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爷中风瘫痪,已经无法说话。否则只消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足以让局势平静。尹曦堂亦不敢如此放肆顶撞出身较他尊贵的异母姐姐。可今非昔比,几个月下来他已然成为穆王府的新掌权人。就算现在穆王爷恢复,也无法完全克制他的权力在府内继续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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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郡主抬眼一扫,看见尹曦堂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珠,嘴角不由露出抹轻视的冷笑。谁都知道北国皇室血统证明的重要性。光是这一双不伦不类的眼睛,尹曦堂已注定此生都无法获得进入主流势力的圈子之内。
对于这个发现,穆郡主感到非常愉快。就是因为他,父亲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迎娶那个贱女人为正妃的要求硬生生夺走了本该只属于她生母的荣誉。她甚至可以想象自己父亲当年看到孩子时的沮丧和挫败,多年的怨恨在瞬间找到解脱口。
“杂种。”
声音不低,恰好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凌初钧都想不到堂堂长姐穆王爷长女会如此粗鲁缺乏修养。只见她盘起双手交叉抱胸,扬起的柳眉透出十分娇纵霸道。嘴巴一张一合,对准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的尹曦堂一字一顿地说。
“给你三分颜色竟开起染坊来了,还真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子不成。哼,不知所谓的东西。父王留下你们母子不过是不想被别人看笑……”
话只说到一半,剩下一半全被尹曦堂的一记猛烈耳光刮进了肚子里。穆郡主捂住肿胀的脸颊愤恨地盯住下手极重的少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好,好,好。来人!把这狗东西给我拿下!”
“谁敢动!!”
尹曦堂暴喝一声,蠢蠢欲动的王爷派立刻瘪了气势。两位主子闹别扭不要紧,万一哪天风向转了,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当冲锋兵的。于是彼此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慢慢退了下去。
“反了反了,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嘛?!”
穆郡主连声冷笑,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尹曦堂的手腕。
“走!我们面圣去!由皇上主持公道!看看是你占了道理还是我占了道理!”
“哼,且容我提醒一句,一切误会都是父王闹出来的。皇上和太后也都知道。你想要殿前丢自家的脸扇父王耳光,就赶紧去吧!”
尹曦堂哪里害怕?太后疼凌有悔疼到骨子里,更休说对凌初钧青眼有加的尹鹏飞。况且有悔的眼睛可做不了假。就算他不是穆郡主的孩子,其贵族血统也是不容置疑的。
穆郡主不曾多想,竟真的拉起尹曦堂一叠声地要下人准备进宫的马车。尹曦堂又强拉上本意欲趁乱离去的凌初钧,害得如意算盘落空的他暗地里连声叫苦。
待进了宫,两人当着皇帝面前在殿下又是一阵拐了弯的对骂。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时闹得尹鹏飞头晕脑胀胸口郁闷。唯独得凌家父子安安静静地立于一角一声不吭,沉稳的作风让被夹在两个皇族子弟之间的人很是欣赏。
“都别吵了。”
尹鹏飞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位置,指了初钧说。
“凌卿你有什么打算?”
仔细回想,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承认自己是穆郡主的丈夫儿子是穆郡主的孩子。一切不过是大家的单方向猜测臆想。而且如若不是穆王爷的病来得突然,他应该会一直暂在旅店栖身。进府不过是为了宽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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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是故意瞒骗,也就谈不上什么处罚扣查。尹鹏飞远远看了初钧陷入沉思,严肃地抿唇垂手,心里知道他必定会趁机提出离开。而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很快伏地叩首郑重请辞。的确是个小心谨慎的聪明人。
尹鹏飞摸了摸自己下巴,对凌初钧的赏识又多了几分。世间聪明人不少,但懂得进退心思细致的聪明人不多,能够主动远离朝堂辞去的聪明人更是凤毛麟角。今日他难得遇到一个,见他要走,竟有些许舍不得。于是琢磨了半天不发话,既不应允也不否决。
初钧哪里不清楚他脾气?见他朝自己频频微笑,暗下倒吸一口冷气──万一这位从来不将身份地位差异放在眼里的任性皇帝开金口下旨要他留在宫中,这要叫他如何是好!
