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入夜只得黑暗的地方,他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他除了知道水饭房的白色恐怖、也能体会可可想自杀的心情。
隔壁房的早餐同时送去了,他知道那浅眠的男人已醒来了。
他想要知道阿心的状况,那男人可能不如他期待中的无懈可击,至少没有强到可以在双手被绑的情况下倒立把食物跟水
弄出来,然后用嘴巴咬破面包的塑胶袋、或连同玻璃瓶将水喝下去「……早晨,阿心。」
他贴近墙壁,即使知道那不是交换声音的地方。
那样令他感到安心,即使对着一幅墙壁说话真的很像精神病「阿心,你醒来了没有?」
他等了一会儿,大概只有六、七秒吧,没有很长,但竟足以让他泛起一阵恐惧,会不会隔壁房根本没有人,是他自己的
幻想……
「这次又想盘问我些什么,大法官?」
男人应答了,陆皑大大松一口气。
他听得出阿心同样想要说话的对像,阿心的声线透着疲累沙哑,而且迟缓了。
他们像拥有共同秘密基地的孩子般,一放学就冲去那儿,脑袋贴着脑袋地说话。彷佛只有这样才足够安全,显出彼此的
重视「……我在想,我不想出去。」
那边立即静下来。
陆皑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吓到了隔壁的男人。
「……哈哈,我是说出狱,不是这里。很傻,刚进来的时候我就想死掉算了、连刚刚也在想又饿又渴,自杀好不好……
但一想到可可或……你,就觉得非活下去不可了,即使你没有为我担心……」
「我的假释申请提交上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批准,听说只要进过一次水饭房都不批……可是老妈会耍点小手段的,总
之,我不知道……但一想到出狱之后不能天天见到你跟可可……一想到出去之后很挂念很挂念的时候也不知道去那里找
你才好,就觉得很好难受好害怕……好像不见了些很重要的东西又找不回来,连自己在那里弄丢的都没概念……这样一
想就觉得,不要出去就好了,像现在般住在一起,想见的时候可以借故跑一下医疗室、去一下图书馆……只有不足几百
米的路程,几分钟时间又可以见面,又或者睡一觉、明天晨跑吃早餐就可以见面了……」
「我不是不想出去、不想要自由……但见不到你跟可可就……哈哈,简直像精神病……我以前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也能这
样痛苦,也许我真是个死同性恋吧……」
陆皑将额头贴在墙上,浏海被压到都乱糟糟的了,他不止想像、连说出来的时候心窝都在剧烈发痛,他觉得自己一定有
病,这几天下来他哭哭睡睡、不然就在发呆,直被孤立跟饥渴折磨得想要自杀,但他仍然没办法、没办法把这样强烈得
要涨爆心怀的情感传递给那男人知道,明明已经到快变精神病、快变异类的地步,却奇妙地,连一丝一毫都没办法让男
人感受到,这是个多么空白的距离……足以让他望着那段距离,苦笑流泪。
想着,既然这样地痛苦那不要就好了,只顾着可可就好了。
但他不可以,他就是受不了。这不是二选一的题目,得不到这两个人的痛跟空虚,他一辈子都记着「……告诉你啊,其
实可可跟我交往是有条件的,是宗交易。他要我不去招惹蝙蝠,他就在我出狱前跟我交往,我答应他了。」
「……他有女朋友,他说一出狱就要结婚了。我跟他都快要出狱了,更惨的是,我比他的刑期更短……那我出狱之后要
怎办呢?等着参加他的婚礼吗?每天看信箱都害怕他寄来喜帖?我也不知道该怎办……」他招惹得太多,得到的却又太
少。陆皑抽吸着鼻子,鼻涕还是狠狈地直流下来「总觉得好怕去参加他的婚礼,我自己一个人去要说些什么祝贺说话…
…」
男人仍然没有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当然不可能渴求从阿心那儿获取安慰的,他对阿心说可可的事、自己的事。
可是他还能怎样?
