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 第二部——发霉桃子
发霉桃子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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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像往常一样,在火炉边找到一张长凳,肩并肩坐下。其他人对他们的这种亲密关系起初十分诧异,近日来也渐渐习以为常。战斗中的英勇表现,令莫阿蒂尔恢复了他在战友们心目中的荣誉地位,就连之前被他刺伤过的卡拉曼上尉也都真诚地对他道了歉。但或许是将事件的起因看得太重,中尉并未表态接受,始终耿耿于怀,对上尉依然不理不睬,不过倒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火药味十足,令吉格大伤脑筋了。

“你认为这场仗还要打多久?”吉格问他的朋友——他们现在这样子当然是朋友了。

“谁晓得!”莫阿蒂尔撇撇嘴,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脾气。吉格喝下一大口酒,愤愤道:“见鬼!干吗不一鼓作气拿下它?!”他指的是最后一座要塞。

“没那么容易。”稍稍富有一些经验的中尉说,“圣加瑞太靠近弗兰肯本土,现在又集合了他们剩下的绝大部分兵力;没有充分准备,我们很难取胜。”

“难道就这么耗下去?!”对方说的这些情况,吉格不是没想到过,正是这些想法和令人郁闷的会议结果让他心烦意乱。

莫阿蒂尔耸耸肩,吃吃地怪笑起来。

“这没关系,”他说,“只要他们保证送来真正的伯尼特好酒,捱到春天我也不会抱怨!”

“现在离春天已经不远了,朋友。”吉格冷冷提醒道,对他的装疯卖傻不以为然。莫阿蒂尔忽然凑过来,胳膊搭在他背上用力拍了拍,“那咱们就高兴起来,准备过复活节吧!”

说着,他拿瓶子朝吉格的手碰了一下,不待对方回应,自顾自地仰头大喝起来,随着令人羡慕的咕嘟声,剩下那半瓶都被他敞开喉咙吞了下去。

“啊!”他痛快地大喊一声,心满意足地擦掉嘴角溢出的红色酒汁,放开手脚,瘫坐在椅子上。

“我想回米萨。”中尉小声说。吉格怔了一下,离开刚凑在嘴边的酒瓶,转眼看着他的朋友,一股淡淡的忧伤自心头涌起。

他知道,对方这么说是因为想念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姐姐。受到感染之余,带给他的却是困惑。除了最初的一个多月,后来他都很少想到家了。至于米萨,他的新家,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之处。偶尔他倒是会想到罗什。通常都是当自己挨饿受冻的时候,想着跟班拿了他留下的全部积蓄(其实也没多少)在首都如何花天酒地。

“少校。”莫阿蒂尔小声喊道。吉格匆忙咽下口中的酒,转过脸严肃而专注地面对他——印象中,对方从未对他如此富有敬意。

中尉丢开手里的空酒瓶,低头去解自己的紧身背心。

“倘若我在今后遭遇到什么不测……”他喃喃着,从衬衣里掏出一根金灿灿、坠着小十字架的细链子,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举到吉格眼前——

“请把这个转交给我的姐姐。”他说。

吉格目瞪口呆。

“不……我怎么能干这种事?!”他使劲摇头,双手藏在背后,深怕碰到那根链子,仿佛那东西是刚从火炉上拿下来似的。莫阿蒂尔生气地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办得到!”他吼道。吉格先是一愣,同时疑惑起来,随即想到,对方会不会通过他的姐姐罗兰纳德伯爵夫人,知道了他曾为贝兰特上尉转交遗物的事?

“拿着,帮我个忙!”中尉恳切道,将那珍贵的首饰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心,“你不喜欢她不要紧,但看在我的薄面上,今后替我照顾一下她。”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吉格被他这股莫名其妙的悲观惹恼火了,“战争差不多都快结束了!就算还有战役,我们近卫军也是不会被派去打前阵的!”

