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谦的手分明地抖了抖。然后费力地站起身,走过去开门,步子有些扭扭歪歪的。
门闩似乎被雪冻得艰涩,宁谦的手指也僵,磨蹭了半晌好容易才开了门。
檐上的积雪颤了两颤,又落了下来。
门外,江缓撑着绀青油布的竹伞,手里的灯笼“吱吱呀呀”地擦着灯杆,一晃又一晃,晃得江缓脸上的笑容也更加温暖。
宁谦不语,只怔怔地盯着江缓看。
江缓叹一口气:“唉,我此刻还真是惨淡——小鬼去给什么府兵们送酒布菜,留了那么个比山洞子还冷的府宅,怎么受得住。除夕只吃
了西北风,好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这里,又被拒之门外。”脸上却依旧是微笑着,瞅着痴愣的宁谦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伸手拂掉了
他肩头的白雪。
“怎么,还是不欢迎么?那我便走了。”江缓蹙了好看的眉毛,那口气仿佛自怨自艾一般,“这样冷的夜里,却连一口酒都讨不到……
”
待要失落地转过身,提灯的手却被对方拉住。
江缓停了脚步,迎着对面暗暗的街巷,嘴角勾起略带得意的弧度——虽然拉住他的那只手,犹豫而且颤抖。
江缓反手握紧了宁谦的手指,灯笼在地上轻飘飘地滚了滚,燃成几簇跳动的火苗。
阿黄因为天寒地冻又贪恋屋里的热气而在屋外疯狂地吠着。
江缓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顾上专注地扶着宁谦的肩头恣意吻着,宁谦拘谨扯着帐子,那些明蓝如雨过天晴的绢纱抖动出战栗的波澜。
江缓深恨怎么子礼总那样紧张,又一时无法,只把僵硬着的对方狠狠攒在怀里,恨不能将其吻到暖透。
宁谦只是怯怯地微张了嘴唇,感到牙关被江缓柔软的唇舌舐过,瑟缩一下,几乎将江缓的舌给咬出血来,又忙松了劲,不知所措。
“子礼,子礼。”
江缓声音低哑,添了难以名状的风致,仿佛诱哄的语气,又仿佛爱怜的叹息。
宁谦的耳畔被那氤氲的热气撩拨着,脑海里霎时空白成一片,心中的辛酸与落寞还未淡褪,情 潮却控制不住地涌来,铺天盖地,分明
想要回避逃离,脚却不由自主地酸软起来,只是他再来不及考虑是跌在榻旁还是任凭江缓作为比较尴尬,却猛然发觉衣结早已经被不着
痕迹地解了开去。
宁谦启唇欲呼,江缓却探了舌头趁虚而入,宁谦稍稍畏缩的舌尖恰恰被触及,又仔细地痴缠上去。他此刻一懵,便忘却了此时何地,今
夕何夕。
幔帐霎时腾起一波湛蓝的浪。
身下絮了厚实棉绒的褥子柔软又温暖,宁谦别开脸去,瞧见自己散在榻上的发,深皂色的绦带,若隐若现地纠缠。
“子礼。”江缓凑到他的耳边,衔了那枚红透了的耳垂。
宁谦喘息着毅然决然地将手伸出帐外摸索着什么。
“外头冷。”又一只手伸了出去,纤长的手指覆上了宁谦的手掌。
“灯……”
“你这时候还管得着什么灯?”笑声也仿佛浸了那屠苏酒,微醺的语调。
“阿……阿黄会……会叫……”
外头应和的犬吠果然更加气壮山河,将那些喘息与叹气全然湮没。
“啪”的重重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坠地,微光明灭几下,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急促喘息,再不见亮。
宁谦将那帐角咬在口中,究竟还是掩不住呻吟。
却有手指缓缓伸入他的牙关:“别咬自己……留了淤血印子……不好。”
宁谦下意识地咬住它,上面绕了一缕发,撩在唇角,酥酥的痒。
