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袭(上)
就在当天夜里,一支由七百余人组成、装备精良的小分队,从埃克兰主力部队所在的营地开拔,朝着前方敌军所在的方向迅速而静谧地进发了。历经半个多月的枯燥观望,处于被动的一方终于发出了具有实质意义的军事动作。
可想而知,这一事件的发生与当天下午,那三名弗兰肯逃兵的被捕不无关系。经由洛贝朗一世亲自审问,这些不幸的投机者向伟大的国王陛下交待了一个重大真相:看似风光壮大的弗兰肯大军,目前面临着一个极大的隐患,闪电般占领了数个要塞后,这支来势汹汹的数万人队伍正处在弹尽粮绝的边缘!
作为强国埃克兰的附庸,国土微小的比埃塞尔物产贫乏,历来都是以本国特产的山羊肉和奶制品同位于平原的埃克兰城市——主要是乌奇克——交换谷物和其他必要商品。时值严冬,储备正被消耗,牲畜需要休养生息。狡猾的弗兰肯利用这个机会来逼迫比埃塞尔倒是一桩妙计不错,但换来对付前来支援的埃克兰军,情况则大为不妙。
前面已经看到,快马加鞭赶来前线的埃克兰不知为何拒不出动。本来快要就范的比埃塞尔首都,纳文达斯城仗着援兵当前也拒不投降——主要是害怕一旦埃克兰获胜,令自己在战后谈判中处于不利。三方就此僵持不下。一开始处在优势、占据着大量城池的弗兰肯反而被困其中,无益地消耗着其中贮藏不多的食物。
尤其是那三名逃兵所属的费米德尔堡。此处距离埃克兰边境不远,当初为了对阵埃克兰援军,调派了远比其它要塞多得多的兵力。僧多粥少,粮食很快消耗殆尽。无奈敌人始终无所动静,内忧外患引得人心惶惶。少数只顾眼前、贪生怕死之徒偷偷逃跑出来,企图化装成躲避战乱的比埃塞尔农夫,混入富饶的埃克兰乡村,苟且一时。虽然是战事期间,作为盟友,居住在军事区外的两国平民依然往来自如,而且很大一部份比埃塞尔人都是使用弗兰肯语的。
这个意外得来的珍贵情报,无疑给静待多时的埃克兰军队带来了有利可图的转机。如果说此前的按兵不动,是出于对围城战的代价的考虑;那么眼下,围攻一座岌岌可危、军心涣散的小棱堡,又能有多大挑战可言?更有甚者,或许无需动武,只要投入一些写着投降后种种好处的传单进去……
“谁说敌人送的礼物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这是我们在前面看到的,出自洛贝朗一世陛下口中的一句金玉良言;此时此刻,他的这番感慨或许再一次得到了更加确切的解释和证明。
只是对于我们那位初上战场的主人公来说,一切似乎还没有其他人料想到那么值得庆幸。
这绝不是因为他所带领的兵团没有被纳入首发出征的计划,而心有不睦;如其一直以来所持的态度,吉格对于战功和别的一切名利一类的东西,总不是那么热衷。虽说那三名逃兵是由他和莫阿蒂尔中尉亲手捕获的,然而对于其所招供的内容,吉格不是没有质疑的。
弗兰肯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大敌当前,士兵们怎么可能因为挨不了饿,就想要临阵脱逃?就算他们要逃走,为什么偏偏那么不幸,竟然走上了通往敌军大营的路上,还碰巧撞上了两名闲逛的军官?别说这些,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向阴险多疑的洛贝朗一世居然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这些一面之词,继而调兵遣将,仓促制订了攻打的计划。
莫非在这些安排之中,其实另有诡计?还是说国王对自己的拷问手段十分自信?(是的,他想到了从前那位可怜巴巴的邻居。)
这么一来,此前那番漫长的耐心观望,的确就像是早有预谋在消耗着敌军的潜力。两天过去了,从前方战场上不时传来枪炮的隐隐轰鸣,倒是煞有介事;可往往不到一两个小时,战斗便迅速销声匿迹了。好像其中一方根本不是敌人的对手,刚一交上火就要撤逃似的。
根据目前军营里萧瑟沉闷的气氛看来,吉格并不认为占优势的一方会是他们自己。至于其中是否还有战略上的安排,他不想再做任何无谓的猜度。记得有一次,吉格路过国王的行辕,远远看到对方站在帐篷前,手举望远镜,正装模作样地瞭望着,而目标的方向根本不是敌军的所在地,而是截然相反的某个本国小村庄。
