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 第二部——发霉桃子
发霉桃子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关灯
护眼

“暴风雪阻断了小路,大道还能通行,工兵已经在前面连夜开路了。”担任步兵司令的杜雷耶男爵语调轻柔地提醒并安慰不耐烦的国王。对方没再说什么,始终板着脸,盯着眼下的羊皮纸地图,双手捧着一杯加了白兰地的热咖啡出神。

不像身边这些披盔戴甲、英姿勃发的军官们,身为全军统帅的洛贝朗近乎蜷缩着坐在一张铺了熊皮的宽大扶手椅里,浑身还裹着一领有柔软毛皮衬里的大披风。即便这样,这位身材单薄的年轻国王仿佛都还有点瑟瑟发抖的迹象,而此处最大最旺的一口火盆就摆在离他脚边不远。

不经意打量到此情此景,吉格忍不住望向头顶的帐篷,偷偷翻了翻白眼。

虽然被调离了近卫官的职务,而今作为近卫军中的一名团级指挥官,在队伍停顿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像这样和其他高级军官一起参与由国王主持的战略讨论。原本以为这会令他看到洛贝朗一世雄才大略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对方还是有过一项光荣前科的。可是几天下来,以他的耳闻目睹,国王那堆娇生惯养的毛病有增无减,做作起来简直比在宫中更甚。

除了出征的那天上午,吉格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他骑马的样子。说句公道话,洛贝朗一世年轻俊美,骑在马上的英姿确实威武无可匹敌。再加上那身银亮的铠甲和跟随在身后威风凛凛的千军万马,让一路前来为其助威的男女老少们个个心潮澎湃,甚至还有不少妇女陶醉得当街昏倒。可是刚一出了城门没多久,人烟渐渐稀疏,这位光彩夺目的全民偶像便声称受不了马匹上的颠簸,离开那驾高大优美的坐骑、卸下沉重的甲胄,退回到舒适平稳的马车里,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

而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接二连三的种种恶劣更是助长了他的借题发挥。每次开会他都摆出一副教人不安的愁眉苦脸,时不时还要抱怨起饮水的怪味和野外干燥的冷空气害他脸颊发红等等这些不相干的事。好像他不是在跟一伙率兵征战的将领讨论军机要事,而是像在王宫里那样,包围在宠嬖们的恭维和殷勤之中。

虽然当中的一部份人的确是。

除了少数几位不太熟悉的长者,吉格清清楚楚地认得其余那些年轻俊朗的军官们,几乎都是昔日围绕在国王左右的所谓“密友”。此时此刻,他们一身戎装、披挂齐整,如果不是依旧保持着的优雅风度,几乎难以让人联想起当初那帮夸夸其谈的花花公子们。

“不管怎么说,我们很难在敌人攻占到足够的要塞之前,毫发无伤地到达阵地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拉斐因伯爵不无遗憾地如实阐述道。他在这次出征中的职务是统帅的副官,并作为国王的贴身护卫始终伴随其左右。由这样一位正直且颇具实力的绅士代替自己的位置,吉格倒也心服口服。

“那又怎么样?”另一位看似富有经验的中年老将满不在乎地评价说,“我们将驻扎在乌奇克附近,那里有充足的粮草。”

“如果到时候,弗兰肯人还没有把那里占领的话,波尔罗亚大人。”一身黑衣的朗塞尔教士冷漠而平静地指出道。

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内阁秘书,他的此次随军之行引来了不少疑虑。尽管吉格对这位来路不明的神职人员——他一直没能搞清此人的半点底细——始终不以为然;但从这段时间里的见闻看来,此人确实头脑聪颖,富有学识。如果当初洛贝朗的提拔的确是因其才华,那他也勉强算得上是慧眼识才的明君了。

教士先生这次的表现同样不俗。边境小城乌奇克,物产丰富、人丁兴旺,本是比埃塞尔公国的领土,经过历代纷争,终被强大的埃克兰吞并。倘若此时比埃塞尔已被敌军彻底攻破,很难保证贪婪的弗兰肯大军不会进一步染指近在咫尺的乌奇克。