他欲再进言,但尹鹏飞根本没给他机会。干净利落地将争吵不休的姐弟各打五十大板,道。
“既然你们互不相让,且各退一步,让凌卿在宫内暂住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只是初钧并非惊讶而是惊恐,急忙俯身道。
“草民身份低微,怎可在宫中……”
“又不是要你进朕的后宫。”
尹鹏飞爽朗大笑,抚掌说。
“看曦堂的意思,他可舍不得你就这样跑了。恰好朕亦想与卿再好好下几盘妙棋。反正宫中有不少空置殿房,你且挑一间容身吧。”
“遵旨。”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容抗拒。初钧面无表情地叩头谢恩,面具之下早已是一片阴沉。不仅没能逃离反而离得更近了,这个结局怎么不令人郁闷?
不过…可以随意挑选住处……
或许连上天都在帮他,给他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初钧深吸口气冷静情绪嘴角复浮起平和笑意,此时旁边许久没有吭声的小儿子拉动他衣角,怯生生地问。
“爹爹,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嘛?”
“……有点怕……”
小孩子很诚实地承认了自己对皇宫印象不佳。上一次的可怕经历吓坏了他,他想象不到没有爹爹在身边的日子会是怎样。
“觉得皇宫太大了?”
“……嗯。”
他想了想,点点头。
“太大了,看着会怕。”
“那我们挑小一点的地方住好不好?”
初钧将话题往逸宣轩上引,丝毫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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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身份,提出住逸宣轩必定会惹起风波。所以初钧将目标锁定在逸宣轩附近一处小院落,单门单户隐蔽安静。据说从前是专门存档案的,后来被杏仁看中霸了自用。每次皇帝陛下亲自莅临逸宣轩度夜,她便甩手不管跑回自住处歇息。可谓是北国史上最嚣张权力最大的女官。
尹鹏飞似乎也想起了那么一处地方,招来贴身太监仔细询问。回眸正对上有悔期待的眼神,不由绽放出温柔笑容。他示意孩子靠近,抱起他一道坐在龙椅之上。笑道:
“真的不要大房子?”
有悔坐在他膝上,两条小腿一荡一荡。边好奇地打量周围华丽的装饰边坚决地摇了摇头。
其实只要有爹爹在身边,就算要露宿街头他都不怕。所以那天在御花园里做的梦吓坏了他,醒过来后只晓得哭。他隐约记得梦里的爹爹毅然弃他而去,任他怎么哭喊都不回头。越走越远,最终不见。
十数个太监一起忙活了好一阵,总算让父子二人赶在天黑前安顿下来。大家都清楚皇帝陛下是真的打心眼里宠爱着这位小主子,无一不态度恭敬手脚麻利。末了居然还得到数额不低的赏银,更是喜出望外一个劲地道谢。反倒是小有悔从进了房门后就一直没吭声。左蹭蹭右看看,心神不宁。
“爹,我怕。”
“傻孩子,爹爹怎么会抛下你?不过是噩梦罢了。”
初钧抱起孩子,让他枕在自己肩上来回走动轻声哄着。他很好奇困扰着儿子的恶梦到底是怎样一个情景,会令他对皇宫如此恐惧厌恶。
有悔伸出双手把父亲牢牢抱住,微微咬紧下嘴唇。唯恐失去亲人的担忧就像一条毒蛇,从根部开始,缠绕住他的全身。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跟随了父亲,不让他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初钧怜惜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本想等他入睡后抽身离开,却没想到有悔连睡着了都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于是取来书本半坐在床边陪伴。谁料等他再睁开眼睛,天早已黑了大半。房内燃起一对大蜡烛,尹鹏飞独坐在案前批改奏折。
他很投入,全幅心思都摆在国事上面。时而皱眉时而沉思,挥笔疾书片刻不停。烛光投射下来,在他身上折出层淡淡光圈。这个熟悉不过的场景几乎令初钧产生错觉,以为那些可怕的经历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生活会依然幸福。他们仍然彼此相爱,杏仁、骁在身边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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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出神,恰巧尹鹏飞坐得累了抬臂舒展筋骨。两人视线相接,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陛……”
“哦,没事。朕看这里安静,所以命人把奏折送来此处批阅。”
尹鹏飞揉按着发疼的太阳穴。后宫一群妃嫔没完没了地争宠,人人都希望能登上皇后宝座。实在令他疲于应付。就算是怀着身孕的孟妃前来请安,他也难见笑脸。看着那已成为众矢之的的肚子,皇帝心内浮现的不是欢喜,反而是无端的无边猜测。
这一次会不会又是一个骗局?