对方耸耸肩,抬起一边嘴角冷笑,“这些事儿,谁说得准?”他皱了皱眉,忽然转眼斜睨着身边的朋友,眼神异常凶恶——

“我让你照顾她,不是说你可以打她的主意!”

吉格怔了一会儿,顿时感到哭笑不得。但是莫阿蒂尔接着说:“别学那个贝兰特,那家伙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换在从前,他的这句话一定会令吉格大为火光,没准儿还会激起一场决斗。对吉格来说,这理由一点也不过分——他总算理解当初中尉跟人打架的心情了。

“别这么说。”他静静思索片刻后,用轻柔的劝慰语气说,“你只是不了解他,就像当初我不了解你一样。”

莫阿蒂尔冷笑一声,“现在你也不见得很了解我,长官,当初也未必真的了解他。”

吉格没有回答,他无法反驳。

第三十章

马卡贝尔之舞(下)

夜深了,他离开休息室,准备回房睡觉,半路绕道去了一趟马厩,想看看阿伽门农被照顾得怎么样了。

两天前的一次演练中,他手下一名骑兵的手枪走火,飞窜的子弹擦破了阿伽门农的大腿,见了血。当时吉格正骑在马上,这不走运的畜牲只是稍稍嘶鸣了一下,一点没被吓得乱了阵脚。战马受惊是对骑手而言最恐怖的事故。就这一点而言,他真得感谢当初慧眼的贝兰特上尉替他挑选了这员福将。

再次想到这位昔日的挚友,吉格的心隐隐作痛。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可怕的事,他们现在一定是能并肩作战,分享胜利的荣耀吧?

他深吸一口气,不经意瞄到被摆在马厩入口处搁架上的那副旧马鞍——上次在茶花街,上尉赠给他的失窃补偿。种种原因,吉格没再换过新的,一直都用着它。从某种层面上讲,上尉这件遗物的相伴,勉强弥补了他的些许遗憾。

不知是嗅到气味还是听到了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其余战马均以消声安睡,唯独阿伽门农精神奕奕地站在马槽前,对主人的到来翘首以盼。吉格快步走到它跟前,满心爱惜地抚摸它的鼻梁,马儿摇头晃脑,欢喜得喷着鼻息。

他从挂在的布袋里抓了一把干燥的新鲜燕麦,亲手送到阿伽门农嘴边,高兴地看它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兽医受吉格叮嘱给它敷了上等的膏药,马的伤势恢复良好,没怎么化脓就开始结痂了。

当初看到心爱的坐骑受伤,吉格心疼得要命。同样在他的队伍里,一次行军途中,一位军官的坐骑因为腿被卡在石头缝里,碾碎了踝骨;他的主人不得不按照惯例,亲手开枪彻底了断它的痛苦。这残忍却无奈的手段令吉格十分揪心。倘若不幸轮到他,他是决不会这样对待阿伽门农的!无论花多少代价,他都要将这位良伴送至老家,留它在乡下,跟那些温驯的驴和骡子一起安度余生。

听起来简直跟他祖父当年差不多。吉格自嘲地笑了笑。目前为止,他还未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险情,连绵的幸运令他错误地以为死神跟自己是绝缘的。刚才莫阿蒂尔中尉的言行固然荒唐,却也适时惊醒了他的安稳自得。

当然,他收下那件首饰只为配合对方当时的情绪;等到明天中尉的酒劲过了,他就会原物退还给他。不知是不是战争的缘故,这家伙脾性变得越来越古怪,时而深沉,时而狂妄,怎么都不像当初与他闹别扭那个肤浅的游手好闲之徒了。

另外,即便不死,若是那颗本来该要他命的子弹或弹片只是嵌进骨肉诱发感染,医生不得不给他截肢保命,夺走他牺牲的壮烈,留下废人一个。就像他在米萨街头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老兵,睡在陋巷里,终日抱着酒瓶,摇晃着帽子讨钱,任那些调皮的孩子们耍弄,然后每年,等到国王周年游行的时候,仗着这身荣耀的残疾,厚着脸皮上去跟他握握手。

如果那样的话,他就把自己尽力搞得污秽不堪、一塌糊涂,还要铆足劲凑上去亲近这位高洁的君主——届时对方的表情肯定相当有趣!