只是这一切都抵不过身下蔓延上来的情 潮波澜,同样的纤长手指撩动出的波澜。然后是意料之中的疼,瞬间又被翻涌的情 潮湮没。
炭炉推波助澜地将室内熏得更为温暖,仿佛春日提前而至。
江缓把宁谦额角的湿发捋至耳后,叹了口气。
很轻很轻。
宁谦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垂落的绢纱蓝帐,如平静的湖面。
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响声,绵软的热气透过帐子拂过面颊。
宁谦先是愣怔着,半晌之后,昨晚的一切充斥脑海,汹涌而至。他猛地坐起来,几乎踉跄着滚下榻去。
窗开了窄窄的缝隙,桌上烫着一碗屠苏酒,热热地氲着白气。
院子里很是寂静,雪已经被江缓不在。
宁谦只看见几只麻雀轻巧地蹦跳着去啄院墙上的干枯草籽。
他穿着中单,虽然裹了毯子,立在窗前的时候依然打了个寒噤。
阿黄窝在窗下望着他,皱着鼻头,一脸的怨念。
宁谦突然就觉得好笑起来,于是顺手取了桌上还在小炉中烫着的酒杯,俯身递至阿黄的口边喂它喝了。
阿黄喝空了杯子,才有些满足地呜咽了两声,又得寸进尺地从窗口扑进屋内。
宁谦裹着毯子如角黍一般,实在不好蹲下,于是任凭着阿黄蹭着他的脚,毛茸茸的,很是温暖。
一阵开锁的声音。
“子礼。”
江缓微笑着站在院门外,手里的五木,散开淡淡的香:“我找了许久都没找见,街上也没处买了,只有回自己府中去取。”
宁谦这才想起来,元日沐浴的青木香他压根忘记买了——或者是觉得什么至老发黑,根本是没有必要的。
“还疼吗?”江缓走进屋子,凑到宁谦耳边悄声笑问。“要不要我帮你沐浴?”
宁谦很正经地摇了摇头,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蓦然甩开江缓几步远,脸上分明地表示着“江缓你不知羞耻”。
江缓只是笑着将那束青木香塞到宁谦掌心:“我虽是个尚书令,却实在没有什么聘礼,除了偌大的一个冰冷宅子,也就剩这么茕茕孑立
的一个人了——惟有以身为聘,不知子礼可愿收留?”
宁谦没有回答,手指却攥紧了青木香,那些晒干的叶子酥裂开来,“沙沙”作响。
江缓笑了笑,伸手握住宁谦的发:“五香沐发,至老发黑……子礼,不如以后我们也去信之锦之那里看傩人跳巫舞吧。嗯,以后,等大
业一切平安以后。”
“好。”
宁谦沐浴之后来到屋内,发现案上似乎有一挂什么晶亮璀璨的物体闪着光。他一时奇怪,便走过去拎起来细看——原来是一串剑穗,系
着极精致的玉饰。
宁谦觉得那玉饰很是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因此捧着它愣怔半晌,直到窗口又刮进了冷风,吹得那湿淋淋的黑发淌下水珠,
滴落在他的颈上,冰凉冰凉的。宁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子礼,你在看什么?”江缓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笑问——院里的褥子,随风轻晃。
“这个剑穗是湍之你的?”宁谦举起那挂剑穗冲江缓摇了摇,“我总觉得似曾相识似的——大约是你曾经佩过它,只是我忘记了吧。”
“子礼,你真的在哪里见过它吗?”江缓收敛了笑意,思忖片刻之后极其认真地问道。
“的确是见过,而且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宁谦又端详一阵,点了点头,“怎么了?它有什么不对?”
