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番外——拐枣
拐枣  发于:2011年0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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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这里来了。”

江缓蹲下身子,那狗伸了湿乎乎的舌头就舔了江缓一脸。

江缓也不计较,拿着笏板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却赫然发现这狗颈上挂着只竹筒,因为埋在又厚又长的毛皮中,并不显眼。江缓想了想

,伸手去摘。

竹筒很轻,晃动时里面却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开口处封了蜡,印的是一个小小的“宁”字。

江缓刮去封蜡,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丝帛来,上面的小隶精细漂亮,紧凑如同一列又一列的雁阵。

“叔父,写的是什么?”苏粼凑到江缓身旁,好奇地问道。

江缓笑着把帛书递过去,苏粼接过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帛书上竟整整齐齐地写满了京都大小商铺的各种布帛、铁器与粮食的是市

价,最后几列算好了均价,这些还不算,宁谦甚至在商铺后面标了店主的名号,世族之类也一清二楚。

苏粼顿时目瞪口呆。

江缓只是笑道:“平日里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世族牵系了,子礼竟全查得清楚,也不知他如何得来——粮米一斗三百钱,哎呀,阿粼你

往后可要少吃点……”

“啊?哦。”苏粼一脸的郑重其事。

“我说笑的。”江缓笑着回身进门。

“叔父,那狗怎么不走?”苏粼原也打算进府关门的,怎奈阿黄扒在门槛处就是不愿离开,只是伸着舌头去舔苏粼的袍角。

“不讨好它,它怎么走?去拿块肉来吧。”江缓笑道,又俯身摸一摸阿黄的脑袋,“唉,如今也只剩下讨好你的份了。”

苏粼正往后院走,听得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回头看时,但见江缓抚着阿黄的毛皮,笑容苦涩。一人一狗倚在门边,蓦然孤寂。

苏粼拎着肉出来的时候,江缓却不在。阿黄扑上去又是一阵乱舔,苏粼被折腾得一身唾沫,几乎气死。

他一边将肉扔了丈许远,一边忿忿地想:宁先生怎么会让这样贪食又粘人的狗守门,分明要请人吃狗肉!

正自想着,江缓从屋里走出,手里握着原先的那只竹筒,只是封蜡换了新,却不用尚书令的印鉴,同样也是一个字——“江”。

“叔父回了什么?”苏粼笑嘻嘻地问道。

“小孩子别问。”江缓给阿黄系好了竹筒的丝绦,抬眼见苏粼颇不服气的样子,又笑着添了一句,“尤其是尚未加冠取字的小孩子。”

宁谦正埋头趴在又硬又冷的长案上睡着,案上堆了一捆又一捆的谱录。

他只是这些天太累了而已,朦胧中听到一阵犬吠之声,慌忙抬了头,但见自家的黄狗蹲在屋外,冲他吐着舌头。

宁谦笑着走过去,摘了丝绦,正想把竹筒搁一边去,却发现上面又封好了蜡。宁谦疑惑着剥蜡,果然抽出一方白绢来——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是不是誊录被人换成诗句了?否则湍之怎么回了这个。

幸好自己这里还有底本,哪天还是交给苏粼罢。

宁谦团着白绢,思忖半晌,终于把它蒙在了书架角落的樗蒲之上。

9.仿佛洛邑

京都的冬季,还是很冷的。

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余雪压得宫闱中的枯枝吱呀作响,又不时“噗”地落下一小堆来。

不知闽越哪里会不会下雪?简瑄一夜未眠,上朝的时候更是万分倦怠,好容易下了朝,此刻窝在榻上发怔。

简瑄有些烦闷地拨了拨面前的炭火,又挥手让宫娥们都退了下去。

炭火烘得四周温暖而沉闷,简瑄甚至感觉多年前的甜腻余香从椒墙檀木的缝隙间再次渗出。他跳下榻去,把窗开得更大了些,凉凉的风

从那些空落落的枯枝之间挤进来,贴着简瑄的脸颊而过。

简瑄霎时清醒了些。

有内侍踮着小步走进来,说是新任侍中柳渊求见。

柳渊?

