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的纱布,滑过指尖,落在写好的奏折上,接着是第二、第三滴......全部都在最后一段上。
陈日月虽然反应很大,但白可儿却老成一些,连忙上来替无情止血和重新包扎伤口。无情却只是苦笑,由着两个孩子收拾--
奏折是不能重写了,将就着把后面一小段裁了罢......
......
"公子!"过了一会儿,守在前厅的何梵突然进来,"方小侯爷请公子赴宴!"
......
"公子",出发的路上,想了很久,终于憋不住好奇,陈日月悄悄地问道,"那‘醉明月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无情在三剑一刀童心中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公子。
"窑子。"无情有一点好笑的说──不是小三的问题,而是方应看──有时候,无情真的
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了解"方应看呢?不用计算,不用思考,几乎是本
能的感觉,他就是知道方应看冲着他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
《兵》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本来是好事,虽然让人难以琢磨,难以相信。只
可惜,无情却明白地知道,每当他"清楚"方应看的时候,就是他不"清楚"自己的时候
!这是很矛盾、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这次,他知道是鸿门宴,却还是赶去了;也就
像上次,他也知道方应看会借着思情的进攻偷袭他,却仍是迎了上去;还有上上次,则是
在知道方应看要做说客,也知道他完全是多此一举的情况下,却还是让他开了口,甚至把
话说完......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似乎每次都是方应看"算计"无情成功。无情当然可以
用"将计就计"来解释这一切,但是,他是最主张人要对自己诚实的人,所以......
醉明月,江宁最大的青楼,仿隋炀帝的迷楼而建,九九八十一间,间间以花月为名,如"长空影动花迎月"、"夜深花睡月明中"
、"花飞万里夺晓月"、"花枝向月云含吐"、
"花拥湖中泛月身"等等,不一而足。而房中的女子没有一个泛泛之辈,才貌色艺都是上
上之选,甚至一些不过是服侍姑娘的大丫鬟,到了一般别的楼里,也是很拿得出手的红牌
当家娘子。不过,这些只能说是"醉明月"的一个好处,却不是它的特色之处。"醉明月
"之所以名声响亮,更重要的却是一班子极出色的歌舞伎──清一色的小官,全部是繦褓
中就买回来的,楼里的师傅坚持"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到学成出师,绝不允许
登台表演!小官们都不上弱冠年纪,但技艺都到了"精湛"的地步,而且全部都卖艺不卖
身,有淤泥青莲的美誉。至于"醉明月"的老板也非常注意维持自身这个特色,小官们到
了十九岁,就不再用了,让他们淡出,然后寻找买主,务必要极富贵的人家,只充下陈,
决不公开表演,否则,就用最残忍的办法"逼良为娼",在身心饱受蹂躏之后,不要说歌
舞技艺,就算是正常的思考、行动都不可能了。
......
醉明月,"风花雪月云烟"阁
......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
房间很大,里面简单地摆设着琴剑书箱,主人的布置极尽风雅──非常高的境界,因为大多数的所谓风雅,其实不过是"附庸风
雅",但在这里,一切东西却能够恰到好处,甚至刚刚摆上的一桌斋菜都只添了气氛而不减风情。
方应看凭窗望月,手里是如血的女儿红,盛在琉璃小杯里,只是浅浅的一层,映在烛光之下,略嫌浅薄的滋味不但不是缺点,
反而增加了诱惑──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身后的女子素衣素颜,十指轻挥,调的是桐木瑶琴,做《关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曲罢,小侯爷举着杯,一转身,笑眉如新月:"小雪的琴弹得是越发好了!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张弛有道。"
女子低头浅笑,似信不信,惟是脸上淡淡地浮上一抹胭脂:"小侯爷过讲......"
"呵呵!"方应看转到女子身后,十指轻搭上女子的柔荑,先是当心一划,接着,一个音一个音地拨弄着琴弦,弹唱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弹着弹着,小雪回头,对上小侯爷潘安宋玉般的俊俏面孔,顿时芳心似琴弦,呜咽不止──不知谁家女儿有这般好福气?
......
"可好?"方应看极温柔极深情对上小雪的视线,轻轻地问道。
"......"小雪声如蚊吟,不知答了句什么,只是迅速地偏过头,目光斜斜扫向地面。
......
此时无声胜有声
......
"公子!"
然而,这个时候,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声音闯了进来,是一直候在外面的任劳任怨,只见他们对小侯爷躬身一拜,异口同声道:"
人来了!"
