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难测。」
我心中一惊,按住心神,不动声色问道:「我也听说此事,你如何得知?」
荣六略一沉吟,道:「同封氏大战,家兄曾派人去搜集资料。」
我手脚发凉,如此必不是谣言,同他寒暄数语,匆匆送走。
封玉堂。
我想起他指尖青白。
我想起他说:「心愿太深!」
我想起他跑去胁迫柳三。
……
其余种种,我已没有时间回想。
致电封氏,我低声道:「我是秦欢,我找封玉堂!」
片刻,封玉堂来接听:「是我!」
我一时无语,半天才道:「我要见你!」
便听封玉堂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轻声道:「你来吧!」
相对却是默然,才发现自己绝非健谈之人,一眼望去,封玉堂犹双目炯炯,唇角噙笑,只脸色有些苍白,稍显病容。
腹有千言不能语,我抿了抿嘴唇,却见封玉堂一笑:「应道天凉好个秋!」
我深吸一口气,方道:「略闻传言,你……」
封玉堂点头,道:「的确如此!」声音平淡之至。
「何时发现?」
「来港之后。」
其间必历惊异、不信、愤怒、无奈,天下病者,皆经此程。越是人中龙凤,越是心灰意冷,求生,只有面临死亡时,
越加迫切与艰难。
那么他力摧荣氏,游说柳三,远走瑞士,所为何事,所为何人?
我伸手摸烟,却碰到一只首饰盒,略一迟疑,将其取出,奉到封玉堂眼前。
他一惊,打开更是吃惊,抬头望了我片刻,方迟疑道:「你是秦欢?」
我点头,他叹而笑道:「幸好未患心脏病!」伸手摩娑了一下那颗俗不可耐的钻石,突然道:「这本不是为我吧?」
我再点头,老老实实道:「现在是!」
他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若送我,不会挑如此俗浊之物,只有送柳江南,才会存取笑之意。」
我苦笑道:「人不该太聪明!」
他大笑道:「多谢你的礼物!」
我又道:「有意去瑞士,可否同行?」
他面露惊色,半天方道:「你我之间,并无债务,不必追着讨要!」
我摇头笑道:「早年你曾见我落魄,我也要见你病中戚容,睚眦必报。」
封玉堂沉默半晌,将戒指郑而重之戴于左手中指,尺寸有些小。
我疑惑道:「无名指才合适!」
他眨眨眼笑道:「容我享受两日恋爱滋味,再进入无味的婚姻。」又抬手敬礼,笑道:「秦长官,如有客访,可否戴
上手套。」
我含笑点头。
他上前拥抱,喃喃自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低头亲吻我眉心,轻声道:「原计明日下午出发,可以推迟行
期。」
我摇摇头,道:「一天足够!」
自封玉堂处出来,如远行,须摆平诸事。
先至母亲处,她正沉溺丹青,半天才出来,道:「何事?」
我倒庆幸,若是柳母,必是一番眼泪厮杀,千叮万嘱,直教那远行孩儿,双手讨饶:「我不走了,只求您缄口!」
她低头抚摸指头上的颜料,仿佛那色彩是终生情侣。
我轻声道:「我欲远行,时间不定。」
她方抬起头,眨了眨眼,好似在琢磨意思,道:「你去吧!」
我一时无话,起身告辞。
她突然拉住我手,道:「别人专注的事情多,我专注的事情少,所以他们说我痴傻,是么?」
我竟然喉头哽咽,轻声道:「是他们不知轻重,分心太多,庸俗无比!」
她欢喜一笑,第一次送我至门口,挥手告别。
我深踩油门,驱车如飞,她无情且专情,使人艳慕而不可及,爱她的人苦不堪言,她爱的人香甜似蜜,与她无关的人
,观之如戏。
回公司将名下产业股票划与柳江南,召开股东会议,推荐柳江南接任,无人异议,一则因此刻柳江南已是最大股东,
二则仓促间寻找新的管理者并不容易,内部权力盘根错节,反而都同意外人接替。