“是什么那么有趣?都夜深人静了,您还躲在这儿一个人偷笑?”

听到这声音,吉格的心一下蹿到嗓子眼,差点没喊出来!(偷笑?难道他刚才笑出声了?真蠢!)一动不动地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这情形除了有些尴尬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他迅速平复下心境,正正脸色,不慌不忙地转身过去。

“陛下。”年轻的军官毕恭毕敬地朝对方鞠躬,表现十分镇定,问心无愧。由此可见,经过一段时间以来的锻炼,我们的这位主人公确实已走向成熟,不再是当初那个开朗顽皮的乡下小青年了。

“晚上好,少校。”洛贝朗照例亲切笑道,优雅地对他牵了牵帽沿作为回礼,“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您?”

国王走过来,看着军官身后的马匹。吉格对此作了如实的回答。其实那句话让他来问或许更加合理:作为骑兵,即便在深夜,照看自己受伤的坐骑本是理所应当;倒是国王,这种时候出现在脏乱的马厩……

借着不远处火把的光辉,吉格大致看清了对方此时的模样。他确信他是单独前来的,身上也看不出是不是带有武器。那领深色的大斗篷几乎是随意地搭在他肩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比平日里要凌乱许多;透过敞开的前襟,吉格看到,他上身所穿的似乎只是一层单薄的衬衣。

见鬼,他不是很怕冷吗!吉格使劲皱了皱眉。洛贝朗好像压根没去留意他的那番无礼打量,来到马槽边,很自然地对阿伽门农伸出手,像它的主人之前那样,顺着它的额头和鼻梁抚摸。而阿伽门农呢,完全不像以往遇到陌生人时那样抗拒,就跟对吉格一样,非常欢欣地咴咴叫起来。老实说,它的主人可不怎么高兴看到它的这种表现。

“不错。”国王说,“您有一匹好坐骑。除了毛色不怎么起眼,脸不够漂亮,就它的体型和脾性看来,的确是匹适合上战场良驹!”

“承蒙陛下赏识。”吉格不太情愿地对这番挑剔多于肯定的赞赏表示感谢。他回到之前站的位置,继续喂马吃燕麦,似乎想要挽回点什么。

对方继续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它驮着我们逃出那条巷子的情景。”

吉格愣了愣,松开抓饲料的手。想到那段往事,他心绪里的某一处受到某种微妙的刺激,仿佛被投入什么东西的水面,荡起了阵阵涟漪。

“当然,我还得感谢您这位出色的骑士!”洛贝朗感慨着收回手,优雅地轻轻拍去手上的毛发和灰尘,“我很高兴,在这场战争中您的表现如此出色,实在出乎之前我对您的估量——是的,我确实有点小看了您。嗯,下厨不怎么样,打仗倒还有点能耐!”

“您这算是在夸奖我吗?”吉格不高兴地问,嗓门稍稍有点拔高,没能掩饰住恼火。本来还很惊讶对方对他的重视,孰料后面那通模棱两可的表扬实在很难令他心平气和。(下厨?当初是谁派他去烧那锅汤的!)

自从被调离了近卫官的职务,他和国王便不可避免地疏远了。即使后来也能经常见到面,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地交谈了,几乎忘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散漫随意的相处氛围。

现在,他好像有点搞清楚,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情愿接受升职了。

洛贝朗盯着眼前的马,狡黠地翘起一边嘴角,“那么,您认为呢?”