他只能对阿心说可可的事、对可可说阿心的事而已,他也只想跟这两个人说。陆皑勉强地撑起手臂,擦着鼻涕「……我
怎么跟你说这些了……」
「果然是生意人啊,热衷睹博跟交易。」
对于男人突如其来的揶揄,陆皑连招架的准备都没有。
一刹那觉得这样的撒娇丢脸至极,阿心当然会不高兴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自己多凄凉……明明那是一场公平交
易,可可得到想要的、他也是,但现在竟然埋怨起来,半点都不像男人。
被他一针出血地羞辱而涨红了脸,陆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同时又对男人的不体贴涌起小小怨恨。
「我可以陪你去。」
陆皑简直不相信阿心所说的话,那男人竟然跟可可一样,向他提出交易「……你说婚礼吗?」
他怔着了,然后拚命找出可以报答的地方,好让他别反悔,因为由阿心陪他去参加婚礼这主意棒透了,他现在简直觉得
非这样不可!!「如果你陪我去婚礼的话……那我要怎样回报?对了、我知道了!!我可以陪你回那不勒斯……
ROSANNA的尸体即使找不回来,我们也可以为她举行个小小的葬礼,即使只有你也好,我想她泉下有知会很高兴、会得
到安息的,我们在那边请个牧师祝祷然后找个很安静的墓园立个墓碑吧、也许是神父、我不知道、你决定就好了……我
们也可以带些花去、放在她的墓碑前面……我想一场小葬体也差不多这样了。你说怎样!?」
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提议了一大堆,恨不得现在马上飞去意大利,陪阿心完成这难过但必须的阶段,如果没有一
个ROSANNA完结的仪式让她安寝,阿心内心的阴霾与仇恨也不能平息,这场葬礼同时埋葬了这男人心中的伤口。他肯定
阿心也在等他这个提议。
一想到由别人来陪阿心为ROSANNA献花,他就妒忌到杀人。
「这是你说的。」
「对,这是我说的,我一定会陪你去完成她的葬礼。」
男人冷淡地回应,同时提醒他必须遵守承诺,就像“你最好记着是你说的,我可从来没暗示要弄一场葬礼给我养母,连
想都没想过”,陆皑爱死也恨死了他的别扭。
「你说她最喜欢玫瑰,什么颜色的?白的?」
「……红的。」蜜糖色的长发与海洋蓝的眼睛,白皙的肤色衬上艳红的玫瑰。这几乎是他所记得的全部,那陌生又熟悉
的养母。明明自己是以“让她别死”为由而被收养的,最后竟把她给害死了。
「那我会带她最爱的红玫瑰。」
听见陆皑最后说了这一句。
他知道交易达成了——他们用一个婚礼交换一个丧礼。
然后,狱警再多开启一道水饭房的门——
蝙蝠进来了。
二十三、FIRST QUESTION 上
从刮花的压克力板,他们都见到蝙蝠进来了。
就在对面的水饭房,但他们没有对这个进行谈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下午的时候,果真如医生所言。
狱警们走进来,然后把他的手铐解开。手铐解除的一刻,陆皑觉得一切都好转起来了。
尤其是阿心答应他们在未来会有所交集,简直是比发梦更难以置信的事。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难道阿心听见他在隔壁房哭了?
他不敢断定,只知道这样真的太好了。
待狱警稍微走远了点,他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面包跟玻璃瓶,面包被他压得变了奇怪形状,他苦笑,小口小口地喝水,混
着撕下的面包一起吃……呜哇,从不知道面包是这样好吃的!!
突然,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而且还不止一个!!
没可能的!!狱警才刚刚走开!!
他吓坏了,胡乱地把面包跟水瓶都放进尼龙床下面,然后狱警刷卡了,进来的人让他松一口气。是医生嘛。
医生提着要什么没什么的白盒子进来,手上还有块报告板之类的东西「午安,公主殿下。今天觉得怎样?」
「正要吃午餐的时候被打扰啊。」
「看得出来。」医生碰了碰自己的唇角,陆皑立即伸舌头把面包屑卷去。
「为什么你会来这儿?应该没理由再来才对。」
「把我说得像把小狗遗弃在爱护动物协会的主人……」医生皱皱鼻子,似乎对这里的卫生环境不敢苟同,然后坐在尼龙
布床上「我问你问题的时候,你可以吃东西。」
陆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把戏,也就耸耸肩,任他去了。
他像个游击队员般,趴着,从尼龙布下找出吃到一半的食物来。医生感叹那个富家大少爷现在可真明白监狱的生存之道
了。他从白盒子中再找出几个面包跟几瓶药给陆皑,要他接下来的三天节省着用,还有之前要求过的小纸张。他犹豫着
该不该告诉眼前人,刚刚去给食物阿心时,那男人竟反常地说“不用给我太多,隔壁那个像快死了”,于是他把给阿心
的份减半,给了陆皑。
医生干咳两声,从袍子口袋中拿出钢笔,敲敲报告板「……陆先生,告诉我你进来水饭房多少天了?」
「四天,你也知道的啊。」陆皑想要单手扭开瓶盖,却发现手竟然抖得厉害而且没力……
试了几次,他放弃了,决定先放下面包去扭盖。
手果然是被绑得太久,血液运行不流畅了。
