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笑道:「她是我所知道嘴唇最柔润者。」伸手在我唇上碰碰,道:「你比她的还软。」笑容狡黠。
我只苦笑,不以为这是赞美。
几日后,周经理急电道:「与荣氏合作项目全部叫停,对方自行毁约,要不要起诉他们?」
我略一思索道:「先等等!」致电荣氏,无人接听。
柳江南来电道:「荣氏遭难,封玉堂乘胜追击,势头无人可阻!」
第二日新闻报导,荣氏涉嫌毒品、军火等数项非法交易,且握有明证,
其名下公司百分之九十被查封,牵涉之多,范围之广,已为本年度第一要案。
我半晌不语,不得不佩服封玉堂手段迅捷,捉荣四纰漏,何其难也。
两日后,荣氏名下所余企业全部重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全部替换,但势力萧条,如沧海行扁舟。
财经频道采访荣氏新任总裁,竟是荣六。
他仍面色苍白,身材削瘦,但言谈镇定,从容不迫,安抚荣氏股民,落落大家之风。身侧正是阿鸿,西装革履,腕缠
纱布,想来是为遮挡纹身。
我无心再看这豪门倾颓,此情此景,十年前便已亲历,不须看人善舞长袖上的斑驳泪痕。
自公司驱车出去,路过封氏大厦,全楼明灯如昼,我清楚记得,不久前,这里只得一层光亮庇护。
寻餐厅吃饭,却遇程程,黄宝宝挂在他身上,噘嘴不耐。
点完饭菜,黄宝宝自去洗手间,程程方轻笑道:「黄家与荣氏业务一向繁多,现下黄宝宝正忙得头眼昏花。」
我一笑,他又道:「封氏业已停手,不再落井下石,荣家虽败,现下略已立定脚跟,只不知荣四如何,听闻他抱病在
床。」
我略略点头,默然不语。
片刻,黄宝宝归来,同我笑语,席间十分关照程程,我赞他是体贴上司。
饭后告别,开车乱转两圈,直去荣家。
停于门前树影,忽想曾三至荣门,饮茶,囚禁,相送,各有风云,各有因果。
却是荣六相迎,温款有礼,看得出十分疲倦,面色越发苍白,勉强笑道:「多谢秦先生造访!」
我便请见荣四,他使阿鸿带我过去。
穿廊过院,竹影晃然,这里既有茶香,亦有暗影,光洁清凉,鬼影幢幢。
阿鸿轻声道:「秦先生可记刀伤?」
我轻笑道:「没齿难忘!」
他沉默半晌,道:「当日少爷只要我教训你,刺伤你后,我又返还寻觅……」
我轻声阻他,道:「都是旧事,无须挂怀!」
他上前一步拦我,道:「少爷恶劣,盖因乏于管教,纵容无度,荣家人众,什么乌七八糟的把戏都有,便有学有样。
荣先生一直居外,后才入住,他品行已成,实难拘束,荣先生又怜他幼时丧母,也拘管不力。」
我垂下眼睫,道:「请直言!」
阿鸿单膝跪地,面色如水,沉声道:「他初入商场,请秦先生不要为难!」又道:「他已改变许多,后来那次得罪被
察觉,荣先生没有指责他,闭门三日,他在门口默坐三日。」
突然身后人响,道:「阿鸿,不要麻烦秦先生!」是荣六。
他走过来,望我道:「我得罪秦先生良多,不敢乞谅,当日默坐,也不是因为秦先生,而是因我哥哥,他愁眉不展,
烟酒无度,我看见他独坐索然,以致落泪。」
他低头半晌,复又抬起,微微笑道:「多谢秦先生来看我哥哥!」
行至荣四门前,他们退去,空气中微有乐曲流动,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意在体现细致而磊落的浪漫柔情。
我抬手叩门,门应手而开,荣四背对我坐在一把硕大的藤椅上,仰头聆听。
我默立片刻,他有所察觉,方转头过来,轻笑道:「深夜故人至!」
起身斟茶,请我落坐。
