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既定的计划,大军到达阵地后兵分三路。
国王和主力部队驻扎在毗邻两国交界处的平原上,水草丰美,利于快速发动进攻。杜雷耶男爵率领三个营的兵力前进入邻国境内,支援驻军在那里的军事要塞。以波尔罗亚上校为首的几员老将,集合余下的五千余人部队,退至乌奇克城外的一座小村庄附近,以备粮草后援。
这样的安排固然保守,倒也十分妥当,看不出有什么破绽。然而自从安营扎寨之后,洛贝朗一世便再没有召集身边的将领进行过任何商谈,更不要说下达军令了。半个月下来,只看到传令员们每天往来奔忙,军中竟无任何作战筹备。
将士们无所事事,很快生出浮躁,一个个放松操练,自娱自乐起来。除了寻常的赌牌比试,他们还以“改善伙食”为名,三五成群地钻进树林里捉鱼打鸟;甚至还有那么些胆大妄为的家伙,从附近村子里勾搭了几名轻浮女子带入营区,终日载歌载舞。就连吉格向来十分敬畏的瓦尔夫上校,也被他无意中撞见:这位堂堂的近卫军总指挥,高尚的贵族青年,竟躲在灌木丛里跟一个漂亮的金发牧羊女亲亲我我。
虽然不怎么爱读书,吉格并不是不懂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可是,当他偶尔回想起父亲的那部传奇小说,却不得不怀疑:在当年的战场上,他那位神勇无敌的祖父,是否真如故事里描写得那样一丝不苟,十全十美?
这种时候,倒是有一个人的行为十分严谨,截然与众不同。
因为之前的那场争斗,莫阿蒂尔中尉进一步遭到了同僚们的孤立。如我们早先看到的,这位年轻人本是一名英俊开朗的纨绔子弟,而今却遭逢坎坷,郁郁寡欢,全然没有了昔日咄咄逼人的气势。
虽然两人之间有过那么些过节,但就目前来讲,这样的情况,绝不是身为其长官的吉格乐于见到的。
无论中尉立场如何,这个时候,此人首先应该是他的属下。作为一名军官,莫阿蒂尔的手头有一个连的步兵。也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些人并不十分服从于他。特别当上次的斗殴事件导致中尉被关了几天禁闭之后,军士间的往来更加生疏。倘若对这一切放任不管,搞不好还会再起什么争执;战事在即,届时的后果恐怕就不会像那次这么轻松。另一方面,除开其惹疑的身世背景,就吉格亲身感受过的,卢卡斯·莫阿蒂尔确实是名武艺精湛的军人。
要找到这位眼下行事低调的年轻军官并不容易。军营中,凡是热闹的地方,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几经打探,吉格才从中尉曾经的一位好友那里——自从亲王失势,围绕着莫阿蒂尔的这些酒肉之交便一哄而散了——得知其大致的往来去向。
依照指点,吉格离开营地转入一片小树林,沿着那条据说是中尉经常散步的小河一路直走下去。这时刚过正午,恰逢难得的冬日暖阳。耀眼的河面上漂着白花花的积雪和浮冰,河水清亮诱人,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
愉快地走了小半个钟头,吉格果然在前方不远看到了目标的身影。
卢卡斯·莫阿蒂尔伸长两腿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头靠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在其脚边的沙土里斜立着一杆削了皮的树枝,顶端连着细线,线一直延伸进了前面的小河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支羽毛做成的简易浮标。
察觉到有人靠近,这敏锐的年轻人迅即转头,认出对方后,眉毛皱得十分厉害。原本受他那番悠然做派的感染,心境放松了许多的吉格,顿时感觉出这不友好的势头,竭力保持镇定,牵了牵帽沿对其行礼道:
“下午好,中尉。”
莫阿蒂尔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缓和,微微转动的浅色眼珠依然警惕地瞪着对方。
“跑这么远来抓我的渎职罪,恐怕不太契合您现在的职务吧,长官?”他冷冷道。
吉格哑然失笑,尴尬地看了看那支几乎一动不动的钓竿。就在刚才的路上,他还遇到了一小拨偷闲打猎的士兵,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个眼色就过去了。
“我想您或许误会了,中尉。”他清清嗓子,耐住性子和气地解释说,“我听说您经常来这一带。”
“这么说您是专程而来?”