吉格不说话,下意识地往后站了半步。对方转身走到他跟前,垂着眼帘,抬手轻轻捋了捋他的衣领。从国王的手心,除了香杏仁油的芬芳,年轻的军官还嗅到一股金属与汗水混合的微弱气息。剑。这就不难解释他为何穿着如此狼狈。

是的,他这会儿没准儿还浑身冒着热汗呢!想到这里,吉格的喉咙好像被谁揪住了,呼吸一下子困难得不得了。他屏住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下那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手指背上有几道细小的裂伤——像是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他那团脏得不成样子的领巾。那份若有若无的热意正隔着那几重一点也不厚实的衣料,传递进他的体内。

“您过奖了,那些只是运气。”他小声喃喃,说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有多僵硬,包括舌头。

“难道您还没学到?在战场上,运气就是一切。”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

像是自然而然地,两个人的嘴唇慢慢靠拢,直至贴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安静而轻盈的吻,宛如清晨聚在嫩草尖上的露水,一小缕微风过境就会令它荡然无存,仅剩下一丝甜蜜的凉意。

吉格的心跳得飞快,沸腾的血液在脉管里横冲直撞。他深深地呼吸着,胸口好像燃起一团火。再看一眼对方那张俊美的面孔,他果断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无法克制想要抱住这副身躯的冲动……

洛贝朗伸出手,冷静而坚决地按在他胸膛——

“告诉我,少校,今天开会的时候,您一直盯着朗塞尔教士是为什么?”

像是遭到一记霹雳,霎时的空白之后,吉格的脑袋嗡嗡作响。显而易见,他的整个身心还深陷在一团七彩缤纷的漩涡里,完全料想不到这么快就遭遇到现实的冷酷拷问。

“我……”

“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你吗?还是说,你对他怀有某种特别的心思?”

国王接着问,他的语气并不比之前显得严厉,脸上依然保持着亲切迷人的微笑,而那双静谧的蓝眼睛却不再那么温柔,变得犀利、深邃、甚至危险……

吉格慢慢睁大双眼,深吸一口气。

“不是!”他大声说,不假思索将对方的手用力推开。这固然是一桩大胆的无礼之举,但真正令他紧接着懊悔起来的却另有原因。

“不……请恕我的无礼!”他低下头,使劲摇晃着,不知所措地举起一只手用力按住额角。洛贝朗轻握住那只手,将之从他脸上挪开。

“少校?”他凑上去,在对方耳畔小声说,隐藏着的质问语气还是那么坚决。吉格心乱如麻。他也没料到,上次莫阿蒂尔的那些话会在他的意识里留下这么大的影响。后来因为对方没再主动提起,他也不便追问;他相信,如果真是什么重要的情况,中尉不会不跟他讲的。

难道就因为这个,他居然对他做出这样举动?诱惑?诱使他成为一个可耻的告密者,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仅凭这样就会因此动摇洛贝朗对此人的信任吗?

他知道我在嫉妒那家伙。吉格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下口水——

“我听到一些传闻,关于他的来历……”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发言。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转脸朝马厩的门口看去。没多久,一名卫兵出现在那里,气喘吁吁,跑掉了帽子。他跌跌撞撞地跑来两人跟前,完全不关心他们俩居然聚在这么古怪的地方,只是焦急地面对国王,用嘶哑的声音对他喊道:

“紧急情况,陛下!我们被包围了!”

第三十一章

犹滴的继承者*(上)

午夜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沉寂多时的军营像突然沸腾起来似的,骤然间吵闹非常。岗哨上下人头攒动,部分知情者冲入人群对他们大声发出警告,鼓号齐鸣,有的军官甚至用鸣枪代替起床号,催醒还在睡梦中的士兵。

要塞被包围了。

出人意料的险情。虽然侦察兵已经发现并以最快的速度回来汇报,但事实上,一切依然太迟:借助夜色的掩护和极其隐秘的行动方式,敌人的队伍已全部抵达距离棱堡一公里开外的范围,埋伏在野地里,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吉格紧跟在洛贝朗身后离开马厩,通过乱哄哄的操场来到主堡大门前。稍早一些收到情报的军官们正聚集在那里,等着听候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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