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 第二部——发霉桃子
发霉桃子  发于:2011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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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吉格忍不住咳嗽一声,下意识地想要帮他掩饰这番大胆不敬的发言,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莫阿蒂尔对此十分不以为然。

“你不是真那么关心那家伙吧?”他刻意嘲讽道。

“我只是提醒一下你的言行。”吉格严肃地予以纠正。

“我才不在乎这些,你可以去检举告发我!”

“怎么可能?!”

拌嘴之余,若有若无的情谊在两人之间传达起来。吉格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欣慰的微笑。

过了一会儿,中尉说:“那个教士,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吉格的脑中闪过一丝光亮。

“朗塞尔?”他问道,“他以前是贝恩公爵府上的秘书。”

“不,我是说更早以前——在他爬上那个位置之前。”

“我不知道。”吉格似懂非懂地慢慢摇头。不知怎么地,他很乐意听中尉使用“爬”这个字眼,而且在之前的营地上看到朗塞尔骑马的窘相,他甚至期望过他会真的摔下来!

他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你在哪儿见到他的?”他追问战友,语气有些急切。

“这就是问题所在。”莫阿蒂尔若有所思,“我记不起来了。反正不是在修道院里——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

吉格刚想到要这么问,一声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两人裹着毯子慌忙跳起来,面朝事发的方向。其他将士们也都纷纷起来,受惊的战马咴咴地嘶鸣不止。

山谷的另一端,正东方的位置,一团火光刚刚黯淡熄灭,顺风送来一股隐隐约约的硝味。没等众人的心跳稍稍平息,紧接又是一声轰鸣。接连的炮声。

除了对前方的关注,吉格看到眼前山坡脚下:行进到最前面的那支步兵团就像以此为信号似的,立刻全员立正集合,迅速有序地朝事发地点前进。根据炮声和后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判断,那里距离他们现在的所在地应该不到一公里。

开战了。

吉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随着喧哗的加剧,他的肌肉越绷越紧,浑身上下微微地颤抖个不停。

“要打仗了,你怕吗?”莫阿蒂尔在他身边小声说。

“不会比你更怕。”吉格扯扯嘴角,权作一笑。借着月色,他看得清清楚楚:中尉的牙关咬得紧紧,那模样不比他轻松到哪儿去。

第一批队伍出发后约十几分钟,紧接着他们,山脚下的又一队人马开拔上阵。跟前者一样井然有序的行动,俨然就是军令之下的结果。可就他目前看来,这期间并没有传令兵出动的迹象。吉格回头望向身后的树林,迷惑加剧了。

不到一个钟头,在他们前面的全部兵团都已走出山谷,奔赴前线。隔着一拐山崖,看不到另一头究竟是怎样的景况。时间过去,炮火渐渐平息,人群的厮杀声沸腾起来,点缀着振奋人心的冲锋号。

还留在山坡上的人们站起来,定定地望着那里。然后过上一会儿,就像是应着某种节奏,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看那位茫然无措的年轻团长,甚至连战马也都焦躁地嘶鸣不止。吉格再也不敢东张西望。实质上取代了副官位置的莫阿蒂尔始终肩并肩站在他身旁,微微眯着眼,一副比年轻长官更令人信赖的镇定神色。

身后的树丛传来沙沙的声动,吉格连忙回头,如蒙大赦地看到那名穿着他期待中制服款式的小个子传令员冲出黑漆漆的灌木丛。

来不及立正,对方一边在半路上对他仓促地抬手行礼,一边喘着气大声说:

“国王陛下的指令:第三骑兵团步行出山谷,与前面的第一支部队汇合后,前进四百步冲锋!”

