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他们需要关注需要防备的是皇族血脉,他这种出身“平民”无法进入权力中心的父亲根本不屑理会。
悠悠然地喝完杯中的清茶,凌初钧露出几天内难得一见的轻松笑容。惨成保姆和挡箭牌的尹曦堂颇为不满地瞥了眼这深藏不露的“姐夫”,低声道。
“满意了吧?该动身了吧?”
“不急不急,待我一一看清楚再回府也不迟。”
他单手撑腮,一对毫无神采的眼睛来回扫过人群。那些人欺负尹曦堂是混血儿,不少都在话语中神态里流露出对他的轻视。唯独得离得最远的两人神态依然保持恭敬,不是表面敷衍,而是真正对他血统的尊敬。
“原来不是全部都是笨蛋啊。”
他用有点失望的口气开玩笑,结果再次收到来自尹曦堂的目光飞刀。连忙轻咳两声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两个人从南国一路流荡到北国,随身行李实在算不上多。而初钧从自家宝库里挑选的值钱宝贝多是印章玉佩之类容易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分批塞在行李角落里面,压根不会引人注意。马车一路平安回到穆王府,却不见老奸巨猾的穆王爷扑过来迎接。台阶上站着的甚至不是穆王爷身边最重要权限最高度大管事,叫初钧感到有一点意外。
“出了什么事?”
穆王爷既要立威做姿势给其余各家看,首先就是要亲自以盛大仪式迎接他们“回归”好表示自己对他们父子的看重。但这么重要的时刻他竟然缺席,可见内里肯定有事情发生。
“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可以察觉不妙,佩服佩服。”
尹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说。
“父王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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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钧在厢房外面看到那几个再熟悉不过的太医惶恐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时,他立刻明白情况远远比他猜测的要来得严重。
这并不是小病。
联系到穆王爷此前的一些表现,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一夜之间身边冒出那么多眼线。因为权倾天下的穆王爷恐怕随时都有可能死亡,他们要根据情况及时调整夺权政策。从连身份都得不到尊重的少年身上分一杯羹。
“……你是什么时候通知宫里的?”
“大概是掌灯时分。”
尹曦堂出奇的冷静。
“那时陛下不在宫中,大太监引我去见太后。是太后下的懿旨,派遣太医来诊视。”
初钧略一沉吟,眉间掠过一丝忧色。眼线们在他们与尹鹏飞分开后就已经在旅店活动,证明他们得到穆王府消息的速度甚至比皇帝老儿还要快。如果消息是从宫里泄露出去的也就罢了,毕竟他还不清楚尹太后背后藏着哪一派隐藏了什么样的心思。但如果情报是从穆王府往外走,那么尹曦堂面对的困难将远比他预计的要险恶。因为穆王爷已经没有时间留给儿子让他可以把整个家控制在手中。
“现下局势对你不利,你绝对不能在此刻与王爷斗气。”
飞快地想了几点,初钧开口指导:
“老人家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越久越好。”
“是。”
“府上可有你信得过的人?或者是王妃的心腹?把他们集中起来守住各个门口。仔细登记出入者名单。进入府中的物资也要仔细检查过。”
“是……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嘛?”
尹曦堂的脸阴沉下来,暗地里比了个砍头的手势。初钧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
“这个时候杀你能有什么好处?我要你守住出入口,是防止府内的消息被人私自传出去。尤其是王爷的病情,最最紧要!一定要好好保守。免得将自己陷入被动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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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来得有点突然,他只能边想边叮嘱。幸好尹曦堂倒也不蠢,很快就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两个人细细地商讨了一番对策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初钧才接受管事的邀请,进入厢房内与穆王爷会面。
厢房不大,布置简单又不失皇族气派。百宝架上摆着的宝贝甚至比宫内摆设还要名贵。光那件前朝滇蓝洗笔皿就价值连城。桌面是一只金制蛤蟆香炉,大张着嘴巴往外吐出袅袅白烟。试图用浓重的麝香遮掩老人生命开始腐烂的恶臭气息。
“你来了。”
干枯的躯体包裹在层层叠叠的金丝被褥内,仿佛只剩一小把骨头。老人勉强抬起一只手,招呼凌初钧尽量靠近。同时示意守候在房内的亲信尽数退下。
“我已经剩日无多了。”
他很虚弱,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气。唯独得那对写满沧桑与奸狡的眼睛仍然闪亮,紧紧地盯住眼前人。
“被我一口咬定是女婿硬拖入迷局当中搅和……有什么感觉?”