不明白的词,只要听者有心,却是表达着明白的意思。
"哈哈!"方应看大笑起身,大步出门,好似已经不记得房间里还有小雪这个人,当然,更不记得刚才有些事情曾经发生......
......
第十五章
......
仍然是"风花雪月云烟"阁,仍然是小雪在弹琴--
"瑶席兮玉啡,主持把兮穗芳。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梓兮树鼓,疏缓节兮安歌,陈芋瑟兮浩倡......"
......
无情坐在小雪的床边上--同样是房间,窑子和一般居室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姑娘们的内室一般是没有椅子的,反正也用不
着,所以都只设春凳和床。而飘飘将无情扶进来的时候是怎么也不忍心让他再站着了,不等方小侯爷示意,就自做主张地把他
扶到了床上。好在小侯爷也没有介意的样子,只是挥手让她出去。
......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方应看笑得比招牌还要招牌,以至于别人都看不出是张招牌,"无情兄!可好啊?"
"小侯爷雅兴,崖余本不该惊扰!"无情的声音无波,听不出倒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知道,他在等,等方应看的破绽!而但凡等
别人的破绽,自己却是不能先有任何的破绽!
......
"这么说的话......"方应看突然上前,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无情,微讽道,"大捕头却是知道今天不该来的!"
坐在那里和一个长身挺立的说话,气势上总是难敌......
"但我还是来了!"无情低头看自己的腿,神情有些木然。
......
沉默良久
......
"你不怕死吗?"方应看不再掩饰轻蔑之意,仿佛无情已经死在他手里。他从来不尊重死在自己手里的对手,他觉得他们"活该"
──活着就是为了该死在他手里!所以,有本事就从棺材里爬出来找我算帐好了!
──方小侯爷不信鬼神,他只信他自己!
"我怕!"无情冷冷道,"人都是怕死的!因为只要是人,就可以杀得死!"说着,他抬头对上了方应看的视线──就这样一眼,
方应看就发现自己突然就矮了半截下去......
"可是如果你不来,就不必死!"形势不再有利,方应看转身踱走,但背脊甚凉,于是他回头,细观无情──清水面容,很有些
无欲则刚的"假象"──他不是真的"无欲",就像他不是真的"无情",他只是没有"私欲"和强迫自己"忘情"!对正义公理,他自
是有欲望,有坚持!
半晌,轻叹一声,方应看又道:"至少,今天你就不必死!"
......
"可是如果我不来!"无情眼中闪过一瞬的寒芒,像暗器破空,但他没有隐藏,更不避讳方应看,所以,是"明"器,"这里的人全
部都要枉死!"
......
"咚"的一声,小雪好像突然弹错了一个音,但是她很聪明,拨弦转下拢,一顺平滑抚去,就势换了一个调。
──人都怕死!
......
"也不尽枉啊!"方应看负手看天──问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你杀人,我杀你!"无情一字一断,决然道。
......
"所以你来了!"方应看嘴角微翘,似笑非笑,"你来了我当然就不杀人了!"
"我来了!"无情星眸半闭,不慌不忙,"你就要杀我了!"
......
"嗡!"
弦断......
小雪吮着被断弦弹伤的手指,头垂得很低,让人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
第三次的沉默......
琴的弦已经是断了,
个人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还能再支持多久?
......
"哎呀!你这个死丫头,平时你妈妈都不知道是怎么教你的!"飘飘人如其名,身体虽然肥大,走路的时候却是异样的轻巧,一
眨眼,小雪粉粉的小耳垂,就已经在她手里全没了形状,"这个时候还有脸赖在这里?还不快滚下去!"
......
"嬷嬷......"小雪带着哭腔,却不敢再看方小侯爷,很似有些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去。
......
方应看有一点失望──很不高明的计策──但是,程咬金敢从半路杀出来,自是有他的三板斧!所以,小侯爷也不更加表示,
只是心里暗自叹息──又一个送上门的蠢货!
......
感情和生命,孰重孰轻?
比生命更重的,是不是只有爱情?
以及,最重要的,
婊子,
有没有──
情?
这是很普通,很无聊的问题,如果是平日,你煞有介事地这样去问飘飘,以及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换来的不过是一头的唾沫
和一顿白眼,完全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答案,因为,有的时候,没到那一步,事情总是不好说的啊!
......
"小侯爷,你看看,这些没规矩的!这还真不如我那边呢!您还是过去吧?"飘飘的大手像饱满的紫姜,白嫩得喜人,说话的时
候总是忍不住地动作,"顺便......"说着,她偷眼看了一下无情──无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神色愈发清冷,"让我们娘儿
俩说几句梯己话!那么久不见了啊!"