另一方面,就像拉斐因伯爵和指挥第四军的波尔罗亚骑士提到的:以援军出战的埃克兰部队毕竟落后一筹,根本阻止不了弗兰肯大军在此之前的大肆攻城掠地;即便届时抵达阵地,敌人早已占据要塞,艰苦的围城战在所难免。尤其当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旷日持久的对峙意味着大量损兵折将,对于被围困在城中的平民来说,更是惨绝人寰的灾难。

“不要围城。”

沉默许久的国王发言了。吉格心头一亮。

“不要围城。”洛贝朗不慌不忙地重复了一遍,慢慢坐直起来,心不在焉地理了理堆在领口的披风毛絮,“我不想在战场上待太久,更受不了死人的臭气,哪怕是冬天。”

他说到这里,一脸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吉格转眼看着自己脚下,小声叹了口气。

“可是,陛下……”忠实的波尔罗亚骑士疑虑重重。年轻的国王抬手阻止了他的进言。

“现在说这些全是废话。塞莱斯提说的对,无论就眼前还是接下来的战场上,我们都必须尽快摆脱目前困境。”他抬头看着不远的杜雷耶,“工兵什么时候可以开通道路。”

“顺利的话,天一亮就可以拔营。”

洛贝朗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派斥候通知等在前面的部队,让他们不必汇合,直接向乌奇克进发。”

“是的,陛下。”

这时候,一名随驾伺候的仆人从帐篷的卧室里出来,手里端着一柄暖床炉,大概是准备给里面加点炭。洛贝朗喊住他,吩咐他去烧一桶热水。

“我的脚趾头都冻僵了!”国王小声抱怨道。他面对众人毫不掩饰地张嘴打起了哈欠,然后捏着披风站起来,冲他们不耐烦地挥手——

“到此为此吧,先生们,我想休息了;如果你们再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的话。”

第二十二章

意外的挑战(下)

从帐篷里出来,吉格才感觉到,自己的全身上下不比刚才某人抱怨的更自在。纯钢制成的护胸甲不透气,在刚才温暖的室内为他憋出了一身汗,雪风呼啸而过,马上冰冷得就像融化了的雪水一样,寒彻心骨。

就那么直挺挺地站了好几个小时下来,他身心疲惫、四肢僵硬,走在路上险些被脚下的石块绊倒。脾气暴躁的小伙子骂出了声。夜深人静,周围没有别人,其他散会的军官也像他一样,径直朝各自管辖的营地走去。四下散布的帐篷里,士兵们熄灭篝火差不多都已经歇息,天亮之后,等待他们的只有更加严酷的行程。寒风夹带着冰一样的雪花,刮在吉格脸上像被刀子舔过似的痛,却又仿佛没有知觉。

从出征到现在,三天过去了,在他的意识里,几乎还是不太相信,或者说不适应这样的状况。

不是说战争。虽然从未对任何人表态,也没有谁前来询问过他,但是根据拉斐因伯爵当初的一番介绍,再加上这次的调职以及这个职位的将他带入的境地;吉格确信,自己已被单方面地归纳进了那个秘密的“忠狗团”里。(相比于那个模棱两可的花哨称号,他觉得这个名字才更名副其实,而且一目了然。)

他不禁回想起那天深夜,梅纳利夫人的到访,那番情真意切的倾诉。侯爵夫人的话模棱两可,却打心底里坚定了他对职责的认同。然而抛开主观上的崇拜和一厢情愿,清醒地看待这一切,很难不令人想到这是一出别有用心的劝诱。

可是话说回来,相比王太后曾经对他施展过的那套虚伪的表演,吉格倒是宁愿接受前者。至少侯爵夫人的用心,对于她所关怀的某个人而言,是真挚而深切的。

唉,她无疑比她那个虚张声势的姑母更擅长利用人心。好一个可怕的家族!