他下意识地去捧放在手边的茶杯,却不慎将茶水打翻。初钧连忙翻身下床奔过来替他收拾。利索地挪开案上书卷,避免它们被茶水打湿。动作间窥见尹鹏飞犹在发呆,眼睛直勾勾凝视着一只五彩狮子赏件。表情似乎很是沉重。
“陛下?”
“不必了,小事而已。”
初钧小心地试探,尹鹏飞的答话却明显对不上问题。待他再唤了一次方才回过神来,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苦笑说。
“似乎是朕走神了。”
“陛下日理万机,请千万保重龙体才好。”
听出他并非察觉到什么不妥,初钧悄悄松了口气。后知后觉的太监此时才惶恐地涌进来收拾,另去逸宣轩拿来替换衣物为天子更衣。期间发现皇帝的手背竟已被滚茶烫得赤红,吓得纷纷跪地求饶。
“都出去!”
尹鹏飞不耐烦地挥手喝退那群吱吱喳喳的太监,坐在软榻上发闷气。喃喃说。
“一群饭桶,一群饭桶。”
太监们被赶出门口跪成一团,瑟瑟发抖。唯独初钧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低声向太监要了治伤的膏药。轻手轻脚地走到尹鹏飞身边跪下,用白嫩五指融化膏药,逐点逐点为偶尔情绪失控的男人上药。
他一言不发,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尹鹏飞伤处。指尖轻柔地拂过受伤的手背,尽量不再度弄疼郁闷中的狮子。待药涂均匀了,那人的情绪亦终于好转了些。
“怎么是你?”
冰凉的药膏带着花香,大大舒缓了尹鹏飞的烦躁心情。却想不到这个识时务懂进退的上药者并非那些太监奴才,而是从来不会主动亲近他的男子。不由大吃一惊。
“快些起来!混蛋,他们好大的狗胆!怎么叫你做这些粗重功夫?!”
“陛下误解了,此实为草民毛遂自荐。想着略懂医术,斗胆在御前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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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钧表面恭顺谦虚,其实心内早已将无端发怒的尹鹏飞来回骂了好几遍。他曾经多次强调居上位者要喜怒不动声色方能显其尊贵城府深不可测,不能喜怒无常令随身侍候者提心吊胆甚至起不利之心。可尹鹏飞似乎只当这劝言是耳边风,丝毫没有改正的意思。
他的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但如若在暴怒时没有人能够安抚他的情绪怒气将会更盛。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实在不似堂堂一国之君。可无论如何,能够止住一场莫名其妙的风波总是好事。初钧回眸对上跪在门外那群太监宫女们的感激眼神,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脸。
总是这样嘛?
