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袂出游、同室而处。就算只是单纯的媒妁之言,那个女子在听着自己未来的丈夫和另一名女子如此亲近时还能平心以待?更别提她对上官鎏一直有着几分憧憬、几分仰慕了……若非她性子偏于温和,只怕此时早就当着对方的面大吵大闹了。
可没发泄出来,不代表心底的委屈和嫉妒就能这般消灭了。
见上官鎏迟迟没有主动说明的打算,季书荷心下微酸,而终忍不住双唇轻启、问:「上官大哥……那位龙姑娘,莫非就是你平日总随身携带的那枚玉佩的主人?」
「……不错。但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你莫要因此而想岔。」
见季书荷都已问到了这个份儿上,显然是对他和邵璇之间的关系有所疑心,上官鎏咬牙应了过,心底的苦涩却只有更深。
他是该庆幸吧?庆幸自己虽一心盼着能与邵璇相守,却因有所顾忌而迟未向对方坦明心意……不论言谈行止间如何亲近,在一切仍暧昧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之间存着的,自仍是那朋友的名分。也正因为是朋友,今日他依守承诺与书荷成亲,自然也算不上辜负、算不上背叛。
尽管……相较于单纯的友谊,他更加盼着的,是能将邵璇紧紧拥抱在怀里,为其挪去那份孤寂、支撑起对方心底强撑着的脆弱。可不论如何冀盼,他已让书荷等了四年,自然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悔婚背盟。横竖一切本就极难如愿,此番梦醒,也算是让他提早有个了断吧。
纵然纠葛、纵然挣扎……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决断,却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
也或许……是因为打从他允下婚约的那一刻起,存在于他面前的,就只有这么条路吧?只是和邵璇之间的一切让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而让他在经历这样美好的一个月后,不可免地又一次尝到了那种……撕裂心肺的痛。
「书荷。」
强压下心底因之而生的悲切,上官鎏眸光直对向未婚妻子的,神色坚定无比:「我曾说过,缙云庄事了,便也是你我成婚之时……我已经让你等了四年,又岂会辜负你的守候?如今距离实现这承诺的日子也不远了。等一切落幕,我自当以大红花轿相迎,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
叙述的声音,坚定如一的神情。可比起抹去未婚妻心底的不安,这字字句句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强迫着自己忘掉那总难以割舍的冀盼,好好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不论那份情如何深刻、不论他和邵璇之间有无可能……当他许下了那个承诺,而任由其延续至今的那一刻起,一切,便早已注定了结局。
上官鎏如此明白地做出了表态,自然让季书荷宽心许多——她对自个儿未婚夫的人品脾性还是相当了解的。也因此,纵仍对那个「龙玉儿」存着几分疑惑,但她却还是放弃了那些教人烦心的猜疑,秀美的面容亦随之带上了几分发自心底的笑意。
「对不起,上官大哥……我竟因那些谣言便疑心于你。」
「不……是我疏忽了瓜田李下的道理,你有此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上官鎏苦笑道,「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嗯。谢谢你,上官大哥。」
季书荷此来本就是为了求一个说法,如今问题已解,自也没有继续多留的理由,略一欠身后便任由上官鎏半揽着护送出了缙云庄。
——上官大哥……那位龙姑娘,莫非就是你平日总随身携带的那枚玉佩的主人?
——不错。但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你莫要因此而想岔。
这是那—天,邵璇由杨言辉口中得知季书荷之事而匆匆赶去时,最先传入耳中的话语。
若说他本来还存着几分插手的心思,那么这一番话便彻彻底底地将他本欲迈开的足锁在了原地。向来总是众人目光之所聚的他就那样罕见地留在阴暗处,怔怔地望着厅中二人以郎才女貌称之亦不为过的身影。
那一刻,萌生于年轻帝王心底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嫉妒……以及某种足以吞噬人心的黑暗。
论容姿、论才能、论识见、论地位……不论哪一项,他都远远胜过那季书荷不下百倍,却独独输在了一件事情上——季书荷是个女子,更是上官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而他,虽手握天下,尊贵无双,但所能当着的,却也不过上官鎏轻轻巧巧的那「朋友」二字。
可他盼着的,却从来不只如此。
八年来,他思念欲狂,所为的还不都是一个「情」字?上天给了他们重逢的机会、给了他得偿所愿的希望,可当他以为一切已然近在眼前、只消稍一伸手便可触及之时,换得的,却是美梦的破灭。
——我曾说过,缙云庄事了,便也是你我成婚之时……我已经让你等了四年,又岂会辜负你的守候?如今距离实现这承诺的日子也不远了。等一切落幕,我自当以大红花轿相迎,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
这是季书荷对他二人的关系生疑之时,上官鎏所给予的承诺。
今日若换作他处在了季书荷的立场,必会因这番话而大大安心甚至感动万分吧?可当时的他,最先浮现于心的,却是满满的荒谬与自嘲。
缙云庄事了,便是他二人成婚之时?可若没有自个儿横插一足,缙云庄事了,也就是上官鎏魂断之时,又何来的婚可成?可笑他费尽心思只为救上官鎏一命,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男身女命、一生情字坎坷?