“……非我所愿。”
初钧没料到他会直接了当提出问题,不由瞬间失神。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淡淡回答。
“我无从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呵呵,可老夫看来,你并不甘心随波逐流。”
穆王爷眼眸精光一闪,声调随之尖锐起来。
“告诉本王,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初钧指着自己鼻子,自问自答。
“我是一个平凡人,名叫凌初钧。”
“不对,你不是平凡人。普通百姓家出不来你这等见识,还有气度。”
老人困难地摇摇头,说。
“就拿你的儿子做例子。曦堂贵为王爷世子,可气质尊贵不足他万一……试问其余皇家子弟又如何能与之匹敌?他现在还小,你还能瞒。但再过些日子,你想瞒都瞒不了!”
“王爷既然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又何必苦苦追问?”
初钧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轻声和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说话。白皙得仿如美玉雕刻出来的手指将额前发丝挽回耳后,平静而从容。
“王爷你还是直接摊牌吧,看看你有没有……能不能猜中我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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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爷慢慢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听起来非常恐怖。
“要是老夫能看穿你……今日也就不必开这个口了。”
“不知道王爷想听怎样的答案?”
初钧嘴角泛起丝笑容,说。
“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只要能让老夫安心地合拢双眼,安心地将曦堂和整座王府交付予你。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
老人叹口气。
“你很聪明,比老夫想象的还要聪明。曦堂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幸好……你似乎很爱护他。”
“你不必担心世子。”
和聪明人谈话总是开心又费神。初钧顿了顿,强调说。
“可我亦不会照顾他很久。我来是为了了却一件旧事,等时局稳定下来就会离开。”
“哦?什么旧事?”
“三年前的南国间谍案,王爷可曾耳闻?”
这是他心底一根刺。挖不出来,填不起来,永远都在疼痛。只能让自己的心变得麻木。让它逐渐习惯,习惯疼痛的存在。就像这几天,他离那个人这么近。可心里却没有丝毫涟漪。虽然他仍然是他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虽然他曾经深爱他甚至不惜舍弃一切。但现在,剩下的只有麻木。连记忆痕迹都不想保留。
“那是轰动朝野的大事,老夫自然知道。”
“我与那罪该千刀万剐的首犯同名,王爷你可曾觉得奇怪?”
他想笑,笑意涌到嘴边却化成无奈。唯恐自己揭开真相后会将老头子一把吓死。给乱得不能再乱的局势再添一笔糊涂账。然后抬起手,在长发内摸索到人皮面具的边缘。揪住一角,逐些逐些往上撕。
蜡黄色的肌肤被扯下,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美玉一般的雪白。久未见阳光让他看起来有点不健康的苍白,可却无损他的俊美。
该怎样形容呢?
穆王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被初钧的容貌震得哑口无言。他自认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从来不曾见识过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美人。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而更要命的是,这个美男子早该在三年前被处以极刑。数以万计的百姓亲眼目睹美得惊人的妖物头颅落地,喷撒出来的鲜血染红整片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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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嘛!!”
他几乎要从床上面坐起,但很快就恢复镇定。因为他相信世间上没有人可以在砍断头颅以后死而复生。凌初钧今日还活着,多半是耍了手段找人替死。
“……你是怎么样逃脱的?!为什么还要回来!!”
一直戍守在外的人对尹鹏飞对初钧如何由爱生恨两人又如何相互纠缠的往事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脑海里第一反应自然而然就是凌初钧要回来复仇向整个北国皇室复仇。惊得后背全是冷汗。
“回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来。”
初钧否定似地摇摇头,说。
“我和孩子生活得很好。是你们不放过我,一再借用我的名号挑起战争。我所到之处,无论是南国还是北国百姓,人人都指责我怨恨我。这不公平。”
“公平?你居然有脸面要求公平?”
穆王爷对初钧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他转念一想,突发质问。
“孩子!那个孩子到底是哪一家的血脉?!”
“他是我的骨肉。”
“放屁!我北国贵族女子再恬不知耻,都不会为家族仇人延续血脉!!”
穆王爷接连说了一大通话,已经气喘吁吁将近力竭。初钧面露怜悯,却不说话。有悔是怎样来到人间又是谁的孩子,他半点都不想泄露给这个已然疯狂的老头知道。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你不能留……来人啊!来人!将他拖出去,拖出去!”
老人喃喃自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一叠声地高喊。干枝一样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面前的俊美男子,恨不得能亲手将他诛杀。初钧垂下眼眸,跨前半步拉起那只干瘦手掌贴在自己胸口。贴在那处再也没有心跳的地方。
“拖出去?再砍下我的脑袋?”
满意地看到老人面上的表情从愤慨迅速转化成极度的震惊,初钧轻启双唇,柔声伸手反掐住穆王爷脖子。指尖略微用力,掐紧他的咽喉。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我不怕死。却不知道王爷您怕不怕死?”
“你!你!你!”