“可以这么说吧。”
“该死!就您现在的身份,难道不该跟我这个‘阴谋分子’保持距离吗?”
莫阿蒂尔挖苦同时不无自嘲。吉格短暂思忖一番,说:“我不清楚您指的什么意思,就我所知,目前我还算是您的长官,我有责任对您进行关照。”
“那么您是在监视我的?”
“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
吉格坦言。对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慢慢坐直起来。
“难不成您居然是信任我的?”
“在您作出任何背叛之举前,我只能对您持这种态度。”
年轻的中尉冷笑一声。“巧言令色。”他转眼盯着前方毫无动静的水面,一脸鄙夷地说,“本来我一直以为您应当算是个本分的乡巴佬呢!”
“那么我就提醒您,您还曾是这个不本分的乡巴佬的手下败将呢!”
直白不留情面的言辞激怒了本就有心挑衅的莫阿蒂尔。中尉跳将起来,伸手往腰间拔剑。吉格毫不怠慢,双手也及时按在了剑柄上。两个武艺高超的年轻人猫腰叉腿,蓄势待发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敛息屏气,彼此虎视眈眈。
“不,我不会跟您决斗。真是无稽之谈!”吉格压低嗓音说,尽管有着一丝威胁的意味,更多的却是自我约束与警告。勇猛的莫阿蒂尔固然不会屈服,但也听出了对手的理智求和。
“说得对,我也不想因为这种屁事弄脏自己手。”他放开武器,直起背,略显友好地后退一步。
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就此解除。然而因为中尉的措辞,吉格按捺不住好奇,冒险问道:“那么我请问您,中尉。至于那天晚上,您又是为的什么原因出手刺伤了卡拉曼上尉呢?”
莫阿蒂尔再次冷笑,“你终于亮牌了。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
“呃,我想我有权力和责任查明事件的原委。”
吉格不太自信地回答,对方不免将他狐疑地打量了一番。
“告诉你也无妨。”莫阿蒂尔抬抬眉毛,不慌不忙走向年轻的长官,垂下眼帘,傲慢而冷酷地低声说:“记住了,顺便也请你转达给那帮蠢货们知道:没人可以在我听得见的范围内,拿我的姐姐名誉说三道四。”
第二十四章
中尉的心事(下)
吉格皱了皱眉,“你的……姐姐?”
“怎么,您忘了吗?”对方耸了耸肩,“那晚的舞会上,您像牛虻一样跟在她身后纠缠,那副恶心嘴脸,我可是记得清楚得很!”
“我……”吉格尴尬地无言以对。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女人,红头发的露易莎·莫阿蒂尔·罗兰纳德,他的好友塞斯·贝兰特不惜性命热爱的对象。可是眼下,由于那次意外的邂逅,中尉显然把他当成了自己姐姐的追求者,对他当时那番并无恶意的表现十分不以为然。(恶心?他可不这么觉得。)而且毫无疑问,当初那个倒霉的卡拉曼准是冒犯了这位女士的名誉,自讨苦吃。想到这里,吉格倒并不十分替他惋惜了。
“是的,我当然记得她,可敬的伯爵夫人。”他十分谨慎地回答。
莫阿蒂尔冷眼相看,估量着他的诚意。
吉格接着说:“我必须承认,您对家人的爱护非常令我钦佩。但是……”他咬了咬嘴唇,“以现在的情况,因为这些小事就对自己的战友动刀子,您不觉得有点太过头了吗?”
“住口,混蛋!”
