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秋了有一阵子,北方的天气特征就明显起来。用林晓晓的比喻来说,这整个城市的街道都变成了一条条干渴的喉咙
,西北风一吹,就开始喘粗气,嘶啦嘶啦地。
林晓晓小学那会儿,她哥还试着纠正过她无处不在的量词错误,逼着她把“一条刀子”改成“一把刀子”。等过了几
年,大家伙都挤在市中心广场准备新年大倒数的时候,林子路追着四处乱跑的林晓晓已经喊得极其自然:
“晓晓,别忙着跑,先把你那条脖子给围上!”
广大人民群众的脖子都咻咻凉了一凉。
林子路站在窗户边上发了会呆,听到厨房里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回了神,慢腾腾走过去敲他妹的门:
“晓晓……该起床去学校了,早饭都热第二趟啦。”
里头没半点回音,林子路开始摸钥匙。
开了锁进房,林晓晓把窗帘拉得没个缝,整间房暗暗的,靠墙的大床上拱起小小的一团,连脑袋都见不着。
被子一掀开,林子路乐了:“……林乐乐,怎么换你在这儿啊?”
林乐乐是他们家白色长毛的一条小胖狗,此刻正舒服的躺在两个大枕头上,眨巴眨巴它黑溜溜的大眼睛。
“你妈呢?”
林乐乐乖乖张开嘴,递给他一张沾满了它口水的草稿纸:
哥,这边真他惨绝人寰的冷,为了你妹的健康,我只怕得到南边去避避寒。
火车时间还挺变态,清早四点,我就不叫你了嘿!
鄱阳湖据说有白鹭,拍片儿回来给你看。对了,帮我请假记得还找李老头,别请太长,一个月够了。
别打我手机,我没带!
林子路猛拍胖子林乐乐的头:“又来!叫你记得大声嚷嚷,别帮着你妈叫人操心,你怎么老不听话?”
林乐乐挺委屈的,嗷呜呜的叫唤,林子路没理它,坐在床边上皱眉头。
被林晓晓这么一闹,他又想抽烟了。
豆浆油条凑合着吃了点,剩下的就准备待会儿顺路丢了。林子路今天就三四节有课,也不急,慢悠悠换了连帽衫和牛
仔裤,踩了双球鞋就准备出门去,林乐乐在后边屁颠屁颠的跟着。
门还没拧开,就听见扑通一声,一人顺着门四叉八仰地倒在了他脚边上。
林子路赶紧把他扶起来。
“……请问,您找谁啊?”
小伙子满脸迷糊地揉着眼睛,浓眉大眼的,就是还没醒全,咧开嘴笑的样子有点傻:“找林小小。”
“她没在……你等了有会儿吧?”
“还行,嘿嘿。”小男生又笑了笑,“那……这花麻烦您转交一下吧?我还得上课,不能等啦。谢谢您了,我明儿再
来。”
林子路接过他手里一大束晃眼得厉害的红玫瑰来看,里头夹着一张小纸条:
给林小小。石喧。
嘿,还有错别字,林子路失笑,却也没点破。小男生这会儿已经晃晃悠悠往回走了,他赶紧叫住:
“……哎,石喧对吧。你先别忙活了,林晓晓这月都不在。”
那男生先是呆了呆,接着转过头来,挺为难的模样:“那……那我也得来,这个月的工资已经结了……对了,我不叫
石喧啊。”
“啊?”
“石喧是我同学,我这正给他打工来着。每天一送,保时保量。”
……这也成?林乐乐和他爸都愣了。过了半晌,林爸问:“……那你怎么称呼?”
小男生怪不好意思:“我叫张大侠。那什么,我爸挺喜欢武打片的。”
等张大侠啃着林子路施舍的豆浆油条,跟他一块儿走进校门口,一块儿走进201阶梯教室的时候,铃声正好响了。
张大侠鼓着腮帮子笑:“原来你也上这门课,巧啊,我跟你坐一块。”
林子路拍着林乐乐的屁股让它出去溜达,也笑:“嗯,这学期正好我代你们周老,上这门广告学导论。别急,坐下慢
慢吃。”
张大侠的手里的油条撒了,林乐乐在门外开始撒尿,林子路笑得温和的走上了讲台。
下了课,林子路直奔媒设楼去找李老教授,给林晓晓请假。
李教授是他二专毕业设计的导师,前阵子他行政博士毕业,想留校任教那会儿,老人家还帮了不少忙。
老头正悠闲地喝着茶,跟弟子聊八卦,见林子路来了,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哎哟,子路,又来啦?”
林子路苦笑,也不多说,熟门熟路的拿出病历本和病假条,老头比上回还奔放,啪啪就是两个大章,临走时没忘交待
两句:“你们家晓晓吧,摄影意识挺好的,不过技术还嫩着呢,你啊给她提个醒,基础知识还是得学。……你这病历
还做得挺像的啊?”
拜访完林晓晓的任课老师,正午已经过了。
胖儿子咬着跟香肠从远处蹦哒过来,林子路正思考是去吃饭,还是直接去给下午复读补习班的小孩上课,手机响了,
段秦段大老板来的。
“吃过了?”段秦问。
“没。”
“还不去?”