将一应事务处理完毕,已至深夜,职员都已下班,我独坐办公室环顾,
如此艰难积累,这般简单便可抛弃不理,人心的确古怪,忙碌半生,只为沙滩钓鱼。
电话陡响,如午夜凶铃。
是柳江南,怒气冲冲道:「你在搞什么鬼?你的律师……」
我连忙安抚:「听我一言,好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声,我才道:「我厌倦商界,决定去瑞士,时间较长,故将秦氏托付于你,你是挚友,便不得推托!」
柳江南冷笑一声,声音异常低沉,道:「去瑞士?还是去封玉堂那里?」冷如坚冰。
我开口道:「封玉堂,他身患绝症,我……」
柳江南更是冷笑:「天下绝症者多,我看你分身乏术!」
我抿了抿唇,道:「你这两日便来秦氏召开高层会议,熟悉事务。」
他破口大骂:「秦欢,你混账!」
我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柳江南过来公司,一脚踢开门,金刚怒目。
我起身相迎,他一拳击来,正中小腹,我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痛得几乎翻过来,仿佛铁扇吞了孙猴子,蜷到地上,冷
汗顿下。
他两手拎我坐起身,又解下领带将我双手绑缚身后。好像那一拳激发腹部旧伤,一时间痛得颤颤发抖,毫无招架之力
,任他收拾。
柳江南气吁吁地打转,好似一只饿极的狼崽儿,半天才一眼望来,怒不可遏:「你真他妈混账!」
我痛得开不了口,只听他翻来覆去骂一句「混账透顶!」
终于他停下脚步,半蹲在我面前,低声道:「你走不了!」
我一闭眼睛,缓缓道:「你拿什么留我?」复又睁开,直视过去。
他向后一退,坐倒在地上,目光陡变,翕动着嘴唇,仿佛喃喃自语:
「朋友有什么不好?个个鬼迷心窍,逼我,逼我……」失魂落魄至极。
我微微向前倾身,柔声抚慰:「我不逼你,真的。」
他抬起头,凑过来,一腿跪压在我双腿上,默不作声。
我放轻声音,道:「若你是我,身侧有封玉堂,生死难测,你会不会相伴?」
他深吸一口气,眼圈泛红,伸手绕到我身后松绑。我用松开的双手抱住他,他身体始终是记忆中的温暖,一如春柳江
南。
他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耳边是他在低低抽泣,他开口说话,沙哑无比:「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他抬头望我,
轻轻摇晃,眼神童真而迷惑。
我更加紧地拥抱他,轻声道:「即使高贵如爱情,亦如平凡的命运般,是需要时机的。」
他失声痛哭。
上午,拨通程程电话道别。
他沉默片刻,道:「一路顺风!」
我开口道谢,他仿佛有些踌躇,低声道:「我和黄宝祈在一起。」
我一笑,上次吃饭便有端倪,道:「恭喜!顺便告诉我原因。」
程程亦笑道:「不知道,自觉对看很久,也不会厌倦。」原来他才洞悉世事,真正淡定从容,他也终可如我所愿,一
生平安。
下午,我赶至机场,封玉堂已然等候,微微笑道:「你还有机会!」
我摇头笑道:「到了那边,一样可以后悔!」
黄宝宝和程程赶来,程程同我握手,黄宝宝扑到我怀里似真似假般大哭,把好端端离愁弄个乌烟瘴气。
至换登机牌时间,程程突然过来同我轻轻拥抱,轻声道:「谢谢你,秦欢!」
我转身欲进,封玉堂突然伸手拦我,轻声道:「何不等等?」
我一笑道:「已经告别!」
一直过了安检,无人言语,马上登机,封玉堂突然站住,取出一张机票,轻声道:「我知你喜爱玫瑰,这是飞往保加
利亚的机票,今晚的航班,请你为自己考虑!」
