他埋进冰冷黑暗的泥土里,在教堂的地下室找间屋子安放他的灵柩……也许什么时候,我们还可以去看看他……”
尽管当时还有一大堆积累下来的事务需要他的过问,承受不了悲恸的洛贝朗还是起身不辞而别,单方面地提前结束了会议。在不远处的衣帽厅里,一群弄臣花了整整一上午使出各种花招来讨好安慰他,好让国王不至于形容憔悴地出席下午的授勋典礼。
这些人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下午三点,洛贝朗准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一身合体的新礼服衬托出他一如既往的光彩夺目。
为了弥补清瘦对国王威仪的减损,裁缝使用了大量缎带,组成好几种花样装点在前襟和袖口。这种繁复的装饰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但由洛贝朗穿起来,却丝毫不显得夸张可笑。可以说,这种过分的华丽与他的美貌算是相益得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