“赶着打工呢。”
段秦声音大了点:“你至于吗你,啊?一没欠债二没老婆的,你他妈用得着这么拼命?”
林子路笑着挖耳朵:“男人少吃一顿又死不了。”
“上回你胃病你吐血你给忘了?”
“我这不得养林乐乐吗……”
过了小半晌,“砰”的一声响,段秦一拍桌子吼上了:“养你个球!”
林子路挂了电话笑了笑,心想,还真是,大学还挺斯文的流氓,怎么当了老板以后,脏话倒越说越溜了?
打工狂林子路,除了胜任各大补习班教师、业余广告设计者、各类不入流辅导教材编写人员,甚至超市促销员等工作
之外,还有数份家教零工。
前两天刚辞掉的一份肥差是段秦给介绍的,他们公司客户,家里有个没满六岁的小孩,请他一大学新新讲师去教英语
和小学奥数。
林子路对这个时代小朋友们的童年生活感到非常忧虑。
小孩儿长得特别可爱,每回上课一不小心就爬到林子路肩膀上去了,叉腿坐着,晃来晃去地听,林子路丁点不介意,
把他当他儿子林乐乐,一不听话就挠他痒痒。
就那天,林子路讲得正起劲,小孩突然嘟着下巴问他:
“老丝~”门牙掉了颗,正漏风呢,“梨有没有驴朋友~啊~?”
“……啊?”
“浪~不浪~啊?”小朋友眼睛亮晶晶地,口水顺着牙帮子留下来了。
林老师彻底愣了,在搞清楚他问的是“靓不靓”这个问题之后,只好简单的描述了一下林乐乐的脸蛋和身材,随即落
荒而逃。
下午五点正,林子路夹着书往外走,在门口瞅见了段秦,林乐乐正狗腿地扒拉着他裤管。
他呆了一秒,拔腿走过去。
段秦脸轮廓本来就挺深,线条都跟刀锋似的,这会儿整张脸黑黑的,更是威慑力巨大,林爸爸也跟着狗腿了。
段秦也没多说,用眼神把他震在原地,去停车场取了车过来领林子路去吃饭。
林子路带着儿子爬上副驾驶,盹了一会儿,张眼问:“你那酒吧,前阵子开张的,还有空缺吧?”
段秦皱眉:“你哪来这么多闲工夫。”
“呵……这不那家教辞了吗。每周二晚上,大好劳动力!”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挺闹腾的。你也一大把年纪了……”
林子路赶紧叫停,纠正道:“我还年轻。”
段秦一副“我就这么说你怎么着”的地主样,问:“好歹也混到这份上了,做什么不好?你别不信,真能吵死人!”
林子路把车窗摇下来吹风,笑笑。
“我就觉得吧,还挺热闹的。”
段秦没回话,林子路已经半眯着眼摸出他一根烟,在风里艰难的点着了。
第二天,张大侠又鼻孔朝天的躺在了林子路家门口。
林乐乐不乐意了,一屁股坐到了小张的脑袋上,小张一个呼噜没打全,哎哟一声蹦起来,十分识相,毕恭毕敬地叫了
声:“林老师,早。”
林子路笑:“还送?”
小张撅着屁股把花递到林子路手里,泪花花地解释,他老板石喧听说林晓晓没在家,眼也没抬,大手一挥:“继续送
!还那个点!”
他还真就这么凌晨五点迷迷糊糊的来了,“同是天涯打工人”,这位可比他林老师实在不少。
林子路瞧着他,忍不住笑得深了,右颊上露出了那个平时不太见光日的酒窝,过会儿意识到笑过了又赶紧收回来,教
导小张:
“你带学校了给我也一样,该反抗老板的时候就得反抗,懂不?”
张大侠顿时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欣欣然答应了,等跟林子路走了一段,突然蹬蹬蹬退到墙边上,磕磕巴巴地:“哎
不不不不不不不行,我这这这给您别人不要误会了吧!……我我我不喜欢男人啊!”
林子路的酒窝又出来了,这回没收得回去,眉毛还装模作样的皱着,挺为难地打量着他:
“那也是……要不你以后都扮个女装?”
林子路新买了把剪刀,每天像模像样地修剪那些花叶花枝,有时也用来修林乐乐的毛,虽然每次他儿子都要哀嚎着反
抗。
温室里长出的花都挺娇嫩的,天冷了,就算在窗台上仔细养着也养不长。林子路找出他们家的大耳杯们,灌上清水,
把花放进去了,在暖气旁边一溜儿地摆着,阳光照着,艳艳的,不难看。
林子路每天从学校散步回家,都会记着,顺道去超市拎回一个新的大耳杯。
掰着儿子的脚趾数到第三十天,林子路难得地决定跷工了。正修着花,门口锁孔细细簌簌一阵响,林晓晓做贼似的挤
进半个脑袋来。
“挺准时啊。”林子路正手起刀落,咔嚓咔嚓。
林晓晓愣了。“哥……你开花店呢?”