他仍予我后悔的机会。
我接过机票,看向封玉堂,他脸色丝毫未改,方正色道:「谢你旅费!」
他才慢慢一笑,眸光如水,同我握手,自去登机。
我将机票细细端详,不由叹息。
磨磨蹭蹭上了飞机,看向四周,封玉堂双手掩面,一身怅然,似在叹息。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一语不发。
他察觉有人,望过来,面露惊异,又不肯言语示弱,略略调侃:「你匆匆赶来,可是要看我痛哭?」
我便笑道:「你拒我三次,我才当大哭!」
他直盯着自己双手,喃喃自语:「你本不该来!」
我佯怒道:「封玉堂,没想到你竟这般推三阻四,心口不一,堪堪伪君子,面目可憎。」
他猛地抬头看我,见我并无怒色,方叹道:「如此恶疾,不知耗你年华几许。」
我应对道:「秦某早已不是二八佳人。」又去握他的手,轻笑道:「白首老翁续娶妙龄少女,这等事例世间从不鲜闻
,你并不比他们罪恶深重,大可放心。」
他方大笑,眼中尚有水泽晶莹,又自嘲自笑:「我终于选对咒语,念的是芝麻开门!」
片刻,他已入睡,眼圈略青,可见昨夜未能好眠。
或许病人易惊,我替他拉平毯子,他立刻睁开眼,四下张望,看到我后,重新合目。
我轻声道:「我在这里,寸步不离!」
他唇角泛笑,恍如幼儿脾气。
次日,抵达日内瓦,至封玉堂处安顿停当,我站在客厅里张望,物非人是,略略使人匆慌。
封玉堂饱睡之后,则神采飞扬,向我笑道:「今晚可去享用起司火锅。」
我连忙扫兴:「医生可嘱咐有所忌口?」
他挥挥手,道:「医生的话,一半是骗人,一半是唬人,若句句听从,
神仙变笨蛋。」
我不欲听他怪谈,抽出一根烟,猛然警醒现在对着病患,且不是自己家,连忙收起。
封玉堂桀桀怪笑,道:「弊端终于显现,我们会不会因为生活起居大发牢骚,继而分道扬镳?」又自己取出烟,十分
潇洒道:「我都没有忌讳,你更不必伴我坐牢!」
我长叹一口气,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予此忠告。」
封玉堂眨眨眼,道:「你应戒烟,我想所有医师都同样予此忠告。」
我越加叹息,道:「我不在你面前吸烟,已是牺牲良多。」
他微微笑道:「你将同我朝夕相对,你也允我寸步不离。」
我仍在犹豫,他伸手掏走我的香烟与打火机,丢进垃圾箱,俨然霸王。
我为之气结,道:「小心我管制你,日日罚你健康食品,杜绝一切令人神往的恶习,譬如咖啡、美酒之类。」
封玉堂侧头而笑,我随他一起大笑,仿佛相交多年,从未分离。
饭后,讨论医治事宜,由医师每日来家诊治检查,非必要,不去医院。
我翻看病历,只在心中叹息,如此病症,只会缓慢恶化,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直至耗尽病人最后一丝心力
。现代医学,在真正恶疾面前,总是束手无策。
我垂眼不语,他伸手拍我肩头,轻笑道:「不必叹息,你应予我鼓励!」
我轻轻拥抱他,道:「如果健康可以,可否至荷兰举行婚礼?风车之下,更适宜勇士们相拥接吻。」
封玉堂的怀抱陡然收紧,声调有些急迫,道:「我即刻派人安排。」
我不由一笑,道:「莫要太劳累心神,否则得不偿失。」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好好好!」
数日,婚礼筹备妥当,一切细枝末节均使人满意,前去试穿礼服,是封玉堂的意思,我愿予他完美之婚礼。
雪白礼服,胸别玫瑰,我同他站于镜前,细细打量。
封玉堂提议道:「可否摄影留念?」
我点头应允。
赴荷兰前夜,封玉堂突然道:「我想取消婚礼。」
我眨眨眼,直望向他,半天才道:「一切随你!」