他虽消瘦,脸色却十分好,白皙而透明,更显他一双眸如水。
我低头抿茶,笑道:「味道刚好!」
他抿唇一笑:「知你将至,故而备茶!」
我眨眨眼,笑道:「荣先生通灵有术?」
他徐徐添水,笑道:「你会探望封玉堂,自然也会看我。」他抬眼望来,道:「谁教你脾气古怪,又不善择友。」
我顾左右而笑,瞥见唱片机,随口道:「我以为此刻你会播放《命运交响曲》来振奋人心。」
荣四笑道:「我尚未落魄到需音乐来鼓舞自己。」他略侧身靠在椅背上,分外舒适。
一曲毕,自动转入下一首──《冷藏的爱》,这是钢琴王子的黄金三部曲之一,其中爱意并未冷藏,只是冷静。
对坐竟然无言,沉默过久,我开口道:「今后有何打算?」
荣四微笑:「去旅行,去谱曲,去喜马拉雅,去维也纳,计划太多,正待排列次序。」
我轻声建议:「既喜爱音乐,可直去维也纳,以免去得晚,恨自己迟到。」
荣四倾去冷茶,重新更换茶盏,笑道:「爱好与擅长是两回事,耽搁音乐太久,不宜回头。」
「你曾专攻音乐?」
「钢琴。」
我望见他手指修长,力道我也曾亲身品尝。
「因家业放弃?」
「自己厌倦!」
我抬头望他,慢慢道:「在此地你曾问我,可有心结?那么,作为报复,我也问你,可有心结?」
荣四默然咬唇,终于轻笑道:「少年时学音乐,受家父阻挠,愤恨而出,设建皇门,后被强行带回家,仍死不悔改。
」
他低下声音,若幽泉过石,「家父百般调教,不服。后来,他冷笑谓我:你以为自己何等高洁,被你强暴的男孩子会
在音乐之神前指证你!」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远淼。
我低头饮茶,不能效法圣母,说一句「一切皆可宽恕!」脑海里浮现一双眼睛,莹剔如水晶,便伸手与荣四相握,道
:「追昔太多,仿佛一生仅此一日,误却明朝良辰,便悔无可悔。」
荣四握紧我的手指,复又松开,慢慢笑道:「我明日便去维也纳,今夜权作你为我送行!」
他未必心结全开,但时日长久,终有欢颜。
我笑而敬茶,道:「愿你如心!」
荣四抿唇笑道:「愿你随意!」
夜深不是待客时,我起身告辞,荣四举步相送至门口。
院中暗影里有两人相拥接吻,其中一人酷似荣六,荣四向我轻笑:「他尚年轻!」
我便接道:「故拥有爱情与勇气!」
于大门口,再次握手,盖因相逢难煞人,一切均需机遇。
车体滑过荣门,比时光掠影还伶俐。
荣四白衣在后照镜内渐渐模糊,我镇定心神开车,打开广播,女声优美,道:「请欣赏理查德.克莱德曼名曲《忘却
的悲伤》,乐调当然不悲伤,柔美舒广,畅宽自由。」
封玉堂来电问候。
我道:「祝你功成!」
他轻笑亦轻叹,声音却有些低哑:「荣四未尽全力,我则竭尽心血。」
我便笑道:「你习惯奇怪,吃鸡蛋还要去发掘它的母亲美不美!」
封玉堂噗嗤一笑,半天才道:「过几日我回瑞士,那儿毕竟是总部。」
风烟落定,各奔前程。凡人碌碌,心有所悲,亦有所喜。
我慢慢吐气,道:「到时我去送你!」
封玉堂轻声道:「多谢!」
挂断电话。
返回家中,聂雨凑过来接吻,似有不安。
我轻声问询:「心情不好!」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只翻覆我的手掌,十指交握。
我轻抚他后背,慢慢下滑,他翻身坐起,垂眼道:「我不想……」
我起身抱住他肩膀,轻声道:「好的!」
他伏在我怀里,露出一只眼睛,眨眨,再眨,微微笑道:「能不能一辈子不起床?」
我抚摸他的头,笑道:「那比起床更需毅力!」