简瑄蹙一蹙眉——如果没有记错,这个人,是宁谦的长姊宁语的夫婿。

简瑄按捺住性子,示意地点一点头:“让他到外间书房等着罢。”

柳渊是辛城柳氏的族人,如今也逾不惑之龄,肤色苍白中透着灰败,如同冬末的残雪,颧骨处却泛着奇异的红。他的眉目间倒是还残存

着祖辈们的风华,只是被浓重的阴郁掩饰了九分。因为江缓的严令,柳渊确是着了整套的朝服,交领却随意地半敞着,若隐若现地露了

锁骨,虚浮的红。

简瑄不喜欢这样的人,偏偏朝堂之中又多得是这样的人。

柳渊行了拜礼,简瑄勉强地答了,又问道:“今日雪后初霁,正是天寒地冻,不知柳侍中踏雪而来有何要事?”

柳渊见简瑄态度颇为不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恭谦道:“陛下,微臣昨夜忽有奇梦,不知何解……”

简瑄乍一听时几乎登时吐出口血来,正欲发作,又想到不知与闽越之战是否有牵连,便忍下怒意问道:“柳侍中不如说与朕听,解梦之

事,朕倒略知一二。”

柳渊躬身拜道:“谢陛下。只是……”话并未尽,柳渊便看了看四周的侍臣。

简瑄哪里能不知其意,便挥手屏退了左右。

“昨夜微臣忽梦周平王迁洛邑,郑庄公窃周粮之事。”柳渊缓缓说道——他声音低哑,目光里满含暗示之意。

简瑄被他说得一怔——郑国发兵驱犬戎迎平王入镐京,功劳赫赫。后郑国做大,窃取成周城郊熟麦。此二事简瑄怎能不知?

简瑄蹙了眉,又蓦地沉下目光道:“柳侍中所指,莫非暗射江令吧?”

柳渊躬身道:“陛下圣明。庆宁末年江缓的确护主有功,只是如今江缓一人独大,倒行逆施指鹿为马,翻云覆雨极是猖狂!大小朝臣,

除了那苏将军与他同流合污之外,哪个不受了他的极刑?臣等受其凌辱暂且不表,只是陛下也受其挟制,实在令微臣痛心疾首……”

柳渊说些别的也罢了,偏偏说到了苏粼。简瑄听闻怒意更盛,冷笑一声道:“哦,同流合污,连苏将军也是逆臣了。柳侍中之意,莫不

是要做那舍生取义之人,替朕除掉江令与苏将军的祸害?”

他话音又阴又冷,柳渊原本正说到兴头,原以为简瑄心中也是郁愤难平,才欲做痛哭流涕状顺水推舟,听到简瑄的语调,不由得僵住不

敢再说。

简瑄顿了顿,又开了口:“然后,便又是如柳侍中一般的世家大族做了那中流砥柱了?五石散,髹漆琴,傅粉涂朱,若玉山之倾,如芝

兰之放?——‘郑庄公窃周粮’,柳侍中,这含沙射影之事,可万不能做过了头。”

柳渊万没料到简瑄竟思忖到这步田地,一时战栗不止。

此刻,内侍在外头又道:“江尚书令求见。”

简瑄应了声,江缓脱下厚重的斗篷进殿,一身缁黑朝服规整端肃,简瑄怎么看也还是不顺眼。

江缓望见柳渊站在这里,略吃了一惊,旋即向简瑄行了礼。

简瑄抖了抖黼黻袖口笑道:“适才柳侍中与朕说了个‘周平王东迁洛邑,郑庄公倒行逆施’的梦,朕一时兴起,正与柳侍中拆解,不知

江令可有意一解?”

江缓瞥了撇柳渊一眼,突然万分肃然道:“恕缓冒昧直言——不知柳侍中府上可有姬妾身怀有孕?”

柳渊被问得愣怔,嗤笑一声:“确是有一侍妾……与你何干?”