“如果我是您,”卢卡斯·莫阿蒂尔躺在行军床上,冷冷地说,“这会儿就把胸甲穿好,往火枪里装上弹药。”
“这是为什么?”吉格问道。他就坐在与中尉相对的另一张床上。
为了避免这位乖僻的战友与旁人再起冲突,他下令原来与他同住一室、作为副官的另一名上尉同莫阿蒂尔交换了住处。与其说是要亲自监督中尉的言行,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后,吉格倒觉得自己跟这个昔日的劲敌颇为投缘,很多时候竟意外地相谈甚欢。
“见鬼,你的脑子里灌了水还是怎么的?”中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当然,以他那份刁钻傲慢的性情,终究不会像曾经的贝兰特上尉那样真诚亲切。吉格耐住性子,不以为然打量着对方此时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被他捏在手里所剩不多的葡萄酒瓶。
“您是说,最近可能会有任务下达给我们?”为了证明自己,他说出了心中的猜测。虽然没有听说明确的,但就他所察觉到的,这几天里的确不断有部队离开营地,大约是要去支援费米德尔堡的战事。看样子,国王相当重视这座近在咫尺的小堡垒,非要把它夺下不可。
莫阿蒂尔小口啜着酒,不慌不忙地说:“我就说嘛,好歹您也在宫廷里打混了那么些时日,不可能一点不了解那只狡猾的毒蛇吧?”
“我……”吉格支吾着,稍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以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么回事呢!
然而很快,他明白自己是忽略了对方的家族立场。身为坚决的反对派,莫阿蒂尔男爵少不得在家人面前,把国王的所作所为描绘成阴险可怕的恶行——虽然其中有一部份很可能是实话。
没等他发表意见,中尉抢在他前面说:“还是说您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您这么说真是可笑!”吉格不假思索反驳道,却没能抑制住脸上骤然涌起的热意。
也许是太荒谬了,他心想,暗自庆幸天黑了,帐篷里看不清楚。
“没什么可难为情的。”莫阿蒂尔接着说,语气很平静,“老实说,他的确魅力非凡。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倒是很乐意为了他出生入死。”
吉格怔了一下,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别紧张,长官。”对方笑着耸了耸肩,“我不介意自己被人贴上什么样的标签,从某方面来说,您对我的怀疑是无可指责的。”
“不,我并不怀疑您。”
“但也不是没有警惕,对吧?”
对方的指出令吉格无言以辩解,不免有些惭愧地垂下眼帘。莫阿蒂尔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尴尬的沉默,中尉继续大口喝酒,喉咙里咕嘟作响。
“我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
过了一会儿,吉格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他想到了梅纳利夫人。
“听上去倒像回事儿。”中尉并不怎么地专心喃喃,然后离开床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吧,或许我也是忠于自己职责的。”
他的话音刚落,从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很快,一名传令兵闯入帐篷,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官面前,大声宣布道:
“奉国王陛下的旨意,立刻全员集合!”