就在出征前一天的那个晚上,王室遵循惯例在格兰达宫举办了盛大的祝功宴;同时也正式对外宣布了贝恩公爵和德西亲王独生女的婚约。倘若战事进行得顺利,国王及时凯旋,两位新人最快将赶在降临节*之后便举行婚礼。

虽然已经被调离了原职,作为出征队伍中的一名重要军官,吉格也获邀出席了盛宴。并且按照习惯,他总是不自觉地令自己保持在离国王不远的位置,倒也没人纠正。

他很庆幸地看到国王约束了自己的爱好,穿着符合其未来统帅身份的威武军服。王太后依然花枝招展,笑容可掬。德西亲王,这对母子的死对头,固然心存恼怒——吉格绝不相信他会乐意看到自己的独生女嫁给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小公爵——也没有浮之于色,挽着他那位愁云密布的妻子,照例与宾客们谈笑风生。

身为重要女宾的贝娜黛特公主,总算不负众望,浓妆艳抹了一番。但自始自终,这位准新娘都显得那么矜持和高傲,刻板的苍白面孔上没有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配上那身光彩夺目的装束,就像一束没有鲜花的枝条,被错放进了过分精美豪华的花瓶里。

吉格没想到是,这期间,他关注最多的竟是那位不情不愿的未来新郎。

不出所料,被迫屈从于的贝恩公爵少不得以一脸惨淡示人;好像他出席的不是自己的订婚宴,而是一出无可挽回的丧事。欲哭无泪的模样倒也与他那位不苟言笑的未来妻子相益得彰。然而不知是不是被过度的忧伤冲昏了头脑,舞会当中,他居然当着未婚妻的面,邀请国王与他共舞。(面对此情此景,那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年轻女士竟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倒是令吉格有些钦佩了。)

洛贝朗当然拒绝了如此荒唐的要求——措辞温柔简洁,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一场潜在的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对他来说,之前那出自导自演的闹剧已然谢幕,没必要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拿自己和国家的威严当娱乐。更何况眼前的这一切,正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公爵那副绝望苦楚的神情,深深印刻在吉格的脑海。他觉得自己从没像当时那样,那么由衷地同情乃至理解这个其实相当单纯的少年。至于那位同样无辜的冷面公主,他倒没有多少感慨。

终于走回到自己所属的营地,吉格又冻又累,巴不得立刻躺倒睡觉。早知道他也像别的高级军官那样带上跟班,除了伺候打杂,必要的时候也是一员兵力。当然,对于罗什的战斗力,他可压根不报什么期待。

就在他走到离帐篷没几步远的时候,前方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吉格上前聆听,更是从中分辨出了刀剑交锋的金属撞击声。

情况绝非寻常,虽说军营里少不了打打闹闹的玩笑,却不该发生在这样的寒冬半夜。想到这里,吉格撒开腿,毫不耽搁地直奔过去。与此同时,处在事发地的一名军官也看到了他,飞跑过来向他汇报——

“长官,他们打起来了!”

当他们赶到那里,争端已被在场军士们强行制止下来,正好等到长官前来调停。

一名身穿军官制服的年轻人弯腰捂着自己一条大腿,痛苦地哀号连连;另外一名军官和一个士兵过来,搀扶着把送他进一旁的帐篷里。借着月色和刚才有人点亮的火把,吉格认出这是他手下的一名上尉连长。另一边,被三个身强力壮的大兵牢牢挟制住的,应该就是这起伤害的肇事者。

认出此人,吉格的心中绝不止是惊讶。

“起来!狗娘养的!让我杀了你!”卢卡斯·莫阿蒂尔大声咒骂着对方,全然不顾双手被反剪,剧烈挣扎不止,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被愤怒扭曲到了极点。

“两位先生发生了争吵,莫阿蒂尔中尉拔剑刺伤了卡拉曼上尉。”那名随同前来的军官对吉格简要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他羞辱了我的家人!这是决斗!”莫阿蒂尔不服气地吼道,像要对那番概括予以一定的纠正。

“住嘴吧!不要脸的阴谋分子!该死的是你!”