第二十八章

马卡贝尔之舞*(上)

那是一座长形的六角棱堡*,因为地势的缘故,规模较普通的小很多。漆黑的堡垒高高耸起,在这烟雾缭绕的夜色中,仿佛是一个个坚毅不拔的巨兵。

经过之前的恶战,连接西南面大道的城门已经攻破。守城的敌军虽然尚未投降,依旧保持阵势,但火力和攻击性已被大大削弱,完全处在自顾不暇的被动中。城楼上的大炮差不多都熄了火,余下的步枪手们稀稀拉拉地聚在前面的两座堡垒上,对下面攻城的埃克兰人射击;击中对方的同时,自己的战友更是接二连三地中枪倒地。

惨烈的景象令吉格既感慨又激动,却并未被情绪左右思维。与他接头的近卫军火枪队由马雷尔上尉率领,刚从前一轮的冲锋中退回这里。两位军官远远递交了眼色,通过旗手号令,按照一贯的作战布阵,火枪队在前,骑兵垫后,一齐向前方的战场挺进。

四百步是照步兵的脚力算的。从他们的出发点经过这段距离,刚好面对的是城门口目前抵抗最顽固的一伙敌人,守着两台大炮,聚在三尺高的工事后头,上面又有城墙上的射击队伍掩护。原本以为这时候上阵只能算是收拾残局,不想居然任务竟如此艰险。庆幸之余,吉格的紧张感又适当地提高了一些。

借助后面炮兵的掩护,两支队伍顺利到达指定的地点。前面火枪队员们分成两排,第一队跪在前面,枪口交错,同时对着上方的城楼和正前方开火。如此交替,以不容喘息的攻势极大地挫败了敌方的气焰。第五轮射击结束后,火枪手们在长官的命令下退后,沿着马匹的间隙撤出第一线。

接下来的行动在吉格的心中一目了然。忘掉恐惧,忘掉前方致命的大炮以及随时可能将他击中的子弹,年轻的团长抽出佩在腰间的长剑,高举向半空,另一只手挽住缰绳,催动坐骑,跑在自己队伍的前面,喊着冲锋的口号,朝濒临溃败的敌阵冲去。

急速的奔驰中,他的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喊和轰隆隆的风声。

黎明前夕,战斗完全结束了。弗兰肯残兵在城门上举起了白旗,一切开始归于平静。埃克兰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进入了被他们降服的棱堡,享受着初战大捷的喜悦。将要被人遗忘的战场上,蓝灰色的硝烟仍未散尽,配合着晨曦的金辉。梦一般的景象。到处是死亡和破败,点缀着鲜血和火光,空气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火硝味。

除了医护人员忙着抢救伤员,工兵们也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了。他们收拾武器,搬运死尸,确认死者身份,把战友们的遗物收集保管起来以便送还给他们不幸的亲人,而将敌人的财物纳为自己的战利品,进了私人腰包。后面那点好处,吸引了其他一些士兵也加入到这样的队伍里,像鬼魅或猎狗一样在腥臭的尸堆上寻觅。

“很壮观,对吧?”

莫阿蒂尔冷冷地调侃道。他站在城门旁,背靠城墙,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这一切,一脸冷漠的笑意。像他这样出身高贵、家资殷实的贵族子弟,自是不屑这种发横财的手段。

吉格站在中尉身边,疲惫地歪斜着肩膀,表情呆滞得多,双眼久久凝视着。

“Danse Macabre *。”他情不自禁地小声喃喃。

“哟!好文采!”

莫阿蒂尔笑了笑,毫无诚意地轻轻拍手。吉格对这嘲讽报以无恶意的嗤笑。他的文采当然是一塌糊涂。这句出自他所读不多的几本书里的古话,像幽灵似的不期然浮现于脑海,帮助他恰当地了解了自己的心情。

因为不是最初冲锋的那几支队伍,他的手下几乎没有什么伤亡。这一点,吉格十分庆幸。回想当时的激烈的战况,他无法判断自己那些举动是勇敢还是莽撞,或者疯狂。

作为一名初上战场的军人,一个天性善良的青年,吉格并不真正热衷于什么你死我活的厮杀。他很清楚,比武格斗是一种运动,是技艺和勇气的比试;而杀戮,是一桩可怕的罪行。

尽管如此,战斗时的兴奋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他无法否认,当时骑在马上,拼尽全力地挥砍,看到铁蹄无情地踩过敌人的身躯,他的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神经、乃至毛发,都被一股极致的快感所淹没。