穆王爷瞪大双眼,强撑着知觉勒令自己不要晕过去。奈何他那已如风中残烛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连番惊吓?终究还是敌不过惧意,歪身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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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爷这一惊一吓之下再救醒后人已然瘫了一半。连话都不会说,只能歪斜着嘴巴呜呜乱喊。流着唾液却愣是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既然老王爷的情况糟糕,尹曦堂不得不担起责任。首要任务就是向皇帝示好,亲自进宫参与早朝并向皇太后请安。然后上奏折请求暂时取消穆王爷的西路军元帅职务。此举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因为西路军被穆王爷控制多年,一直是他最重要的力量支柱。现在竟被一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拱手让予朝廷,怎不叫人惋惜?!
对于朝野间的种种讨论,尹曦堂只当耳边风。旁人羡慕的西路军兵权,在他眼里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垃圾。连鸡肋都不算。
“西路军是你的负担。”
他进宫前和凌初钧讨论到深夜,对方坚决反对他保留穆王爷的头衔。
“他们只听从老王爷的命令而并非听从穆王府的命令,你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年又不得宠的世子。试问为首几员正值壮年的大将怎会听你使唤调配?你试着回想一下,从前他们回京述职时对你什么态度?他们留在京中的女眷可时时前来向王妃请安?他们的孩子是否与你结交游玩?”
初钧问得很尖锐,句句都击中少年的自尊心。那些立有军功的大将的确没有把他放在眼内,根本不承认他是穆王府的继承人。也正因为这种轻视,让他对兵权分外渴望。
“可是……我手上……自此没有兵……”
“兵权?你哪里有兵权?兵权从来都只属于皇帝!穆王爷贵为宗室长辈,皇上自当敬他三分。现在换了你当家。你一没上过战场二没立下军功三没下属支持,却还死死抱住这一无是处的兵权不放。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知道要少年一下子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并不容易,初钧不厌其烦地开导他。尹鹏飞不是笨蛋,必然会趁此机会回收西路军权力。穆王爷虽然半死不活可好歹仍然是名义上的统领,要撇清关系首先就要主动请辞。否则就是将自己捆在这艘将要沈没的大船上,吃不到反惹一身骚。
尹曦堂终究被说服,翌日进宫面圣坚决提出为老父辞去职务。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没有过多挽留,当场下旨褒奖穆王爷的“忠国大义”赐予封地赏赐。没有人注意到他嘴角在一瞬间有快慰微笑掠过也不知道他心中对尹曦堂的识趣配合留下极佳印象。这一招奠定了此后一代宠臣的基础,让尹曦堂从此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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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出西路军权力以后,穆王爷府上下才头一次发觉自己低估了尹曦堂这位未来小主人。他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行事利落果断。一反从前的阴狠有余而成事不足,完完全全像换了个人。来自天子的宠爱自不消说,连带城中其余几家大族也接连来人频献殷勤。其中夹杂着的种种明枪暗箭全被他不软不硬地尽数挡了回去,姿态好不优雅。
凌初钧隐藏在尹曦堂后面,悄悄指点少年如何应对从来不曾遇到的场面。随着穆王爷的病重失语,小有悔的“认祖归宗”仪式也随之破灭。而宫中传出的好消息也令前几个月还吸引了众人目光的他迅速失去吸引力。没有人再关心那个得到皇帝亲手哄逗的孩子,只因尹鹏飞将迎来他第一个“皇长子”。
“听说是孟侍郎的长女,去年进的宫。脾气模样都是出了名的好。”
天气逐渐热起来,尹曦堂单穿件薄衫,斜歪在美人椅上向初钧报告打听来的情报。未经刻意梳理的头发随意地挽成一团,和平日形象相去甚远。
“你没看见罢了,看见了要笑死。那些自视清高的文官最近挨个儿去孟府祝贺,闹得跟孩子已经生出来孟侍郎已经是太子外公似的。也不想想这胎儿究竟能不能熬到顺利出生。”
“……背后莫咒人生死。”
端坐在梨花木书案前的初钧皱了皱眉头,对尹曦堂的话题表示没有兴趣。可少年并没有就此打住,仍旧喋喋不休。
“我不过是说实话。唉,要是大家煞费苦心你争我夺一轮争斗以后我朝添了位长公主……呵呵,那这出戏可真够好看的了。”
“……”
初钧闭卷合目,右手轻轻拍打抚摸蜷在自己身侧酣然入梦的小儿子。小家伙睡得极香,嘴角还流了口水。在爹爹的宠爱目光中大咧咧地摊开两条胖腿,欢快地蹬开盖在肚子上的浅绿荷花图锦被。
“我们志不在后宫更不在子嗣,只要做好自己本份即可。”
“是。你说得极对。”
尹曦堂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前日陛下召我进宫下棋,言语间似乎对后宫争斗非常厌烦。太后也嘱咐我要好好陪伴陛下宽解他心思,免得损了龙体。”
“后宫事务繁杂,的确非常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