“的确与缓毫无瓜葛。”江缓说得暧昧又无辜,“只是柳侍中可要速速回府——这周平王姓姬名宫湦,姬宫湦‘倒’过来可不就是‘湦

宫姬(生公鸡)’么?”

“……你!”

“哎呀,生、公、鸡。”江缓笑得更加无辜了。

简瑄尽量忍住笑:“虽说魂梦之事不可轻信,到底也与柳侍中的……的后嗣关系得紧,柳侍中还是早些回去看看罢。”

柳渊早被气得脸泛潮红,只得横了江缓一眼,一扫大袖,诺诺地应着退下了。

“陛下,这与政事无关之事还是少谈为上。”江缓礼毕,取出一册奏疏来,“这是苏将军的奏疏,大抵是闽越战事,臣知陛下心系苏,

嗯,闽越战事——故踏雪前来。扰了陛下清谈,实在非臣所愿。”

简瑄哪里等得了他温吞吞地说完,亟不可待地伸手一夺。

江缓还未来得及松手,这么硬抢,差点没把那奏疏撕成两半。

简瑄展开奏疏上下前后看了几遍,苏粼的奏疏倒和江缓如出一辙,正经严肃地说了一堆,偏偏没有一句是简瑄想要的。

自己想要苏粼说什么呢?

简瑄垂了手,奏疏拉开微黄的长长纸页,“哗哗”响了几声,也蓦然静默。

说什么呢?

譬如一切平安,譬如下旬当归,譬如……思念甚重?

简瑄不敢想——他低头看见一双乌舄从下裳里露出一点尖来。

江缓笑了笑:“陛下,苏将军还留了一封……私信。”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双红鲤信夹。

简瑄蓦地抬了头,那红艳鲜明的颜色,映得满室黯然,仿佛那初霁的白雪也失了光彩。

简瑄一步一步挪着,乌舄此刻愈发沉重不已。江缓也不说什么,将信笺递过去,然后躬身悄然离开。

江缓行至门外,正往身上披那斗篷的时候,简瑄却突然叫住了他:“江令。”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苏粼不在,柳渊今日又说了这些,江令可要万分谨慎小心才是。”简瑄将红鲤护在怀中,目光里莫名多了担忧。

“谢陛下。微臣自当铭记于心。”江缓抖一抖斗篷上粘着的枯草碎叶,笑容平静。

简瑄叹了口气,又回过神来,忙忙低头专注拆信去了。

苏粼是在冬祀那日回来的,还是红袍猎猎、骄马凛凛的样子。只是迎在最前头的换作了简瑄。

苏粼慌乱又尴尬地要甩掉简瑄握得死紧的手,却不敢太用力,简瑄得了意,笑容比往常放肆了许多。苏粼一时情急,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简瑄才悻悻放了手,又回头瞥了身后一列又一列的朝臣几眼,倒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江缓站在众臣之中,朝苏粼笑着。

太祝江稷已经是两鬓白霜的老人了,历经了世事变迁,为人和蔼谦逊,江缓与他是远亲,冬祀毕了,自然留下来帮忙。

江稷很是喜欢这个同族的少年,却又忧心他将来处境可危,便与江缓多说了几句。

江缓也只是淡然笑道:“从父不必太过忧虑了。我自有分寸,只是恐怕无法魂归故土了,否则……扰了祖辈们的清梦。”

江稷一怔,也无话可说了。

月上中天。

江缓踩着满地的皑皑白雪往城中走去——苏粼应该已经回府了,他这个大将军,空留了偌大的将军府不住,偏要来自己这里霸占。说是

“将军府是阿大的,我配不上”,其实江缓知道苏粼其实害怕空寂与孤独。

不止是苏粼,简瑄也怕,他更害怕。

江缓呵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来,抬眼看它慢慢散开模糊。

冬祀在城郊十里,江缓徒步而行,脚下的余雪“嚓嚓”地响,似乎碾碎了雪下的枯草。

她本该乘车的,只是除了江稷手下的一干令丞们都没有车驾,夜深难行,江缓作主将车上的配饰拆了借他们乘用,自己走着回来。

江缓觉得脚底失了温度时,终于望见了灯火明灭的城楼。正待舒一口气时,他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剑刃划过空气的声响,伴着一缕明灭

迅疾的银光。

不好。

江缓下意识地抽剑出鞘。

迎面而来的人并不多,江缓略略数了数,大约四五个——信之学剑的那几年,他也断断续续地跟着学了,只是多年未和他人比试,何况

苏粼常年跟着自己,更是绝少练剑了。

事已至此,又有何惧?