“哦,没什么,是我无意中捡到的剑穗,至今找不到原主罢了。”江缓摇一摇头,恢复了神采,“正巧雪也停了,难得的晴日,不如去
校场看看,阿粼昨儿一夜都待在那里,真不知有什么趣味瞒着我们。”
“也好。”
“走吧!”江缓回身笑着对宁谦说道,然后放下了车帘。
马车飞快地向前,车轮碾过红艳的炮仗飞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面往后掠去,流动成一片斑斓色彩。
宁谦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初春日子,马车载着熹微的晨光还有希望,朝远方前行。
灯火上元
苏粼此时正束着手杵在校场边上——今天是元日,府兵们自然也是得了假,只是他们几乎全是流民,早已没有了什么故土与家园,更谈
不上回乡了。苏粼虽然是将军,毕竟跟了江缓一年之久,多少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照顾他人,因此除夕夜干脆也不回府,来这里与众人共
饮同乐。苏粼年齿尚幼,平日也没有分毫将军的架子,倒是“阿叔阿伯”地一劲儿叫,大家不用说都是喜欢他的。至于作战之类,自然
让人信服。
此刻三三两两有人自校场走过,望见签在临时军帐旁的苏粼,又是惊讶又是奇怪:“苏小将军怎么不进去?是里面冷的缘故吧?将军不
如到我们几个的屋里坐坐。”
苏粼微笑着摇摇头:“我不冷,早晨走动走动也好。城门也是大开的时候了,大哥叔伯们不如进城看看。”他说得极是真诚,众人也便
笑呵呵地应着,往城中去了。
苏粼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见日头将东天染成暖黄。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将那帐幕掀起一个小角来,苏粼下意识地挡在幕前,生恐那
风刮进帐内。
不用猜,帐子里此刻睡得正香甜的便是当今的陛下,简瑄。
苏粼兀自摇头苦笑。
昨夜他被众人一通猛灌,很有些醉了,直闹到深夜大家才各自散了,苏粼脚步略带虚浮地回了校场旁临时搭的帐子中——他平日练兵时
都歇在这里,今夜本该回府陪着江缓,但实在太迟,再者也醉了,因此便也只好将就了。正当自己掀开帐幕打算往那榻上四仰八叉地一
躺时,才发现榻上早睡了个人。
苏粼一时也不知是谁,忙忙地点灯照了,才看清原来对方竟是简瑄。他连衣裳也没有除去,还穿着厚实繁复的礼服深衣,宽大的袖口上
绣满了精致的纹路,此刻却被压的皱巴巴的,加之他又可笑地蜷成一团,怀里搂着大枕沉睡,简直是一点仪态也无。但简瑄的嘴角却流
露出一丝笑意来,恐怕是做了什么好梦。苏粼突然意识到,这个陛下其实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娃而已,很多时候,他遮掩成僵硬而冷
静的样子,却在此刻分崩离析。
苏粼笑了笑,既不敢惊醒他又不好在他身边睡下,加之简瑄出宫也不知是否露了行迹,万一引来了刺客就实在不妙。苏粼想到这里,醉
意顿时消退了八分,提了长剑便出了帐幕,然后就这么立在这里守了一夜。
苏粼发觉有些饿了,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帐看看或者叫醒简瑄,他自己就罢了,简瑄身体本就发虚,不吃饭的话到底不好。
正想到这里,突然就听见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苏粼蓦地回过神,朝那方向望去。
“阿粼!”江缓勒了缰绳,远远冲苏粼喊道。
宁谦也从车中走下,朝苏粼微笑。
“叔父,宁先生。”苏粼内心颇为激动,但依然和缓了声音,弯腰从脚边挪了几块石头压住了帐角,才抬脚向江缓他们走去。
“怎么冻成这样?”江缓皱了皱眉——苏粼一脸酡红,看来是冻了一夜。
“啊,没什么。我睡不着……陛下昨夜来了,我担心有刺客。”苏粼本想掩饰过去,又瞥见江缓怀疑的眼神,笃定是瞒不过了,只有老
实说了一切。
“他还在睡?”
“……嗯。”苏粼点点头,但见江缓利落地向帐幕大步走去,“叔父你做什么?”
