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影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手依然在水面上方挥舞,但头部大半都浸了下去,眼睛在海水的那条平面线上挣扎。有时,他还把口鼻窜出来咳嗽着呼吸一下,接着再沉下去,人被呛得神智不清。
乔克尔一生中从未如此恐慌,短短几十英尺距离竟然犹如英吉利海峡般,怎么游都游不到寒影那儿,只能活生生地瞧着他发誓一辈子要守护的人在渐渐离开。
渐渐离开。
而他,无法阻止,平生第一次毫无能力挽救。
刀割一样刮着他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游到已经几乎不再动弹的寒影边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最亲爱的名字,看到那个人的整个身体都沉了下去,只剩下头发如同黑色幕布一样浮在海面上。乔克尔紧咬着牙齿,伸到海水下,捞起他的手,绕过自己的右肩膀,将寒影搭在背上,迅速转身游了回去。
他边游边拿手拍着寒影冰冷的脸颊,大声喊道:"寒影,你醒醒,别睡着了。千万别睡着了。"
在快完全泯灭的意识里,寒影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有一只有力而坚定的手抓住他,誓死要把他拉出死亡的深渊。
他想笑:就让我死了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那个声音不许--坚定地唤着他的名字。
寒影觉得很累,想这么睡过去;但现在,却被强迫叫醒了过来。
耳边传来另外两个急促的声音:"主人,我来吧!"
"不用了,你们给我先游回去。等我到了高台边,帮我托他上去。"一个打着强烈冷战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寒影的眼睛艰难地睁开来,只看到一张俊美而刚毅的侧脸在自己脑袋的边上,气喘吁吁地游向灯火通明的十七号码头。他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高台上。乔克尔趴在他身上,薄唇正对着自己的嘴巴,用力做人工呼吸。忽然见到身下那人的眼睛突然睁开正对自己,不禁楞了一楞,继而狂喜。
狂喜!是的。这是谢寒影第一次见到乔克尔素来冰冷无情的脸上有狂喜的表情。只见他猛地一把抱住寒影,牙齿颤抖地说:"哦,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前面替你压出体内的海水后,什么反应都没有,真是吓坏我了。只好在救护车来前,用人工呼吸孤注一掷了。"他把头埋进寒影的脖子,头一次深情万分地低低道:"亲爱的寒影,你总算......总算没事了,我也好放--放心了。"
他几乎说不下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双眼中抑制不住的激动,蓝色的瞳眸竟还有几丝慌乱,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口中不停喊着"感谢上帝"。
这个时候,乔克尔再也不记得他是不信基督的,那些曾经不过摆给人看的虔诚头次真实地表达出来。
寒影也打着冷颤,迷惑地望着乔克尔,心里砰砰直跳:我对他真有那么重要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奋不顾身地救我?他这次不会再是利用我吧?
太多的问号,太多的不能相信。
但寒影不知道的是,他那一刻对视乔克尔的表情竟如此温柔,温柔到连他的父母都未曾见过。
倘若他能诚实地扪心自问,就该知道,在心底,他竟真有几分动容,甚至......是窃喜。
两个人都浑身湿透了,被海水泡过的衣服瘪瘪地贴在皮肤上,传来一股又一股的冰凉,令寒影牙齿不停地打颤。乔克尔见状,手一把将寒影搂过来,怀抱在胸前,自己的头则靠在他的头顶。两臂用力环住。
如此紧,如此紧。
寒影面色苍白,却丝毫惊慌都没有,只在那温暖强壮的肌肉中打着轻微的战,隐隐从口中泄露出几丝牙齿互相碰触的"咯咯"声。
乔克尔也神情平静下来,他只是那样抱着寒影,抱得似乎要生离死别一般。对照下来,竟显得奇异,有种颓然但看破一切、注定未来的决绝。
救护车呼啸着开了过来,顶上的蓝灯昭然地大肆闪耀。乔克尔听到声音,猛地侧过头去看,在刺眼的顶灯下,不禁眼眯了眯,然后顿见冷酷再次回到他的脸庞。
那个先前跑开去叫救护车的保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满脸大汗道:"主人,救护车已经来了。"说着,他看了看缩在乔克尔怀里的谢寒影,试探地问:"是不是要用把谢先生抬上去?"