「这四天晚上睡得好吗?一天大概睡多少小时?」
「那可能在这种地方睡得好啊!!我这四天来睡睡醒醒,一天大概有十多小时在睡吧……」
「睡着或醒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像有人跟你说话或唱歌?」
「……很多时候听见有人在唱歌,我觉得像可可的声音、也像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昨晚我有跟阿心聊天,聊了好久
好久……医生,该不会是阿心向你泄露我们的逃狱计划吧?」这样详细的审问究竟是怎样?简直像怀疑他跟阿心在监狱
藏了计时炸弹。
「别开这种玩笑。现在告诉我,你曾经出现什么幻觉吗?你真的觉得是幻觉的事物,不是抽气扇的马达声。」
「……我看见阿煦。他瞪着我,我坐下来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的脚,我觉得害怕又内疚,于是找阿心跟我说话,之后阿
煦就消失了。」医生太可怕了,连这个都知道!!「究竟怎么了?」
「这四天来,狱警看你跟阿心一口饭水都没动过,开始担心你们的健康状况所以找我来看看。」
「……哼哼,他们是怕会弄出人命吧!!你应该告诉他,那群混蛋收买了些狱警在我们的饭下毒……」
「阿心不进食的原因我知道。有问题的是你,我担心你的精神情况。狱警说白天跟夜晚都听到你唱歌,还对着墙壁跟地
板自语自言……」
「事实上这里只有墙壁跟地板啊!!」陆皑忍无可忍的抢白,医生今天竟是特意来检测他的精神状况「我就是知道自己
快疯了所以才找阿心说话的,你可以问问阿心!!」
「好吧,别激动。我没以为你疯了,只是想知道你的精神状况够不够帮你离开这鬼地方,还有加快假释的批核,你知道
,若你的健康条件不足以应付牢狱生活,那可能他们会给你单人房、或在出狱前把你调去公立政府的监察病房,这样都
会加快你出狱程序。」
陆皑知道医生的美意,但他不认为会是好主意「……我知道水饭房就是为了反省深思的,所以不意外会出现阿煦的幻觉
……但之后还要装疯作哑,这样是欺骗吧?」
「这不算什么装疯作哑,很多从水饭房出去的人都会有短暂迷失、失去沟通能力,你不过是比他们都严重一点而已。我
说真的……在蝙蝠报复你之前,你赶快出狱吧,避免一场混战的爆发不是很好吗?想想看,蝙蝠的报复会把其他帮你的
人都扯进去。」
人类本就是群居性的动物,隔离囚禁是不人道的,任何人精神失常也是情有可原,没人会对陆皑苛责的。
尤其这在同辈中被称为“公主”的小伙子人缘还不错,他人只会同情,而不会怀疑。如果能利用这一点去争取更快的司
法程序那就更好了,如果陆皑愿意,他就请个心理医生来,能吓一吓那群常执警棍恐吓囚犯的人渣更好。
「对你来说,心理评估是最易过关的考试了是吧?我可以提供佐证,至少我治疗过你自杀时撞出的伤口。」
「那个我再想想吧……医生,我今早看见蝙蝠进了水饭房,他怎么会进来的?」
陆皑咬咬唇,现在觉得非问不可了。虽然他早知道是关于自己的,也在祈祷任万不要跟那混蛋扯上关系。
「这里就是报复的循环,互相死咬不放,只看谁比较高段。蝙蝠被报复了,因为他惹到你跟阿心。你想想,能为你做到
这地步的有谁啊?」
虽然真的不想说出来,但他现在觉得事实就是如此「……可可。」
「但、但没可能是他的,你也知道,可可怕那人渣怕得要死!!怎么可能把他弄进这儿啊!?」
「可可是打不过他,别忘了那男人一向有小聪明。」医生顿了顿,用钢笔骚骚耳背。他不确定可可想不想让陆皑知道这
件事「……他使的算不上什么新招,尤其现在我们有个正义超人。」
陆皑知道他说的正义超人就是牛奶「事情是怎样的?」
「如果让可可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他肯定把我的烟全丢进马桶然后撒泡尿……」他很肯定可可一定来医疗室捣乱,哈雷
私藏起几根发夹能借可可开锁「好吧,我知道的版本是这样的。昨天关灯前,他单人匹马地去找蝙蝠,说要谈一谈条件
好让他停止在你们的食物中下药。蝙蝠让他进去了,然后关灯了——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
「十分钟后,可可在蝙蝠的牢房按铃,那个铃我们叫救命铃,不是很紧急时根本不会用,不知道第几年了,用来封尘的
玩意儿。他按的那个铃惊动了我跟所有狱警,尤其之后我们发现是从蝙蝠的牢房传出的……去到的时候只听到可可的呻
吟声还有些碰撞声,用手电筒照过去看见了牛奶,那家伙是第一个去到的,他摆出了超正确的举枪姿态对着牢房,大叫
“你在做什么!?把手举起来!!不然我就会开枪了!!”」
医生的模样像谁掐着他的喉头,他急需要喘口气,事实上陆皑比他更紧张,他很害怕听到可可受伤害……「该死的!!
牛奶那混蛋把我们都弄得很紧张,狱警都在犹豫要不要拔枪……那时候黑暗一片,还没开总电源,我们只能用手电筒照
牢房,又怕打在蝙蝠的脸上会害他惊恐得扼死可可,我肯定手电筒照到地上的白粉!!可可的衣服被扯破了,蝙蝠掩着
他的嘴不让他叫……然后灯亮了,全部狱警都将枪举着指向蝙蝠,牛奶要他不要妄动,走过去开了牢房的锁,他今天当
值,而且也没一个狱警敢过去。那男人举高了双手,牛奶将可可拉出来。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