打从对上官鎏萌生情意、而在分别后意外由父皇口中得知这个批命以来,八年的时间里,他虽然痛苦、虽然盼望、虽然思念,却仍未曾有过悔不生为女儿身的念头——他的尊贵、他的骄傲、他的自信全都不允许他有这样的软弱。
但此时此刻,在希望转眼成空的瞬间,他却头—次升起了这样的想法。
即便贵为君王,他舍下身段、费尽心思亦难以到手的一切,季书荷却只凭着区区四年的等待与一个女子的身分便轻易得到,又教他如何甘心?
以上官鎏如此重信义的性子,今日他若真是女儿身,使点伎俩一夜春风度,一切还不是手到擒来?可现下,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官鎏选择舍弃自己,只为那女子四年的「苦等」,只为了当年的一个承诺……
而他呢?他又算什么?只因未曾诉说、只因未能身为女儿身,所以八年的相思、八年的凄苦,便活该落得如此命运?
他不甘心。
若一切早已注定了无望,又为何要让他们重逢?给了他一线希望却又狠心摧毁,莫非就只是为了让那「一生情字坎坷」六字成真?
他不甘心。
承诺又如何?未婚妻又如何?虽是指腹为婚,可上官鎏和季书荷相处的时间只怕连他和上官鎏的一半也不到,更别提这名义上的未婚夫妻行止间所透着那份生疏了……相较于此,重逢以来的一个月里,他和上官鎏的亲近可是整个缙云庄、甚至半个成都都有目共睹的,又岂会输给那一个小丫头?
若没了那份承诺,季书荷在上官鎏心里什么也不是。
而他,不能、也不会容许自己冀盼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只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程咬金便就此落空。
他不会甘心的。
以他帝王之尊,手握天下权柄,若真下定了决心,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他得不着的?无非只在于他愿不愿意用上某些手段而已。
一直以来,面对着上官鎏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舍下自己身为君王的架子与权势,而一如八年前那般、单单以着一个名为「邵璇」的人与之相交——若非如此,他大可用强硬的手段将上官鎏留在身边,又何须这般挣扎痛苦?或许是缅怀着那段时日的单纯,所以一直渴盼着能有所延续吧……可这样的坚持,却终随着残酷的现实而到了头。
——这是……最后一回了。
坚持也好、单纯也罢,便让他再搏上最后一回吧!以邵璇的身分,用二人之间的情谊作为赌注……他们之间的暧昧已维持得太久,也是时候……将—切揭上台面了。
一如重逢至今、彼此都刻意未曾提及的……那个迷乱失控的夜。
望着镜中自个儿熟悉的面影,褪下一身女子衣衫,除了首饰、卸尽胭脂,便仍是相同的容颜,呈现于镜中的,却已不再是那个倾国倾城的「龙姑娘」,而是同样有着绝代风华、俊美孤傲的年轻帝王。
却,仿若隔世。
沉寂片刻后,邵璇略一颔首,于柳行雁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的玄色袍服。
许是受父皇影响吧?每当褪下龙袍改着便装之时,他最先选择的,总是这样能显现出自身威严却又不至于太过张扬的服色……无巧不巧,这回他从宫里带出的正是与当年初见时相同的款式,只是因着这些年来体型的变化而有了相应的调整。衬上他此刻有所决意的心境,倒也有了那么几分相呼应的气氛。
「好了……你先退下吧。」
待到腰间带着式样的结系好,邵璇淡淡一句脱口,心下却已因即将到来的一切而起了几分忐忑。
昨日,得知了季书荷之事、迎接了那番重击后,心思紊乱的他终选择托词离开了缙云庄,并留书宴请上官鎏于今日正午前往福缘楼——成都档次最高的酒楼,同时也是邵璇昨夜投宿之地——一会。经过一早上的休整,现在也差不多是二人相约的时刻了,这才有了邵璇方才屏退下属的话语。
这些日子来,柳行雁虽奉了主命而在成都府内四处奔波潜行、搜集证据,可作为邵璇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对上官鎏的身分却还是有所认识的。因此,纵然清楚主子的「退下」也只是让他到外间候着待命,柳行雁心底却仍克制不住地升起了几分苦涩。
只是以他的性子,眼下所能做的,却仍只有奉命而为,继续潜身暗中守护着主子而已。无声地一个行礼后,他领命退到了屋外。偌大的天字房里,一时便只余下了年轻君王孤寂的身影。
作为成都最好的酒楼,福缘楼内等级最高的厢房自也不是寻常人所能想像的奢华。可这些个奢华看在邵璇眼底,随之浮现于心的,却是浓浓的自嘲。
除了档次仍有所欠缺之外,眼前的一切,与他惯常所处的深宫有什么差别?说到底,便只是换了个地方、褪下龙袍隐藏了身分,也仍旧改变不了他心底的那份孤寂。
可唯一有能力改变这—切的人,却已选择了舍弃他。