聂雨露出稚气一笑,合眼睡去。
清晨时分,他第一次比我早起床。
我卧在床上,看他慢慢穿衣。
金橘色的皮肤,细嫩紧致,充满弹性,活跃和生命力,牛仔裤,衬衫,把这漂亮身体渐渐覆起,他走过来,阳光为背
景,轻声细语:「我有话同你讲!」
我点头道:「请讲!」
他抿了抿嘴唇,道:「有人请我去国外发展。」
我微笑道:「机遇难逢!」
他望了我一眼,道:「本埠也有人邀请,是XX导演。」
这个名字我听过,这个人我也曾会面,他义正辞严要求,放聂雨自由。
我笑道:「你如何选择?」
他侧头道:「人年轻时应走得更远!」
我含笑默赞,道:「尽量把高峰建到更高,那么即使走下坡路,也需很长时间!」
他也一笑,伏在我身上拥抱,喃喃道:「秦欢,你可曾想过,有时需要挽留。」
我与他紧紧拥抱,复又松开手,道:「我更愿所有离开的人,都不后悔。」
他自我身上起来,眼中饱泪,笑道:「再见!」
我心有不忍,轻声道:「何时启程,我去送你!」
他微笑道:「既已告别,无须送别!」转身离去,为我轻合房门。
我索然无味,本想倒头睡觉,可终于爬起来,穿衣洗漱,向公司而去。
男人向来是工作的奴隶,可借此消磨时光与体力。我忙碌一天,虽则劳累,但十分安心,夜深才下班,刚进家门,柳
江南便打来电话,嘻嘻笑道:「我在柳宅,快来快来!」声音异常活泼。
我略一皱眉,道:「你在喝酒?」
柳江南嘿嘿笑道:「不不,我在喝水!」
我撇撇嘴,去发动汽车,不欲让这醉鬼发疯。
行至柳宅,停车开门,柳江南正卧坐在沙发上,脸色粉红,双眼放光,一见我便挥手大笑,道:「秦欢,秦欢!」
我打量四周,这里被他砸过的碎片分毫未有,但有无数空档尚待填充,墙面亦有划痕,无人修补。
沙发一侧整整齐齐摆放着酒瓶,如列兵阵。
柳江南已起身拉我,逼我喝他杯中物。
我被他灌了一口,果然是清水,他咯咯笑道:「你以为是酒时,其实是水,你以为是水时,却是酒!」又眨眨眼,道
:「大哲学家,我的学问如何?」声音出奇大。
我被他吵得头疼,按他坐下来,他一会儿就倒在我膝盖上,仰头张望,不知在看什么。
我欲起身取醋,稍微替他解酒,他死活不起,举手掐我脸,喃喃道:「混蛋!」
我苦笑安抚,道:「我去拿醋给你喝,舒服些再骂我,不是更好?」
他大笑,十分响亮,挪开身让我走。
我倒了半杯食醋,回来喂他。
他软软躺在沙发上,一手盖眼,轻声道:「我也是混蛋!」
我半蹲在沙发前,拍他脸颊,让他起身。
他慢吞吞坐起来,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小口饮下,疑惑道:「这是什么?」
「可乐!」我不动声色。
他更加疑惑,道:「酸的?」
我点点头,道:「过期了!」
他哈哈大笑,险些把醋洒我一身,扶着我肩膀笑弯腰。
我等他尽情发疯,他小时更善疯癫,四岁时同他父亲吃饭,偷偷喝了一盅酒,大嚷还要,他父亲不同意,这小子便不
动声色端了一碗糖醋蘸料,
高高站到他父亲身后,从头顶扣下,然后倒头睡了一个日夜。
他伸手拉我衣领,撇撇嘴道:「嘴里真难受!」便强凑上来同我接吻。
我被他酒气、酸气熏得脑子疼,他全身倾压,我又不想直接砸在地板上充当肉垫,便一手扶地,一手揽他,以免他栽
到地板上。
他已经探入舌头,啧啧吮吸,气得我脑子发昏。
他抬头笑道:「你嘴里有糖?」又欲亲吻。
我格开他的头,翻身让他躺在地板上。
他便一脸委屈,道:「把糖给我!」
我俯身在他头上,轻笑道:「不能白要!」
他眨眨眼,一脸无辜。
我轻声道:「你若嘴里有颗心,肯不肯同我换?」