自觉受到冒犯的中尉怒吼一声,往后一跃,腾出距离后倏地抽出长剑,奋力朝前挥砍。吉格眼明身捷,低头躲过了一击,顺势撤到旁边,果断地亮出自己的武器,举在胸前挡下紧接而来的进攻。
“住手!”他大声喝令。对方毫不理睬,节节进逼,无情而凌厉攻势令无心挑战的吉格仅余招架之力。
“你有姐姐吗?!有吗?!”莫阿蒂尔一边挥砍,一边逼问。
“我、我有……我有姐姐!”被逼无奈的吉格机械地如实回答。不知怎么的,在想起亲兄姐的同时,他的脑海里还浮现出了贝兰特上尉的面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了他的话,莫阿蒂尔停了下来。吉格躲过最后一击,站得远远的,喘着气说:“我有姐姐……还有……哥哥。”
对方瞪着他,严肃地说:“而我,只有一个姐姐。”
吉格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
“住嘴!乡巴佬!你什么都他妈的不明白!”莫阿蒂尔暴躁地吼道,毫无预警地,又是一个突刺。
“行了!我们不讨论这个!”吉格被搅得心烦意乱,简直招架不住,快要忍不住对他求饶了。就在这时,从河的上游某处传来人的话语和脚步声。担心被同僚们撞见他们这副兵戈相向的架势,继而惹上是非;两名年轻人机警地同时收回武器,不约而同跳进一旁的灌木丛里躲了起来。
他们静静地藏好。没多久,三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离开树林的遮挡,朝他们的位置越走越近。
“弗兰肯的逃兵。”莫阿蒂尔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吉格转眼疑惑地看着他,中尉不屑地冷嗤一声。
“仔细看看他们的样子吧!”他说,“衣服化装得很成功,但骨子里却改不了军人的秉性:没有哪个农民会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有野兽出没的林子里,衬衣还像在军队里那样规矩地扎进裤腰,而且最明显的——”他伸手冲悄悄指了指,“腰带上有挂过武器的痕迹。”
这样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令吉格暗自赞叹不已,想到自己如此迟钝却竟然高居对方之上,不禁惭愧万分。
“我们可以活捉他们。”莫阿蒂尔接着说。
“我们俩?”吉格诧异道,对方转头看着他。
“当然,长——官——”中尉拖长声调,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吉格并没有感到太多不快,倒是真有些难为情。
如他们装扮的样子,这些人看上去手无寸铁,并不是意味行动的危险不大,除开他们身强力壮的外表,倘若真是狡猾善战的军人,极有可能把短小精悍的武器藏在背后的外套底下。吉格毫无怨言地听从属下的指示,从悄悄溜进身后的小树林里,绕着圈子,小心翼翼地从后面包抄这伙人。
不多时,这三个交头接耳走在路上的可疑人物,来到了刚才两位军官刚才差点打斗起来的地点。好在他们聊得够投入,或者只是粗心大意,没能更早地注意到落在河边的钓竿。等到其中一人对沙地上几对新鲜的零乱脚印起疑提防的时候,握着手枪的莫阿蒂尔一下子跳出灌木丛,气势汹汹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请留步,先生们。”
他不无讽刺地彬彬有礼道。三名男子先是惊恐地一愣,随后从着装看出了拦截者的身份,固然紧张,但也很快意识到,对手无非单枪匹马,根本不足为惧。除了中间那位被莫阿蒂尔直指着的倒霉蛋不敢动弹,其余两人放弃了伪装抵赖,揭开外套取出武器,打算至少让自己摆脱困境。
说时迟那时快,躲在旁边树林里准备已久的吉格抓准时机冲将出来,一手举剑,一手端枪,分别抵在这两人的后脑勺上。
四十分钟后,两位年轻的军官押着这三名自动送上门来的敌军俘虏,来到了国王的行辕。
“逃兵?”