江缓稳了心神,翻手上前。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

守城的士卒陈耀盯着城门上半落的桐漆发怔——本来早该关城门的,只是因为今日冬祀,朝臣们都去了城郊,按律大开城门整夜大开,

只进不出。

只是如今夜深,城内的灯火也都渐次暗了,守城的弟兄们轮了职,歇着的都在城楼里取暖,自己和其他几个杵在城门口,只能发呆。

陈耀想到这里,百无聊赖地垂头叹了口气,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远远走来的一人——看身影,应当是江尚书令。

江缓走得近了,步履又快又急,过城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们,只是略略地点一点头,却将右手扶着左肩,宽宽的衣袖上落满了雪花。

陈耀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江尚书令似乎有些奇怪。他蹙了蹙眉,也不敢多问。

江缓拐过一道街角,踉跄几步,重重地倚靠在了墙上。他垂了右手,鲜红的温热的血,正从左肩涌出,在衣衫上染了大块的痕迹,触目

惊心。

幸而没死。

江缓喘了几口气,把手掌上的血用衣袖草草揩干,向自己的府中走去。

离府门不远时,他已经有些眼花,定了定神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是简瑄的内侍,只是换了衣裳,若不是江缓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根

本认不出来。

如今大业局势才刚刚稳定,遇刺的事,绝不能张扬,更不能让简瑄知道。江缓咬了咬牙,转身隐入重重的阴影之中。

能去哪里呢……江缓眼前一片朦胧,好似笼了厚厚的纱帐,只能勉强看到脚下的道路,往前挪去。

只是这里,似乎有些熟悉,又似乎很久没有来过了。

江缓抬头——是宁谦的住处,有些破败的样子,院墙的墙头积了白雪,又挂了好些冰棱,剌剌地穿出些枯草茎秆。

江缓扶着冰冷的院墙才要敲门,一大块惨白的积雪便从屋檐上狠狠地砸下来,“啪”地一片冰凉。

这一下,真的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江缓低头望见衣襟上被雪化开大片暗红,苦笑一声,疲倦地阖了眼。

夜幕中,但见倚墙的身影斜斜地一歪,栽在地上扬起了如尘般的细雪。

冬夜实在太冷,宁谦觉得案上的那一豆灯火都快凝固了似的。他搓一搓手,将大摞的书卷里到一边,又抬眼看了看书架上的那方白绢,

总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算了,还是早些睡了罢。宁谦愣怔半晌,正欲灭了灯火,屋门却被重重地撞响——“砰,砰!”声音又猛烈又急促。

宁谦吓了一跳,急忙过去开了门,还未看清楚是谁,袍子就被狠命一拽。

“阿黄,诶,阿黄!你做什么!”宁谦被自家毛蓬蓬的黄狗死死地往院子里拉去。

阿黄也不顾宁谦的讶异与责怪,只是卖力地将宁谦又拖又咬地拽到院门口,然后松口从院墙下的狗洞钻了出去。

宁谦一时呆住,也不知阿黄到底何意。

阿黄许是着急了,又将头伸进院内,高声吼了几声,声音又急切又带着莫名的凄楚。

宁谦将信将疑地开了院门。

寒风挟裹着大朵的雪迎面扑来,宁谦打了个寒战,连忙低头避雪,却再也动弹不得。

江缓静静地躺着,掌心摊开,堆了一朵浅红色的花。肩头的暗红,如同一朵盛开的重瓣朱槿。

“先生怎么了?我刚才直听见这狗乱叫。”杨婶也穿了衣裳来到门口,疑惑地问道,又看了地上,骇道:“江公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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