林子路阴着脸抬头看他妹,一看,也愣了。
“你这哪剪的头啊……怎么又剪个青瓜瓢儿?”
林晓晓本来齐耳的短发快只剩下一层头皮了,她头发本来就细,那么丁点长贴在头皮上,整个脑袋都毛绒绒的,像只
刚孵出的小鸡仔。
“这不我天天爬山嘛,没时间捣弄我那几根毛,就干脆给推了。”林晓晓蹦蹦跳跳的去抓她儿子,捡起一张小卡片来
看,一瞅乐了:“哟!这人我哥们……不过,林小小是谁啊?”
林子路没吭声,任她嬉皮笑脸的,顿了一会儿,刚想开口,林晓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哥……我饿了。”
系上围裙开始切菜的那一刻林子路真他妈想抽自己一顿。
林子路刚翻开书,在沙发上坐定,眼角就瞥见林晓晓表情特乖巧地蹭过来了。
这是林晓晓的生存技巧之一,装乖。回来这几天都跟家庭主妇似的,天天除了上课就在家呆着,给儿子洗澡,给林爸
洗衣,给爷俩做饭——虽然难吃了那么一点,但阵势上绝不含糊。
可林子路还是头疼,谁知道她过几天又不声不响跑哪去了呢?
“哥,”林晓晓打哈哈,“你看,我们家那书房空着也怪可惜的……能不能腾出来啊?”
“……林乐乐跟我睡挺好的。”
“不是不是,我一同学想找我们家租个屋住着。”
“哪儿不是房子,你同学挤这来干吗?”
“他过阵子要考高级口译,正好,顺道找老师您补习呗。我给他算过价了,绝对亏死他赚死您!”
林子路犹豫了:“……男的女的?”
“男地!”
“……叫什么名?”
“叫石喧地!”
林子路把林乐乐一丢:“男的叫石喧的你还敢让他住我们家来啊?林晓晓你那条脑子掉哪去了,心怀不轨这词的意思
你明白不。”
“他就我一哥们!”林晓晓满不在乎,“再说了,要有胆子追我他就追呗。我地金刚不坏之身,谁怕谁啊!”
林子路不吭声,林晓晓讨好地爬过去抱着他肩膀,拿瓜瓢儿蹭他下巴,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的林乐乐也爬了过来。两
只小动物都亲昵地趴在他膝盖上,林子路忍不住摸了摸林晓晓的头。
“哥,真没什么事……我就觉得你天天忙着找打工挺累的,想帮你一点儿忙。”
“别瞎想,不累。”林子路还是笑了。
“你就没停过……哥,要是真的缺钱养老婆,你也别操心,我和林乐乐都赚钱帮你养……不过,如果你结婚了,我一
定会找人去打一架!还有,哥,你别老担心我,我从小是男孩儿,没人打得过,真的。”林晓晓时笑时怒地,声音终
于没了。
天色渐渐变暗,林子路一动不动,安静地注视着林晓晓的睡脸。林晓晓表情温和,唯有嘴唇紧紧抿着,抿成一个过于
坚毅的弧度,似乎这样就谁也没办法强迫她认输。林晓晓喜欢说自己是男孩,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凶猛地打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林子路想起了他年少的时候。那一年他十五岁,林晓晓才八岁,爷爷奶奶也去了,他们还没有林乐乐。他只有林晓晓
,林晓晓也只有他。
无数个夜里,林晓晓都窝在他怀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看她入睡。
他从高一到高三都一直迟到早退,早上先送林晓晓去小学,晚上早早的就到她校门口等她。可是他等到的林晓晓总是
鼻青脸肿的,表情愤怒又骄傲,像一只斗胜的小公鸡。
“揍得你们找不着你爸你妈!”这是林晓晓对那些调皮小孩儿最直接的反击,直到没人敢嘲笑她是“没爸妈的小孩”
。
林子路记得他发现这件事的第二天,逃课找去她们学校的时候,被林晓晓拦在了教室门口。瘦瘦小小的林晓晓在走廊
上抓着他的衣角,梗着脖子跟他说:
“哥,你回去上课,我是男孩儿,我自己打!”
林子路想着,又忍不住去摸林晓晓有点刺人的寸长头发。
天黑黑的,他低着头,好一会儿,都在心里默默念着,林晓晓,你是女孩儿,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儿。念得多了
,心尖上那一点就有点钝钝的痛,林子路很想伸手去摸包烟来,却又忍住了,手攒得紧紧地。
因为,林晓晓看上去睡得那么香。
林子路最后还是答应让那个“心怀不轨”的小子住他们家来了。
因为林晓晓说:“哥,他也是打小一个人住,挺可怜的。”
石喧的东西搬过来那天,张大侠忙得不亦乐乎。
林子路和林晓晓都目瞪口呆,看着他先把一墙的书给整整齐齐清好了,搬他卧室去,接着拿扫帚把角落疙瘩都扫得干
干净净,还用拖把来回拖了两轮,顶着满头大汗,把石喧的大床板从门外扛到屋里。呼哧呼哧不停捣弄,直到把石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