他搓搓手掌,低声道:「贪心致灾,我现在极怕命运,愿拿一场婚礼换你寸步不离,这约定可否以我死亡为期?」
我抬眼望他,他也抬头望我,眼里有一丝局促的怯意,不由笑道:「既然你喜欢非法同居,那么便由你高兴。」
封玉堂仿佛松了一口气,有些自嘲道:「我现下越来越不知羞,因病逞意。」
我侧头而笑。
疾病虽凶险,却不以疼痛磨人精神见长,封玉堂日渐衰弱,仍神采飞扬,若我死到临头,也愿患上这样疾病,不知不
觉,斗转星移,淹煎寿命。
我日日陪伴,读西班牙文的《唐吉诃德》打发时间,本计划研读黑格尔哲学,翻了两本,索然无味,年轻时候明明对
此兴趣丰厚,奇哉怪哉。
唯一难过的是被迫禁烟,封玉堂爱作林则徐,又兼嗅觉灵敏,我只好瞒天过海,偷偷作烟草神仙,每每当场拿获,封
玉堂发雷霆之怒,我则讪讪赔笑,积习不改。
一日,封玉堂递来一张机票,道:「我得消息,傅篱已离开柳江南,柳江南割腕自杀,幸而获救,你应前去探望。」
我眼前一恍,心中不知是恼怒还是无奈,只轻笑道:「他真有意思,你也有意思,只我觉得没意思,你爱看望他,你
去吧!」
封玉堂看了我半天,方笑道:「是我闲极无聊,你不必在意。」
又过几日,傅篱来电,告诉我他已至内地,开了一家书店,每天与图书、金钱打交道,至俗至雅,分外有趣。
我沉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你爱他弥深,终生不弃。」
傅篱笑道:「你比我爱他更深,不是比我更先抛弃?我是五十步,你才是一百步,我当笑你!」
我沉默不语,他慢言细声,似有叹息:「陪人一生,赔己一生,我不愿意了。」言罢挂机。
封玉堂自我身后走来,叹道:「他是真的聪明人!」
聪明人的爱情,大抵都来时山崩地裂,去时细雨无声。
封玉堂渐渐羸弱,直至卧床不起,偶尔也会发怒,以绝症病人论,他的脾气不错,大多时候柔声细气,生气也如幼儿
,面红耳赤,吵吵嚷嚷,须细语抚慰。
他精神好时,目光沉静隽永,淡言人生境况,达观无比。
我心生百味,只轻笑相陪,看他身体越瘦,眼睛越大,面色青白,气息短而浅,几位女佣接连请辞,向我低声道:「
秦先生,这屋里病气重,我们十分疲倦,宁愿去捱啰嗦刻薄的主妇训斥。」
封玉堂偶尔问我:「为何频频更换女佣?新人生疏,恐怕照料你不周全。」
我随口道:「熟手易油,偏爱偷懒取巧,更令人生厌。」又眨眼笑道:「难道我不能为你放洗澡水?」
封玉堂一笑不提。
偶然看过日历,年年月月,竟已度去三载,我瞠目结舌,为时光之迅捷,为时光之漫流。
后来,封玉堂渐入弥留。
他精神略略好时,便会握着我的手,喃喃笑道:「秦欢,秦欢!」声如稚儿。
我连连称是:「我在,我在!」态度恭敬虔诚,如奉观音。
如此言词问答,往复不止,直至最后一刻,他命我将试穿礼服时摄得的照片取来,我遵命执行,回来时,他已断绝呼
吸。
我静坐在侧,不知道如何叹息,愿他来世足够幸运,不必爱上如我一般的人。
参加完葬礼,被他的律师约见,将那枚俗之又俗的钻戒交我,道:「封先生要我告诉您,他受之有愧,还有,他尚有
一寸微薄骨气,请秦先生务必宽怀。」又递来一捧玫瑰,轻声道:「他要我致最后的玫瑰予您。」
我恍如隔世醒转,再无心澜,随性前赴英伦,在一小镇停留,居住下来,平平度日。
第十章
我几乎老了,较之十年前同柳江南重游玫瑰山谷的时候。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眉梢眼角都衰败了,有时候做事,便力不从心;
更何况连上天偏爱的柳江南也能使人察觉出老来,凤眼嚣张处,丝丝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