让他们免于受责又如何?为他们平复君王怒气又如何?他身陷牢狱时,连半点怜悯的同情眼神都看不到。
初钧笑了笑,在尹鹏飞的亲自搀扶下站起身来。一身淡青色衣裳素雅大方,衬得他的气质越发斯文温和。如果不是模样长得委实找不出什么优点,应当亦会是一风流入骨的人物。只可惜天公从不会容许人独美,多少总要留下一两个缺憾。
……除开那人……
忆起某个不愿触及的故人,尹鹏飞的目光瞬间阴沉下来。他是那么完美。在他面前纵是帝王亦不过是尘土。从外到内,没有一丝可以挑剔的地方。所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收入囊中,肆意捏在掌心蒙骗把玩。
“陛下?”
初钧察觉到尹鹏飞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掌突然加重了力度,于是小心地出声试探。只换来尹鹏飞怒意十足的一脚,立时踢散了面前的红木案。木案碎裂的声音吵醒了熟睡中的小有悔。趴在床上的孩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试图坐起,但圆滚滚的手臂却像抽了筋骨一样,好几次都无法撑起身体。
“爹爹……没力气……”
有悔已经三岁有余,能跑能跳身体强壮。他惊恐地凝视着完全使不上气力的手臂,扭身向父亲发出求助的信号。初钧大骇,几乎是飞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握住有悔的双手一一检查。只觉孩子双手软绵如棉花,十指无力下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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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就在初钧心急如焚地检查的时候,突见有悔忽然尖叫着猛烈抽搐。睁得极大的眼眸空洞无神写满痛苦,在他怀中痛苦打滚。
“好痛好痛!痛死了!”
他翻来滚去,涎水从嘴角往下淌。控制不住般用脑袋去撞墙壁。才三岁的孩子,挣扎的力度却连成年人都制压不住。初钧只能整个人覆在他身上试图减少他伤害自己的可能,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涌了满脸。
“太医!传太医!”
尹鹏飞扭头冲一群侍从大吼大叫,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去替一时失了主意的初钧抱住挣扎不断的有悔。孩子还在尖叫,嘴唇泛起不寻常的青白颜色。汗珠和泪珠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爹!爹!痛啊……好痛……”
才转眼的功夫,有悔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打湿。他蜷缩着躲在尹鹏飞臂弯里喘气,因为痛楚暂时减缓而略有恢复了一点神志。边小小声地向父亲诉苦边伸出一只手掌来扯住早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初钧衣角,眷恋地将小脸蛋埋在衣裳当中。可这样的温情持续不足片刻,刚刚才略好一点的情况又再度反复起来。眼见青白色自孩子嘴唇往两颊延伸,逼得尹鹏飞不得不冒险以掌抵背,尝试用真气为他保住气息。
稚嫩的儿子被痛楚折磨得死来活去,此际初钧恨不得能以身相代。他急切地为有悔拭擦汗水,头一次痛恨自己的力量太微弱太无能。脑海里一片空白。别说解救的方法,就连最为自傲的冷静和控制力亦尽数消失。五只指甲死死地掐住手臂,掐出血来都不自知。
“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他失声痛哭。孩子是他唯一的支柱,他想象不到失去他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尽管尹鹏飞就在眼前,可他已经无暇设想应该如何应对。只能以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哀伤眼神恳求那个掌握着无上权力的男人,恳求他用尽全部力量,来拯救这危在旦夕的小生命。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两个凌初钧都从来不曾在尹鹏飞面前展露他脆弱的一面。那几乎就要崩溃的模样就如一颗宝石,莫名吸引了尹鹏飞的注意力。他愣愣地看了眼,本能般伸手为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初钧擦去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
“别哭了。”
指尖滑过肌肤,得到略带粗糙的僵硬手感。触感是再完美的面具都难以完全避免的头号问题。或许远远看着看不出破绽,但一旦近距离接触,十有八九会被人识破。
尹鹏飞行走江湖多年,又怎么会感觉不到那完美当中的唯一缺憾?大骇之下当即反手为掌一下击在初钧肩膀上,将他从自己身边逼退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