乔克尔仿佛出神般地盯着救护车的顶灯,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扶起寒影走下高台,送上就在下面等着的救护车。他也不理边上显然是难得出动的大医生急切地搓着手、殷勤看向比纽约州议员更难见到的黑帮第一大教父,而是转过身对那个跟随而来的保镖嘱咐:"你送谢先生先去医院,看是否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没有,就带他回祖宅吧。我先去赴警察局长的约。"
那个保镖恭敬地连连点头。
寒影被那个摸摸鼻子自讨没趣的大医生亲自抬上救护车,刚在车厢内的简易床上躺平,就听到乔克尔的这番话,心中不禁一动:明天他还要去和纽约州的几个议员会面。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几个人?如果能打探到,一定对俞一凡大有用处。想到这,连忙嘶哑着嗓子喊道:"主人!"
乔克尔正要离开,听此声音,连忙回头,脸上冷酷但口气分明有些温柔地问:"还有什么事?"话语间,竟亲自弯腰进了车厢。
寒影见到这番情景,心不禁又砰砰直跳起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再次升腾起来,越来越激烈地拉扯着他的情绪和理智,令寒影在矛盾中挣扎地更为艰难。
他沉默了一下,手伸了过去,拉住乔克尔的衣袖,轻轻说:"主人,现在这个时候你去赴约并不明智。"
乔克尔挑挑眉,笑道:"我可以把这番话理解成你对我的关心吗?"他瞧着寒影脸色竟更加苍白起来,心中抽痛了一下,但自己表面却不露分毫,依然没有几分温度地说:"我还有两个保镖跟着。况且,有警察局长在,还要怕什么?"
寒影吐了口气。
总算把话题兜着兜着,转到自己想问的方面了。
"但明天您还要去见几个议员,恐怕就没那么安全了。主人还是小心点的好,也不知道您要见到是哪几位。"他微微抬眼看看对面那个人,继续道,"虽然我这情况不太可能明天就出任务,但也可以针对情况早做安排。"
乔克尔表情依然那样冷酷到深处,除此以外仿佛就再没别的怒喜可以显现了。但那双眸子却精光闪烁,其中好象有无数念头划过,有哀伤,有悲凉,有痛苦,有执着,然而在那波涛云涌的眼神中飞快地隐灭下去。接着就见他直直地看着寒影,好象怎么也看不够;忽然间突然用另一只手把衣袖上寒影的冰冷指尖一一掰开,淡淡笑道:"我亲爱的寒影,有些事--"他顿了顿,"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自会打理。"说着,转身下车离去。
寒影怔住,眼睁睁地望着教父在辉煌夜色中越走越远,心中迷惘一片,连自己的心情都快分不清楚了。
这件要查出到底是哪几个议员的事终究是不了了之。寒影明白,这些东西还是急不得,要慢慢来,所以他会耐心守侯,不信就等不到有空子可钻的那一天。
那天在医院里检查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大碍,因此马上就回到祖宅休养了。本来是几天就可以结束的疗养在教父的特别"恩准"下,竟得以延长到了半个月,这才重新出任务。依照本来他就在跟着的任务,被派去继续帮助摩根家族的继承人--阿尔伯特竞逐纽约州的议员。
这个时候,已经是2001年4月底了。