还有一点:不管他是不是杀死了人,杀了多少,最重要的——他自己还活着。

这就是战争,集合了每一个人的罪恶感,将它们熔炼成荣耀。

不管怎么说,这次计划周详的夜袭堪称大获全胜。参与攻城的五千多名埃克兰将士,最后只损失了两百余人——包括战死和重伤退阵者。驻守棱堡的三千弗兰肯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死伤和被俘者超过三分之一。

如前面吉格所察觉的,此次攻占的目标的确不是许多人意料中的费米德尔堡,而是与之平行,位于其北面的坎德勒堡。

真相就是,所谓的“意外情报”并非属实。处在阵地前沿的费米德尔堡为了随时迎战近在咫尺的埃克兰大军,不但兵力最强而且粮草储备也是牢靠的。也就是说,那三名被捕的“逃兵”的确如埃克兰国王当初随口宣称的,是真正的“间谍”。

一切都是为了引诱对方的出兵。

虽然不像假情报里描述的那么严重,但事实上,开战不免有些仓促的弗兰肯军队,为了行军之便,所带粮草不多。再加上两国都以山地为主,运输十分不便,很容易陷入物质短缺、增兵不及的劣境。急切的求战表态暴露了他们后劲不足、不堪持久的致命弱点。再加上之前莫阿蒂尔提到过的:弗兰肯强敌环伺,如果在这边的战场上耗时过长,折损过度,难保不被别的敌人嗅到机会,闹得四面楚歌。

轻易揭穿这一诡计的洛贝朗一世将计就计,先是派出行动敏捷的轻骑兵和火枪队三番五次骚扰既是诱饵又是陷阱的费米德尔堡,探明情报的同时混淆敌人的视听;另一边则趁机加紧开通道路,输送武器,目标瞄准了仗着偏僻和地势的险峻,被敌人疏于防守、真正粮缺兵寡的坎德勒堡。

这就是敌人的礼物,不但意外而且相当丰厚,关键是如何享用。当初特洛伊人要是把那座木马直接一把火给烧掉,不仅可以免于接踵而至的浩劫,更是对希腊人的又一出重创。

本着乘胜追击的原则,一反之前冷漠被动的作派,埃克兰对敌人大展攻势;不到一周时间,另一座堡垒也被攻陷了。洛贝朗一世用兵老练,总能速战速决,既战胜了敌人又减轻了兵力的损失。一个多月下来,已夺回四座要塞,仅剩纳文达斯附近的圣加瑞堡尚被敌人掌控,以此要挟比埃塞尔政府。

但就目前的情势看来,最后的胜利似乎近在眼前。尤其是,若在此时借着优势向敌人发出和谈的邀请,料想对方也拿不出多坚定的立场予以拒绝。

“没这么快。”

国王说。议论纷纷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显然对他的这一表示颇感意外。

“现在的确需要休整,”洛贝朗接着说,“但不要考虑谈判的事。”

“可是陛下!”刚才提议的瓦尔夫上校神色焦急地大声说,“我们已经占尽了主动,即便不去攻打圣加瑞,也是稳操胜券了,有必要再进一步消耗下去吗?”

“您说的对,上校。”洛贝朗肯定了他的发言,“但事实上,关于这场战争,情势离我们的目标还有那么一点距离。”

“我不明白,陛下,现在对于我们还有什么是不能争取的?”瓦尔夫皱起眉头,语气稍稍有些气馁。

虽然受到胜利的鼓舞,但毕竟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战,再加上严寒的气候,每一个埃克兰将士的心中,多多少少都存在这样一份期望:想要尽快返回到他们温暖宜人的平原故乡。这不是什么贪图享乐。确实,比起坚毅勇武的弗兰肯人,埃克兰国民浪漫温和的天性容易被视为软弱,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安乐窝去拼死奋战。