另一名军官不以为然地报以还击,还朝中尉的脚边啐了口唾沫。他站在离伤者不远,大约是卡拉曼上尉的朋友。恶劣的挑衅刺激得莫阿蒂尔更加怒火中烧。他怒吼着,拼尽全力挣扎,差点挣脱约束。

“冷静!”吉格冲上前,挡在中间,面对气红了眼的莫阿蒂尔大声喊道。对方怔了一下,身后那些士兵们趁机扑上来,再次制服了他。

“冷静下来,先生们。”吉格叹口气,恢复了以往的平和态度,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出言不逊者,以示警告。

他向之前那名军官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之前大致了解到的:睡不着觉的卡拉曼上尉和他的朋友们在外面围着篝火说笑,其间,不客气地评价了莫阿蒂尔男爵家的某位成员;不巧被就在附近帐篷里、尚未睡着的莫阿蒂尔中尉听见,继而激怒了中尉,导致其拔剑相向。

这番描述得到了双方的认同和其他在场人员的证实。但莫阿蒂尔并不承认受害者套给他的“谋杀”帽子,坚称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只不过因为他出手太快,没有来得及通知对方亮出武器罢了。

换在平常,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冲突。假如双方私下不能调解妥当,只要将案子移交法庭裁决即可。可是眼下,出征的军人不受平常的法律约束,全部表现都要等到战争结束后由军事法庭定夺。吉格考虑一番,将伤人者判以拘禁,直到大军抵达阵地前沿,再酌情处理。就目前的行进速度看来,到达目的地大约还需五到七天。

众人对此决定表示赞同。伤者的部份挚友认为处罚过轻,略生微词;不过也想不到更严厉的处罚,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他们未来战场上的战友。

第一次领兵,还没跟敌人交上火就遇到这么棘手的状况,令吉格对此次出征的前景十分担忧——幸好上尉伤得不算严重。尤其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昔日的死对头,莫阿蒂尔怎么会刚好在他的团里当差?

不可否认,之前因为调职的事搅得他一时间心烦意乱,以至于没有想过要仔细检阅并了解自己的手下。这其中不无巧合,吉格不禁联想到某些的诡异,无论如何,就像有人提到过的,中尉的身份和他的家世毕竟不是那么清白。

他是否应该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国王?又或者,他不应该小题大做,忽略了自己的职责。而且,以那位陛下的性情,没准早就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了。

*降临节,指圣诞节之前的四个星期,此为斋戒期,没有主教特许,不可举办婚礼。

第二十三章

中尉的心事(上)

幸运的是,雪在当天凌晨便停息了,工兵也如期开通了道路。天刚一亮,号令响起,全军准时拔营出发,朝向目的地全速前进。自此之后,队伍再没有遇到什么严苛的阻碍,终于赶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位于战地前沿的乌奇克城,并与先遣的部队顺利会师。

情势不出此前所料,先拨头筹的弗兰肯大军如狂风扫落叶般,早已攻占了比埃塞尔的绝大部分领土。这个微小的国家里,只有首都纳文达斯算得上稍具规模的大城市,此外还有六个军事要塞分布于境内各地。这时候,除了被围困的首都和位于西南面、由埃克兰派兵驻守的索兹堡,其余俱已落入敌人的掌控。

比埃塞尔地处山区,山势虽说不高,道路却不乏蜿蜒曲折,几座要塞均建在易守难攻的制高处。若要夺回城池,只有围城一着。如他们所宣称的,弗兰肯此次出兵的目的旨在逼迫比埃塞尔政府修改协约,转交继承权。具体步骤当然是要通过谈判议定的,而事实上,对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弱小国家而言,没有什么比举兵压境更具说服力的筹码了。

倘若埃克兰舍不得损兵折将而持续地按兵不动,无异于坐视敌人达成目的,不战而败了。

总而言之,这场战争的前景绝非此前那些好战分子们预料的那么乐观。所谓在广场竖立铜像的意见,恐怕还有待商榷;至于贝恩公爵和他那位公主的婚礼,也许今年之内是没什么指望了——不管新郎原本乐意不乐意。

按理说,我们年轻活跃的主人公本不是这么悲观的一个人。可除了眼前令人堪忧的战况,再加上一段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令吉格对将来作战的信心即便不至于一落千丈,也动摇得差不多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