阿尔伯特的竞选活动已经从纽约周边地区逐渐回到重心--纽约,在强大的金钱支持下,报纸专栏、电视访谈、广告、大大小小街边树立着的宣传牌上全部是这个贵族气质浓郁的男子,他的阳光笑容成为竞选招牌,打向各个角落。
当然,仅仅靠自己家族的经济支持是远远不够的,它无法证明这个男子在政治资金募集上的能力,也无法证明其它大财团对他的支持,因此必须频繁地召开募集餐会。这时,甘比诺家族的势力渗透就有了巨大作用,非常轻易地推动他成为许多财团必须承认的正式候选人。
寒影因此也忙得不可开交,从四月一直忙到六月,迎来了一年中唱片业、电影业的第二个发片高峰。阿尔伯特也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表现给年轻选民们他活力四射的一面,籍此拉拢。因此也很有针对性、选择性地参加在纽约召开的重量级发布会、演唱会,而前提是不能太过疯狂以及惊世骇俗,毕竟要以庄重为主。
其中,六月中段有一场在时代广场举行的群星募捐演出,阿尔伯特极力争取到最后谢幕前做演讲的机会。这样的大好展示舞台当然不可错过,于是寒影也全力以赴地做准备。就在演出当晚,他正在为阿尔伯特做最后的收尾安排时,边上突然跑来一个家族内的保镖,慌张地凑到他耳边说:"谢先生,不好了。博南诺家族的简森今天硬抢了我们军火交易下游的一个重要供货商,现正在west upper side。我们盯着甘比诺家族的兄弟已经赶过去了。"
寒影心一沉,直觉地感到不对。再仔细考虑了一下,猛然想通其中关键,连忙回头对那个保镖道:"你赶快把那些人全部叫回去,别中了他们调开我们耳目的计谋。我会亲自赶过去的。"说到这,他又问了句:"教父知道了吗?"
那人点点头:"他说让谢先生全权负责。"
寒影浑身如坠冰窖,暗自冷笑一下:原来如此。
他声音轻柔地对保镖说:"你去对教父大人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这里你看着点。"然后,就转身飞快跑入暮色中。
纽约的富庶区向来少不了west upper side,那里有着大量花园式的别墅,被某些自诩为品位高雅的人士趋之若骛。说到底,虽然美国人口口声声对欧洲文化蔑视,但谁也不能否认如果没有那些欧洲人,也就没有今天这些美国人,更无所谓被全球赞叹的"美国梦"。从美国上流阶层来看,带着欧洲古典风格的油画、雕塑等艺术品向来奇货可居,建筑其实也如此。说的是一套,做的就是另一套了。那些巴洛克、歌特式的建筑永远最受他们推崇;那么,这些带有英国或法国风味的别墅自然也饱受青睐了。
寒影趁着黄昏,发足狂奔,很快就赶到保镖给他详细描述过的地点。他跑到那里一看,发现是间半露天的咖啡馆,外面摆放着十几张七倒八歪的白色雕花休闲椅,掩在后面的咖啡馆门半开着,但由于没开灯,在几乎已经全暗的天色下实在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寒影人一闪,靠在咖啡馆左侧一栋别墅的墙边,双眼竭力扫视四周。
这么一看,果然让他发现了一些端倪。在咖啡馆后面隐隐露出一抹墙壁的斜角,其中不时有衣服划过。但这家店完全占住了横向所有的空间,在它旁边就是一栋又一栋的房子,没有一条小巷可供行走。因此那面墙壁很可能是咖啡馆自家的后院,从外面是绕不过去的,只有直穿过整个店面。
寒影轻笑一下:简森,你把我看得太简单了吧。以为我真会那么傻地硬闯进咖啡馆和你那些埋伏着的人手对打吗?外面的椅子摆得随意些,就能诱我上当?我岂会不知看起来越平静的地方就危险?