“做什么?”江缓冷笑道,“自然是把他拎起来。”
苏粼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缓已经掀了帐子,“陛下”二字喊得掷地有声,不,惊天动地。
苏粼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宁谦,宁谦也只是笑了笑,表示安抚和无奈罢了。
简瑄此刻正贪恋着枕畔榻上的温暖,幻梦延续意犹未尽,却被一声“陛下”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知道江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脑海中一片混沌只能想起昨夜斥退了宫人只身跑了出来,去了尚书府只望见那紧闭的大门,想他是去
了校场。
于是跌跌撞撞沿着灯火氤氲的街道走着,生怕迟了一时半刻关了城门,干脆弃了乌舄赤脚而奔——幸而除夕之夜无人外出,否则恐怕是
要大吃一惊。昨夜守城士卒见到一身黼黻纹章的他慌乱的样子,也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不过到了那里,也只剩远远地看着苏粼与那一众不相干的粗俗将士们觥筹交错。简瑄心里五味俱全,几乎将那衣袖咬破。他又嫉又恨地
立了半晌,还是带着失落躲进了军帐——阿粼总是要回来的……
“陛下此刻又在深思熟虑什么?”江缓冷笑道,“除夕之夜赤足四处奔走,真是好大的本事。”
简瑄哪肯示弱,恨恨道:“江令如今可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这种事情似乎还轮不到尚书台来管束!”
“是啊,陛下一身皱成这样的礼服华裳,少了众臣俯仰朝拜,还真是可惜了……”
苏粼前脚刚迈进来,就听见江缓和简瑄又是你来我往的一阵冷嘲热讽,忙忙的劝了开去——正巧府兵们也从未见过简瑄,不如借此时机
让简瑄与他们见一见,也好定住人心。
江缓哪里会不知苏粼所想,点点头示意苏粼引简瑄去。
简瑄倒也不拘束,缠着苏粼去寻一双布屦来,又要什么热水熨他的外裳。
江缓丢下一句“道貌岸然”,携了宁谦就走。
简瑄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宁谦道:“宁先生,如今朝中缺位国子祭酒,不知先生可愿意再次入朝?朕深知先生向来散淡而不慕权
位,加之服丧不过期年,因而也不敢让先生……总之,朕只盼先生入朝。”
宁谦愣了一愣,然后微笑道:“陛下这又是为何?如今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简瑄扫了江缓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江缓也不介意,或者说根本不屑理会,反而是只顾盯着宁谦,意味深长地微笑。
此时此刻,宁谦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得谢过而已。
11.灯火上元
过了几日,便是上元了。
大业风俗,一年之内最重上元和中秋,就是除夕也略显逊色。
至于京都,繁华热闹之处,更是不必多说。加之上元又放天灯的习俗,因而天色尚未全暗,各色花灯便被迫不及待的人们挂上了街头。
是夜,江缓去了宁谦住处,才要说什么,却赫然发现宁谦的案上又码了大摞大摞的书卷。
“过几日便要上任,国子祭酒也算得上要职,我不多看一些如何为学子们作解……可不是耽误人么。”宁谦微笑道。
江缓一脸的哭笑不得——简瑄别的没学会,小聪明倒是会了不少,明知宁谦做事极认真谨慎,才派了这事与他。如此下去,日后恐怕宁
谦连与自己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了。
“你管那么多作甚——国子学有的是太常博士,哪里要你教那些学子?”江缓拉住宁谦的手,“上元的灯会一年也只一次而已,别闷在
这里青藜照读——只当是陪我同赏还不成?”
宁谦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由着江缓去了。
上元的灯会,的确会让人流连忘返。一朵又一朵的灯盏,连绵点缀了京都的长街,也仿佛融化了冬日的残雪。
宁谦微抬起下颌,便可瞧见江缓侧脸,被灯火镌刻得棱角分明。还有掩住他们交握手指的衣袖,翩然地抖落小朵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