舍弃了……只将此当作唯一的冀盼,苦苦撑过了这些年的自己……
不觉间,浓浓酸涩已然漫生于心,一如那份延续了多年、却始终给他俺藏在冷傲之下的深愁。可即便痛苦,即便难受,年轻的君王却始终抱持着自身的骄傲,而就这么昂然孤身静立于屋中,默默地等待着那个牵系着他所有心思的男人。
而当上官鎏依约前来之时,最先望见的,便是这幅深深震撼了他内心的画面。
昨日送走了季书荷后,心思紊乱的他回到了缙云庄中,却才刚思索着该如何向邵璇说明,便赫然惊见了对方的留书……好在这一回,信中所写的并不是单纯的别离之词,而是来自于对方的邀约,才让心悸了好一阵的上官鎏多少平复了原先因之而起的激昂情绪。
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笨到以为季书荷的来访与邵璇的离去只是单纯的巧合——按说若邵璇真就此离去,对已决意迎娶书荷的他反倒要来得轻松许多。可纵然清楚这点,得知对方并非不告而别之时,最先于心底升起的,却仍是松了口气的安心与喜悦。
怀着这样矛盾的情绪,一夜辗转反侧后,他估算着时间来到了信上所说的地点,而终在推门而入后望见了那总牵系着他所有心神的身影。
以及,那份教人心疼的……凄楚与孤寂。
许是恢复了一身男子装束的缘故,那身玄色的衣袍将年轻帝王衬托得挺拔出采,却也因这份光华而令周身的凄色越发鲜明起来……见着如此,上官鎏呼吸一窒,终是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璇……」
伴随着近乎本能的紧拥,落于青年耳畔的唤声低沉,却又深切地教人为之酥软迷醉……不论有着什么样的约定、什么样的承诺,心底深爱着邵璇的事实都无法改变。也因此,尽管内心深处仍回荡着昨日同书荷许下的承诺,他却仍难以自己地沉沦进了这短暂的温存之中。
感受着那份来自于对方的温暖,邵璇眸光微垂,唇间却已是一阵低叹流泻。
「上官……鎏……」
连名带姓的一唤,却因中间有意无意的停顿而化作了过于亲近的称呼……
「你我阔别八年,重逢至今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为什么?为什么直至今日,你都未曾问过我当年不告而别的理由?」
「……你我既已重逢,昔日的事,又何必再提?」
「是不需再提,还是不敢提?」
见上官鎏仍有意掩饰一切,邵璇同样回以了一句反问,可那「不敢」二字,却无疑已将当年的那一晚彻底翻上了台面。
而这却是上官鎏从来也不曾——或者说刻意回避着——想过的。瞬间涌起的错愕让他不由得松了原先紧环着的双臂,眸光直对向眼前俊美的容颜:「你……早就……」
「……我一直是醒着的。」
回应的,是邵璇听似平淡,却无疑深深震撼了他的一句。
一直是……醒着的?
也就是说,当他情不自禁地二度以唇相覆,甚至做出了那等足堪轻薄的举动之时,邵璇其实一直都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抵抗?」
意识到那句「醒着」究竟代表了什么之时,上官鎏只觉脑袋一片混乱,本能地便是如此一句问出了口——可话音刚落、还没等对方有所回应,问题的答案,却已再明白不过地浮现于脑中。
为何不抵抗?
因为他不想,也无意抵抗。
不论是最初的喂药,还是后头逐渐失控的一切,邵璇都选择了柔顺的承受,而仅在情乱——或者说情浓时喃喃唤出了他的名。
但正是因为这样隐蕴着无数心意的一唤,却让听着的上官鎏由先前的迷乱中陡然清醒,从而因自身的失控,惊惶失措地逃出了屋子。
可他逃了,却压根儿没想到当时的邵璇其实是清醒的,更为此受到了深深的打击……本已两情相悦的他们就此错失,也因而有了这八年的别离。
这八年来,他从相思成狂到心冷,再由心冷到学着将情意留在骨子里默默品着、惦着……可邵璇呢?在那样的深宫里、在那样环绕着阴谋斗争的权力场中,那个总是无比孤寂而教人万般怜惜的青年,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熬过这样艰苦的相思?
「璇……」
不觉间,喃喃低唤脱口,声音却已有了几分微颤。他近乎怔然地凝视着那张迷醉人心的容颜,而在那样惹人心疼的凄楚孤寂之外,同样瞧见了某种过于深刻的在乎。
当八年前的一切终得厘清之时,八年后的此刻,彼此间始终存着的那份情愫亦随之分明——一如他心底纠缠了八年的相思,尽管未曾明言,可若非仍有着相同的情意,邵璇又何必在此时挑明一切?
可这份了然,却终究来得太晚了些。
思及那日同季书荷的那番谈话,上官鎏神情一黯,强捺下心头的那份渴盼,欲松开双臂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怎料这个念头才刚升起,似有所觉的青年便已先一步抬手将他回拥住,而后略一倾前、主动将唇印上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