飘飘说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小侯爷包下的是整个"醉明月",但是他今晚在哪个房里过夜,明天那个房就可以分到三分之一
的价钱──人不为己是会天诛地灭的!
"呵呵!那......"方小侯爷笑得很自然,很大方,也很好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就过去了?"话是对飘飘说的,可小侯
爷的视线却一直粘在无情身上,"都预备下了吧?"
"预备下了!预备下了!"飘飘似乎很激动,一时间的面部表情太过丰富,以至于在额头和眼角的细文的运动下,脸上的脂粉有
了"龟裂"的痕迹,"雨霖那丫头天天念着小侯爷呢!还直说她没有思情命好......"
"哈哈!"方小侯爷大笑开怀,推门而出,"嬷嬷,我走了,成公子就交给你了!任劳任怨也跟我过去伺候着!你就甭跑了,有什
么话就快说吧!机会难得啊!"
......
小侯爷一出门,飘飘立即像烂泥似的软了下来──不是放松,只是泄气。
"嬷嬷......"无情用一种理解和同情的眼光看着眼前的妇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成公子还是叫我李大娘吧!"飘飘不笑的时候,很有一点莫名的气势,"这样更自在一些的。"
"李大娘!"无情有一瞬的迷惑──他突然觉得方小侯爷"输"得不亏!"您......"
"思情跟了我十五年!"飘飘目光游离,眼神飘忽,"我和他亲娘没有什么差别呢!"突然,她又笑了起来──真的和"亲娘"没有
什么差别!
"您......"无情感到心里升起淡淡的悲凉,毫无道理的,他开始也有一点"羡慕"起陈思情来。但是,这不妨碍他的工作,他还
是智计无双的大捕头,所以,他停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道,"还是直说吧!时间不早了!"
"是啊!时间......不多了!"说到"不"字的时候,飘飘挺起了身子,就像脱胎换骨一般精神了起来──
"这个,给你!"飘飘手里的是一方雪白的丝帕,杭州湖丝,薄得透明,可惜染了血迹,否则还真是个中珍品。
"谢谢!"无情没有看,只是细细地收了。
......
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沉默
......
"不问我为什么吗?"僵持了一会儿,飘飘突然很失礼地上前,双手分别按住了无情的两肩──这孩子还真是单薄得紧啊!
李大娘的手很温暖,甚至有一点灼人──无情故意低头,他想给自己一个放纵的借口──就这样借着陌生的手,找一点渴望的
、熟悉的东西。
"如果我是‘好人',就会想办法保全这里的东西!"无情的声音很轻,当然,也很清,他抬头,看着飘飘的眼睛──那里有火焰
,比手还要温柔,还要暖心,"而如果......"
"如果我看走了眼......"飘飘又笑了,笑得自信,"那也是我的问题!"
接着,她又柔声道:"我不怪你!"
说完,飘飘很快地把手收了回来,交叠在身前,深深地对着无情福了一福,决然地转身向外走去。
......
"李大娘!"在飘飘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的时候,无情突然叫住了她。
"什么事?"飘飘没有回头,她早已经决定绝不回头。
"我可以叫你嬷嬷吗?"
......
第十六章
醉明月,花满南园月满楼,
......
雨霖躺在她的床上,身上是宽大而且鲜红得触目的石榴裙,除了空气中却隐隐有铁锈的刺鼻的味道,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的宁静
。纤细美丽的线条,勾勒出少女动人的脸,但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苍白的嘴角挂出一丝暗红──那是一种美到了惊艳的
死法──咬舌自尽。
......
方小候爷就坐在她身边,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虽然没有落泪,但却有比一旁嚎啕大哭,全无形象可言的飘飘表现出更深的痛苦
和惋惜。
雨霖是飘飘最好的"女儿",十八岁,五年来,挣下的银子可以顶得上当年"半个"思情,而且,另外"半个"也不用飘飘担心──
湖州最大的绸缎商人说好了三个月后就来这里帮她"填"上,到那时,雨霖就是飘飘手下的另一个传奇......
......
"的确是自尽!"
任劳任怨没有表情,他们不负责验尸,那是江宁府的忤怍在张罗的事情,但是,只要他们说是,没有人会去怀疑──这就是所
谓的"权威"。
......
无情没有上前。方应看叫他来,他来了,但是他也没有怀疑,至少,没有质疑。他不想借此知道些什么,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即使还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就是再想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因为这样,他看起来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