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川沉默了,文休自己都看不清的事情,他这个外人,也看不分明。
“子川,你知道吗?……看到你们开心,我也会开心……像是看到进在笑,看到你眉飞色舞地和无天谈论药术,看到秦失和皎最终走到一起……我都会很开心,心里也不自觉的笑起来……可是……看到皓的那一刻,这里会痛……”文休慢慢将手放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就似现在这般,分明痛着。
无论那人笑也好,难过也好,流泪也好,生气也好……文休看在眼里,一颗心总会隐隐作痛。
回想起金子川不在的那两年,他常独自一人去见皓……
在看到皓那略显虚弱的步伐和苍白的笑容后,他也情不自禁的笑了开来。
这时皓会将手指触上他的眉心,轻轻推揉那拧紧的一指间隔,笑着说道:“别难过,我们这不是很好吗?”
进递上雪白的方巾……
文休这才发觉,湿了半边面。
每一日,离过去越远……每一日,担忧越重。
开始文休还能回忆起他们初遇时的点点滴滴……随着时光流逝,点点滴滴只剩刻骨铭心的片段,过去也真如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渐渐似场梦境,留给文休遥远般虚无的美好……那是他曾经张扬无忧的少年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
当年在蒲昌海玩水的少年们,早已被时光的潮水打磨去棱角,剩下圆滑的外表,和依旧坚硬不平的内心……
文休不是躺在沙滩上,等着被潮水带走的卵石,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皓走……
可他也没有忘记皓在沙洲上说过的话——去长安,再也不回头。
于是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伴着……等着……换来自己一日深过一日的忧虑。既希望这一切结束,又害怕结束后,是那最坏的结果。
直到被搜出屋中的白潭塔楼钥匙……在呼啸而至的杖下,他才明白,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皓有皓的路,他有他的路……他们不能剥夺彼此选择的机会……就似,皓选择为自己的国家继续当楼兰王子,他也可以选择不离开。
他们不曾在一起过,但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抬头看看挂在半空的皎月,金子川不禁想起在楼兰初见时,那两个白白的人,两张孩子气的笑脸,一个单纯甜腻,一个温和暖心……一晃这许多年,就和自己眼角的笑纹一样,皓的眉头,的确多了些再也化不开的东西。
“我们和他,是不同的人。”金子川淡淡说道,即使是进,也是和皓不同的人。
“我知道……”文休点点头,“看到皎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世上只有一个皓,而皓他,也总是一个人,谁都无法真正走近……”说到这,文休轻笑两声,“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时时惦着他。”
“你又来了……”金子川斜了文休一眼,“这么多年,你不娶妻生子,不是为了他?”
文休摇摇头:“我是喜欢他……皓是那种,明明看到了结果,却仍要固执地往前走的人……他会想要改变;而我,是为了活下去,明知那是弟弟的肉,也会咽下腹中的人……我们都在想——‘如果我这样做了,结局定会不同的’,可是真正的结果,是无法比较的……所以,他害怕看到没有自己身影的预言;而我,这么多年睡不了一个安稳的觉……然后,他逼自己去看那些预言;而我,每个夜晚都尽力入睡,即使噩梦不断,依然逼着自己要睡……或许,正因为我和他有些相似,才会想着要更靠近吧……”
“这么说,你对皓,和秦失对皎是不同的咯?”金子川忽然话锋一转,挑眉问道。
文休颇显尴尬,咕哝道:“这我也不清楚。”说不同吧,自己还曾经希望和皓能如同秦失与皎般亲密;说是一样的吧,又确实不似男女之情……呃,男男之情。
“我看也不是。”金子川笑道。
“为何?”不知怎地,听到金子川这样说,文休心中突来一阵小失望。
“你若是喜欢,怎么能受得了皓和进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这个……文休咧咧嘴:“我若是吃进的醋,岂不是对不起秦失?我答应过他,要像待弟弟般待进的。”
金子川冷笑着摇头。
似是想到了什么,文休忽又神色黯淡起来,只听他叹道:“进对皓好,我总归是放心的……”若是以后没有他,皓也不至于孤单和受委屈……而自己是十几年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的人,再加上两年前那次险些要命的剑伤……身体早已大不如从前。他甚至有种感觉,觉得每夜都是用自己余下的日子在干熬……这或许,就是对他食了亲弟的惩罚,即使让他就这样失眠而去,他也毫无怨言……只是可惜,自己对皓那不清不楚的感情,既没有看清,更不可能有言明的一天……
“你这模棱两可的心思,不是自讨苦吃吗?”在金子川看来,弄明白自己的真意,不论说出与否,对谁都好——就像他和无天这样。
哈哈哈,文休爽朗地笑了起来:“若是让我与他独处三日,定会有个结果……不似某人,要两年。”
“你!”金子川气结,一掌击上文休的马臀,催的文休的坐骑一声嘶鸣在月夜下狂奔起来。
马匹远去,文休的笑声也随之远去……金子川挥鞭追上,隔着呼啸而过的夜风,在文休身侧喊道:“不许笑!”