想到这,寒影举头四望,很快决定了行动步骤。他身子一长,右手手指抠进自己靠着的这面墙壁上方一条缝隙,脚尖点地,人便跃了起来。他有意把身体稍向墙壁内挤,于是在升腾过程中,很顺畅地贴着上行。在力道将竭、人已同右手抓住的缝隙平行时,他迅速伸出左掌拍击墙面,左脚同时飞出蹬了一下,右手则马上松开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升到墙头以上。眼睛一瞄下,盯准依墙而生的树,气陡然一提,双臂展开朝空中甩动,取得摩擦力,腹部肌肉收缩,人就蜷了起来,在半空几个翻滚就落到了树上。
他在落树的一刹那,先用两脚脚尖勾住树干,口中猛地再吸气,尽力把人的重量提上去,然后放松身体,自然地舒展,如同倒吊的懒猴一样用脚挂着,身体则垂了下去。他看看同主屋一英尺不到的距离,立刻把气沉下去,腹上肌肉全部屏住,轻"呔"一声,借这口气的力量猛地把身体翻到脚挂着的那根树干上方去,四肢大张,用蜘蛛状的身形扑向房子外面从下通到上的水管。
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连寒影自己都没把握是否抓得住。但在这两三秒钟后,他竟真得死死抓住了水管,然后利索而悄然地爬了上去。攀到屋顶后,他立刻弯下腰,轻轻舒了口长气,眼睛毫不懈怠地观测了下地形,辨明咖啡馆后方小巷的位置,准备从屋顶绕过去。他选定从左边走,于是马上屈着身体小跑过去,一跃而起,跳到另一栋屋子--对寒影这样的人彼此间几英尺的距离实在不算什么。
大约绕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角后,终于掩到了咖啡馆后的那个小巷。寒影在跳到巷边那个屋顶上后,即刻把身体几乎完全贴在砖面上,透过巷内的路灯分明可以看到出口处正有四个守卫在外面来回巡视,显然里面是有人的。至此时,寒影才可以完全确定简森和那个供货商一定在巷中。
他微微调整了下气息,狠下决心:从现在开始,对这些黑帮成员再也不姑息。况且,今日如果还是手软,一定要下去用拳脚把他们击倒,那就不可能不让简森听到;只有将他们射杀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他已经没有选择。再退后......
再退后,他将更万劫不复。
寒影从身边摸出USP Tactical.45P,装上消音器,检查了一下弹仓是否已经全满,然后再拿出两支飞镖。他右手持枪,左手握住镖,先将眼睛朝天空望了望,调整下视线。最后把头缓缓俯下,对准屋檐下这边的两人,手一寸一寸地伸出,放平,手指慢慢扣下,双眼则稍稍眯起;左手则朝前展开半寸,手腕向内扳住,食指、中指、无名指美妙地斜向稍远处的两人。
就这个姿势凝固了约半分钟,他猛然动作起来--右手以肉眼都快捕捉不了的速度扣动了两下,而左手也连连掷出两镖。只见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四个守卫就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靠近寒影的两人太阳穴汩汩地流着血液,另两人的喉管则分明插着一只寒芒逼人的飞镖。
寒影迅速朝巷内的方向爬去,没几步,就听到里面传出简森总是略带笑意的嗓音:"先生,您不妨再考虑一下。博南诺家族的军火实力现在也不容小觑。"寒影知道已经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他将头略略探出一点,扫视了下赶快收回来,了解了各人所站的大致方位--简森站在正对小巷口的方向,而那个军火供货商则背对巷口,在他背后又站着三个博南诺家族的保镖。他于是不再迟疑,再次检查了下手枪是否有什么问题,准备立刻行动。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赶快下去,那么巷口没守卫闪过定将引起简森的疑心。他必须用最快速度下去击倒几个保镖,这样才有本钱和简森面对面。
寒影右手食指勾入扳机的圈口,以便腾出其它几个手指。接着用力吸足一口气,再屏息,猛地将身体斜出墙面,盯准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守卫,然后就跳了下去。他两腿张开,把先前提起的气全部降到丹田。
那个守卫陡然间感到巨大的压力沉在自己双肩上,然后两条铁般坚硬的大腿将自己的脖颈牢牢夹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股大力就强制性地从脖子左边大腿那里传来,向右边旋转扭曲过去,而右边那条大腿也蹭着自己的皮肤往后扭。他惨呼一声,难以忍受的剧烈撕痛从颈部传来,只听轻轻一声骨头断裂声--这人的脖颈已被硬生生地扭了下来。
前面两个保镖闻声转头,非常训练有素地各自挥右拳过来。寒影微微一笑,右手食指灵巧地把扳机圈口转了一圈,变戏法似地就将枪把转入手掌,向前方简森站着的位置连发三枪;下肢身也同时行动,小腿肌肉绷住,自然下垂,如同铁锤般敲向已经死去的守卫胸口,借此推力大腿再次一沉,立刻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