接到命令,吉格噌地一下跳起来站好。玩世不恭的莫阿蒂尔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转眼看他,为自己先前的预言沾沾自喜。
第二十六章
夜袭(中)
约十分钟后,这位年轻的团长率领着手下人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位于营地前沿的集合地点。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姗姗来迟了。临时清理出来的操场上,包括全体四个近卫军团的数千人马均已经齐集就位,威风凛凛地站列成行。吉格倍感惭愧,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支壮大的队伍的面前,那个骑在马上、同样整装待发的身影——
国王。
借助近处的火把照明,吉格看清了此时的洛贝朗一世。他的那身打扮与其说是上阵的军服,倒更像猎装。简洁的深色斗篷下是轻巧朴素的水牛皮甲——听了老兵们的建议,吉格才知道,看似廉价的皮甲不但穿起来比钢甲舒适,而且更方便作战——头上那顶阔边帽除了一枚闪耀的银搭扣,几乎算不上有什么装饰。他微微颔首,宽大的帽沿降下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紧闭的双唇流露显得无比庄严沉稳。
担任副官及护卫的拉斐因伯爵依然骑马侍立其侧;另一边是身为近卫军指挥官的瓦尔夫上校。不知是不是多心,吉格觉得这位长官时不时总在朝自己这边看。
在他们身后不远,那位神秘的年轻秘书,朗塞尔教士,也穿上了便利的俗衣,骑在一匹体格健壮的红棕色骏马上,正战战兢兢地试着让它按自己的意图保持在原地。从他的表情看来,这番努力显然十分辛苦。朗塞尔又急又怕,全然没有往日镇定自若的儒雅风度;引得周围那些对他平日里的傲慢不以为然的武将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地掩面窃笑。
“不用了,塞莱斯提。”国王温和地对他说,“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但是,陛下!”朗塞尔焦急道,一个不小心,差点失去平衡栽下马背。
有人笑出了声。
洛贝朗板着脸,对教士不耐烦地挥手:“够了!你根本不会骑马,我不想看你在半路上摔断胳膊腿什么的!”
朗塞尔叹着气,不甘心地被人搀扶着从马上下来。他蹒跚走到国王身边,毕恭毕敬地牵起对方披风的一角,低头吻了一下。
“上帝赐福您,我的陛下。”他抬头望着对方,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上帝与我们同在。”
国王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目不转睛地凝视了一会儿前方,转脸对身边瓦尔夫小声下达命令。指挥官再回头冲不远处的号手挥手发出指示。振奋人心的嘹亮号音随即响彻平原。
这时距离午夜不到两个小时。沿着那条小河,队伍一路上游的方向进发,那正是两国交界的方向。吉格毫不怀疑,他们将连夜深入邻国的土地,乃至直达战场。
可是,一切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年轻的军官心中疑虑重重。如前面看到的,这段时日里,洛贝朗并没有召集军官们举行什么会议讨论战术——至少公开看来是这样——除了刚才的集结令,吉格便再没有收到别的任何指示。眼见国王亲自上阵,令他对接下来的事态丝毫不敢懈怠——虽然不太心甘情愿,但对方刚才的一番气势,多少还是令他惊喜的。
那座传闻中岌岌可危的小堡垒真有这么重要?还是说他们此次出征其实另有目的?