他舌头在口里转动,又舔了一圈唇,失望道:「空的!」又马上补充:「等我有了,一定送你!」眼神恍如孩童。
我低下头,同他接吻。
第九章
帮他洗完澡,将其丢到床上,他翻身入睡,眉目平和,恢复美人姿态。
我自去客厅吸烟,实在无味,又至书房翻他珍藏的红酒,或是年深日久,已过最佳饮用时期。
倒得半杯,玫瑰色泽,酒香沾手,抿一口,味道平平。
突然发现门口立一人影,我一愣,轻声开口:「江南!」
果然是他,松松垮垮系着睡衣,发乱如鸦巢,一手持杯,一手握着伏特加。
我走过去,一皱眉头,道:「你又喝酒?」
他大大咧咧点头,酒气熏天,笑道:「喝酒挺有意思!」
我欲夺他手中酒瓶,他一步跳开,摇头大笑:「baby,这可不行!」
又上前一步,把我挤入角落,两手拉开衬衫,一通乱摸,酒瓶砸在地板上,流溢满地。
我嘴里吸气,计划反击,不欲任他鱼肉。
柳江南却停下双手,把身体靠过来,嘴唇轻轻触我耳朵,睡衣滑落在地。
我侧头轻声问道:「你有话要说?」
他摇头,眼睛闪闪发亮,再眨,眼泪汪汪。
我连忙问道:「怎么了?」
他微微张嘴,道:「胃疼!」
我哭笑不得,拉他回卧室,寻胃药,倒开水。
他吃完药,重新裹进被子,身体的确有些凉。我唯恐他再跑出去喝酒,索性坐在他身侧。
他并不入睡,张着眼睛,炯炯有神。
我便和他谈天,说程程,说聂雨,说荣四,说封玉堂,多么优雅或艰辛的人物,都禁不住口唇几张几合,随口向他道
:「封玉堂要回瑞士,我们抽空去灌他酒!」
他拉着我手掌,手指在唇前晃晃,低声道:「他是个混蛋!」
我一笑,他又愤愤道:「他还逼我作题,把我逼得想死!」眼里一片委屈。
我握住他手指,放在齿间轻咬,轻声道:「无人逼你,你可安心入睡!」
他眉开眼笑,缠过来笑道:「你觉得我好么?」
我点头,道:「很好!」
他咯咯笑道:「有多好?」
我道:「生子当如柳江南!」
他微微一笑,吮了下唇,满足睡去。
看过时钟,已然清晨八点,同这醉鬼消磨一夜,但觉力乏体酸。
打电话至公司布置事务,又驱车去超市,回来时,路过一家珠宝店,刚刚营业,地面犹湿。
我信步逛了两遭,发现两枚钻戒,钻石硕大无比,俗气到让人发笑,本欲购买这一对,后想反正是为送人,何必套在
自己指头上丢脸,便只购下一枚,塞进口袋。
返回柳宅,客厅里鱼香飘散,我放轻脚步,闻得卧室有人声气。
「早晨吃鱼汤,好像很奇怪!」
「那我半夜睡不着去炖汤,岂不更怪!」是傅篱的轻声细语。
我微微抿唇,突听傅篱咯咯软笑,略带气喘,道:「快松手,江南你……」
我转身出门,脚下一个踏空,自门前台阶跌下,两手本能去支地,双膝跪地,半天爬不起。果然是老骨头,看那三、
四岁幼童,怎样跌倒、撞头都能立刻翻身坐起,得意大哭。
驱车去公司,向掌心涂了些消毒药水,助理进来道:「荣先生来访!」
我一愣,进来的是荣六,为之前叫停的合作项目而来。
荣六低声道:「多谢秦先生并未诉诸公堂!」他已明显消瘦,幸好年轻无妨。
我便笑道:「哪里,长期合作才是目的。」
他再次道谢,沉吟片刻,道:「家兄已至维也纳,今晨来电报平安!」
我点点头,道:「荣先生能下决心打理荣氏,令兄才得以安心离去!假以时日,荣先生必有所成!」
荣六微微笑道:「秦先生谬赞,昨日我还是一等恶少,骄纵无度,今日便不得不一肩担家业,四处奔波,真是报应不
爽,造化弄人于股掌间。再说那封玉堂,此刻手上又握有何等锦绣河山,可惜身患家族遗传绝症,不日便归瑞士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