“是的,陛下。”
吉格的目光坦率地看着对面问话的人,虽然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此时此刻,洛贝朗一世正背对众人仰面躺在一张豪华舒适的扶手椅里,正由随行而来的刮须匠,手艺高超的安格诺师傅,为他清理着面部多余的胡髭。
搞不好他才刚起床呢!吉格不自觉地联想到这一点,心中又有了不敬的念头。
他保持恭敬的语气,对国王讲述了捕捉俘虏的大致经过。言辞中,并没有特别强调另一位同伴在此次行动中的主要功劳。倒不是他贪功不表,只因考虑到对方身份敏感,恐怕不宜在此大肆宣扬。当然,他由衷地希望这位机智勇敢的得力属下,不会因此多心。
“我所不明白的是,”因为发言不便,过了好一会儿,国王才问道,“这种时候,你们两位跑去那么远干嘛?”
“我们……”吉格支吾着,踌躇地看一眼身边的莫阿蒂尔,“我们本来是想要去打猎。”他避重就轻地撒了谎。本来是受中尉的启示,但又觉得钓鱼这样的活动太过悠闲,有点配不上军人的作派。
洛贝朗冷笑一声,“好啊!打仗的时候跑进林子里捉鸟,你们可真会使用我发给你们的子弹,先生们。”
“请您恕罪,陛下。”尽管有委屈,吉格还是惭愧地低下了头。在他身旁的莫阿蒂尔远不像他那么诚惶诚恐,始终沉默不语,表情也十分不屑。
小个子的刮须匠放下工具离开国王身边,站在一旁用盆子的水洗手,受他的行动启示,训练有素的仆人们紧接上来为国王完成必要的清理。
遮挡的白布揭开,大功告成。洛贝朗坐起来,离开椅子,优雅地踱着步子,一派神清气爽地来到军官们的跟前。刚才的一番修整令他的肤色看起来格外白皙清透。好几天不见,吉格的心中隐隐有那么些悸动。
“好在这次,你们算是没有白白浪费什么军火。”年轻的国王低眼看到那三名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的倒霉敌国士兵。有那么一会儿,吉格觉得他的眼神十分犀利,那两汪幽深的蓝色湖水,仿佛洞察一切。
忽然,洛贝朗抬起眼,回头看着身后——
“那么,安格诺师傅,您这次用的香皂里面都有些什么成分?”
“主要是椰子油和天竺葵,陛下。”对方如实回答,“请问有什么不妥吗?”
“不,很好。事实上,我认为它对我的皮肤过敏有所改善。您看,我觉得脸上的血丝没有原先那么明显了……”
随着他的一个手势,仆人领会地捧着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前来。洛贝朗凑上去,对着自己的脸反复地左看右看,就像是要对自己证明刚才的发现。
身为一国之君,当着敌国俘虏的面,不但大声讨论那种诡异的话题,还不加收敛地做出这些轻浮可笑的举动。身为其臣民的吉格,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像是脸上无光的不悦情绪,坦白地说,简直有点丢人现眼。
然而待他转眼,不经意看到脚边这三个男人此刻的表情,眼神中那份古怪的空洞,令他不由得想起了出征那天,拥挤在道路两旁欢呼不已的米萨民众。
“老实说,我觉得他们更像是间谍。”洛贝朗离开镜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不!不!陛下!”三个弗兰肯人显然听懂了他的话,脸色骤变,争先恐后地用口音浓重的古怪腔调大声辩解。哪怕同是俘虏,逃兵与间谍的下场可是截然不同的。
年轻的埃克兰国王不慌不忙走到他们跟前,神色冷峻地再次打量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吉格完全听不懂的流利的弗兰肯语,有条不紊地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俘虏们连连点头,完全配合地全部都回答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洛贝朗微笑着说,似乎对于讯问结果十分满意。他对屋里的一名卫兵打手势,下令派人明天就把这三个人押送去乌奇克,交由波尔罗亚骑士看管。此人刚一离开帐篷,他又召来另一位传来者,吩咐道:“通知目前所有团级以上军官,让他们立刻来这里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