面对臣下的疑惑,洛贝朗缄默不答。作为国王的秘书,塞莱斯提·朗塞尔发言说:“谈判必须由被动的一方提出才是真诚可靠的,我们不应该犯跟敌人一样的错误。”

他的指出一针见血。瓦尔夫不再坚持了,对国王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洛贝朗回以和蔼优雅的微笑,然后转脸冲教士颔首予以赞赏。

“我知道这很艰苦,先生们。”国王叹着气说,低头看到自己戴手套的双手,微微皱了皱眉。“目前看来,我们的确处在极大的优势中。但别忘了,这正是当初我们的敌人一度拥有的风光。所以不要抱什么稳操胜券的念头,在双方代表给和约上签字之前,我们还有很多硬仗要打。很多。”

说完,洛贝朗对站在他身后的拉斐因伯爵勾了勾手,对他小声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伯爵凑上他耳边,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回答国王。洛贝朗微微抬起一边嘴角,对这秘密的消息表示满意。

“增兵什么时候可以到?”他问另一位负责后勤的军官。

“明天晚上,陛下。粮草也会一起送来。”

“很好。”洛贝朗点点头,一只手对众人摊开,“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没人发表异议。默默巡视一圈后,国王的视线停在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您呢,加拉塞少校?”他微笑着,亲切问道。

吉格如梦初醒,面对众人的关注,紧张地微微张开嘴。

“不,陛下,我没什么想法……我的经验不足。”他说着,羞惭地垂下视线。

几乎每次开会,这位年轻军官都是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蒙混过去的。就像他所宣称的,以吉格目前的见地,在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将们面前的确只能算是班门弄斧。这是事实,也不见得有多丢脸。可就在最近的几次会议上,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集中在国王身边那个黑衣教士身上,偷偷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表情的变化……

洛贝朗抬抬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

“好吧,我希望这场战争能助您尽快地学有所成。”他冲对方宽容地微笑眨眼,但在总是受其奚落的吉格看来,这更像是对他的无知和开小差的警告。

*马卡贝尔之舞,Danse Macabre,古法语,死亡之舞,尤指大规模死亡的现场,意喻死神因这盛况而兴奋起舞。

*棱堡,城墙布局呈多角形,每个角上布置一座堡垒作为远程武器发射台。

第二十九章

马卡贝尔之舞(中)

宣布散会后,吉格一如既往地立刻离开主堡——他们目前所在的费米德尔堡中最主要的建筑——朝自己队伍所属的营房走去。

大约半个月前,通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战役,他们终于真正夺下了这座重要的堡垒,从此就将这里作为主力部队的驻扎地。国王和他的亲信们搬进了主堡——原来驻费米德尔堡的比埃塞尔指挥官的官邸;伤员、军官和近卫军的成员住在原比埃塞尔守军的营房里,剩下大多数士兵仍旧搭帐篷过夜,不过这也比之前睡在荒郊野地里要好过得多了。

吉格径直来到军官们聚集公共休息室,对属下适当转达了刚才开会的一些内容。听说战争还将持续下去,除了一小撮好斗的积极分子,绝大多数人都面露愁色,有的甚至破口大骂(当然,对象是该死的弗兰肯人)。

吉格对此十分无奈。进入邻国后,食品的供给不像在埃克兰境内那样便捷。吃的种类很单调,有时甚至都快变质了。口味好的美酒成了奢侈品,只有高等军官才能享用。一般情况下,吉格会把这些特供品以赌牌的形式分给属下们共享,并因此获得众人进一步的好感。

当初占据这座要塞的弗兰肯人,会不会也是像这样的情况?吉格想到之前瓦尔夫上校等人提到情况,如果迟迟不进行谈判结束战争,眼下所谓的优势,会不会最终成为一种桎梏?

莫阿蒂尔中尉走过来,将一瓶没开封的红葡萄酒递给他。吉格接过去,用手就把木塞子给拧掉,“谢谢。”他笑着说,紧接着凑上瓶口急切地大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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