不知是不是迟到的缘故,他所率领的骑兵团被编入后队,仅比国王的亲卫队靠前。与其说是即将冲锋的骑兵主力,倒更像候补的援兵。队伍逐渐离开了河边,进入树林。夜色黯淡,高大纠结的树枝挡住了月亮的确切位置,教人更分不清方向。此行道路虽然坎坷,却没有多余的枝条和灌木阻挡,地面的石块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显然是由工兵们提前开辟出来的。
照这样看,今晚的行动的确是早就计划好了。可为什么却没有被透露出丝毫呢?还是说,除了他之外,其他军官、乃至士兵们都早就心知肚明了?这样的想法令吉格不免有些气恼,与此同时,他也不禁联想起几个月前发生过的类似事件。
那次所谓的“决斗”前夕——“阿玛戈顿”之夜——他被蒙在鼓里,参与了国王对付弗兰肯大使的阴谋。
没有曾经的怜悯与歉意,那场干脆利落的胜利令他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信心。倘若这次的行动里果真暗含了什么诡计,既然面对的是罪有应得的侵略者,他也不会因此心存什么芥蒂了。
穿行了约莫三个多小时,密林现出了尽头,逐渐疏朗的树枝缝隙间显现出月亮的所在。满月的灼白银光,几乎令刚脱离黑暗的人们感到刺眼。忙碌的传令员从后面带来国王的旨意,下令全体将士就此休整。
从这里望下去,顺着平缓的山坡,是一隅光秃秃的小山坳。走在前面的部队顺着缓坡躺成一片,景象煞是壮观。留守在坡顶的吉格和部下们系好马,也都解下披风或毯子裹在身上,就地而卧。根据刚才看到月亮的位置,他认出队伍此时距离出发点的东面偏北,算上路程和他已知的地形分布来看,前方不像是费米德尔堡的所在。如此连夜急行,他们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见鬼,这儿究竟是在哪儿?”他望着夜空,自言自语地小声喃喃。
“肯定不是在埃克兰了。”
一个声音意外地答了他的话。熟悉的嘲讽口吻令吉格连忙转头,果然看到莫阿蒂尔中尉正斜倚在他身旁不远的一座矮树桩旁。
第二十七章
夜袭(下)
“妈的!你的马在我头顶上拉了屎!”中尉大声抱怨。吉格顺着他提到的看到,距其不远的一棵树边,被自己系在那里的阿伽门农一边嚼着草根,一边自在地摇着尾巴。
吉格哭笑不得。“你可以把这当成个好兆头!”他笑着说,也换上了亲近的称呼。
论年龄,对方至多比他年长两岁,参军也不过四年多一点。这期间,国家没有爆发过重大战事,作为近卫军军官,莫阿蒂尔驻守京城,养尊处优。(他不可能像“骑士团”的那伙人,参与到那些惊心动魄的地下战斗,不是吗?又或者……唉,他现在太容易想太多了。)对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军人来说,生活中稍带一点刺激的活动也就是挑起一些决斗,小试身手。
难怪他会乐此不疲。回想当初,两人为争一口傲气,轻率地拔剑相向,吉格感慨良多。
“你认为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问我干嘛?”中尉用他惯常的慵懒口吻说,“您是长官。”
吉格惭愧地摇摇头,尽管这其中并不全是他的过错。
“谁又知道呢?”莫阿蒂尔叹了口气,“有时候,迷惑自己人比糊弄敌人更有必要。”
他说:“我听说,当年那场战争里,他曾带兵急行五天直达战场,并且在最关键的那场战役里,只出动了顶多两千人马,击败了对方至少五千人的队伍。”
吉格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当年那场以少胜多的奇迹他不是没有耳闻,却没想到双方的实力竟然如此悬殊!
“照这么说,我们这次是稳操胜券的咯?”他稍稍坐起来,按捺不住激动地问。
“这可不好说。”
中尉说着,耸耸肩,忽然转脸直直地瞪着吉格。
“呸!你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他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根本不知道多立安四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弗兰肯的国王,那可是个强悍精明的君主和军事统帅。他的军队每年都要跟东方那些强大的异教徒作战,还有北方的游牧民族,如果不是被这些家伙们拖着,他早就率兵横扫埃克兰了。”
虽然很不甘心,吉格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对方。早知道当年多多请教一下博学的父亲,不过像这种与时俱进的国家大事,他老人家也未必真的知道些什么。
“你说的这些简直令我脊梁发毛。”他感慨着倒吸一口气。
莫阿蒂尔撇撇嘴,抬起一边嘴角狞笑着说:“怕什么?他毕竟输过了。就像我说的,我们的国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是不是喜欢穿裙子是一回事,有没有脑子才是最关键的!而且我父亲也说过,很多方面,他比他那个畏首畏尾的叔叔要可怕得多——这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