文休收了声,依旧在笑……随后,便听金子川在风中说道:“谢谢你……我会想法治好你的失眠症……你的旧伤也会痊愈……就算你断成两截,我也能将你缝回去!”
“你才断成两截!”文休吼回去,心下却丝丝地甜。
事实上,断成两截的既不是文休,也不是金子川,而是……
入了长安城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当今驸马因欺君蛊惑之罪被皇帝处以腰斩。
嗡的一声,金子川险些晕倒……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来,先喝点水……去打探的人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文休将水递到金子川面前,见他不接,只好放下,然后陪着沉默。
他们暂时在一家小茶肆落了脚,坐在偏僻角落,都是普通商人打扮,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文休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所以才来晚一步,对无天虽说没有多大感情,但是毕竟曾经相处过,如今那人这样一个死法,不能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不起,是我耽搁了,若是我听了皓的话,早点到长安来……”
“不关你事。”金子川道,“是他咎由自取。”话虽这样说出口,声音却是抖着的。
文休不好再说什么,于是静在一边等,等着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好弄个明白。
日落时,人终于等回来了,却没有更多话,只是看着金子川和文休,无奈地摇了摇头。
“尸骨呢?”金子川问,人既然救不到了,能将他遗骨送回故乡也是好的。
“烧了,说是妖人,烧了个干净,连公主都没求下来。”打探的人虽有不忍,仍是将实情说了出来,然后看到金子川神色黯淡下去。
“老爷,我们现在怎么办,天色不早了,要找个地方过夜。”一人提醒道。
文休看看天色,青黑的天幕,低低的压在屋脊上,风很冷……照这个冷法,今夜可能会下雪。
“回老宅吧。”文休说着,扶起了金子川向外走去。
在清冷街道上走了一段路,见到的都是形色匆匆的人,没有人在意他们……寒意捉住衣缝往里钻,文休不禁打了个冷战,可还是利落地解了披风为一旁的金子川披上:“小心着凉。”
金子川有些恍惚,没有拒绝……
到了文昌巷老宅的后门处,文休让随从先进去看看,随从回报一切如旧,宅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一行人这才准备放心地走进去。
怎知文休的钥匙才插到一半,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你们是谁!”
一行人当下怔住,面面相觑——不知是走好,还是继续开门好。
“好大胆的偷儿!”另一个声音响起。
文休很无奈,什么时候他进自己家的门,都要被当成小偷了。正当滴冷汗时,第三个声音响起了——
“哼……偷儿?你们见过这么多人围着一把锁的偷儿吗?”——不多不少,正八个。
那声音干干净净,就是带着那么一点儿的趾高气昂和目中无人。
“秦……秦失?”文休不敢确定,转过身来,看着那人喊出了这个名字。
接着是大包小包落地的声音,包括那人要落不落的下巴。
“鬼啊……!”
啪的一声,乱喊的人被那人一掌劈晕了过去。随后见那人甩了甩手道:“好疼,不是做梦。”
呃……那人还是没变什么。
文休没有想到,五六年后和秦失再见,会是这样的情形——秦失身上的匪气收敛了许多,带着两个随从,穿的也不似从前那般有意境……实在了些,更像个商人。再看看他那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如数家珍地摞在文休面前,堆得老高……如果不是他挂在腰间的长剑晃来晃去,文休还真会把他当成前来探问的远房亲戚。
“皎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文休数来数去,只有三人,一个秦失,两个随从——站着的一个,晕过去的一个。
秦失先是溺人地笑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家带孩子……”那个羞赧劲儿,仿佛皎真是他取回来的大媳妇一样。
“孩子!”文休有些吃惊,就连一旁浑浑噩噩的金子川,都不免眼睛亮了亮。
“嗯。”秦失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整理着自己带来的特产。
“你娶了个女人?还是皎……”文休在猜测。
“什么话——”秦失埋怨地瞪了文休一眼,“捡的,我们捡了个小孩,收养了。”
嗨……文休出了口气:“那就好……是男是女?”
“男孩,叫秦的。”秦失说得有些迫不及待,“长得和皎一样,漂亮着呢。”
呵……文休脸上心里皆是无奈地笑——不是亲生的,居然还能长得一样。
“对了,麻烦你下次死的时候,先和我打声招呼行不?我千里迢迢跑来,得知你死了,连报仇的心都有了!”秦失惟我独尊的口气,还是没变。
“呵呵,好……”文休陪笑,心中暗叹都要死了,哪还有功夫和你通气。
“大老远跑来,扑空不说,还得知你和无天的死讯,真是折磨死我了。”秦失继续抱怨。
诶?金子川怔怔看着秦失——他是无天的朋友吗,怎么一点也不见伤心……
“你,知道无天的事了?”金子川愣愣问了一句,还是无法相信秦失是那种人。
“知道了。”
“那你……”
“无天那个家伙从小到大,连伤都没有受过,现在告诉我他被人斩成两截,我怎么会信!”秦失道。
金子川不禁黯然,心下却也开始希望,那个人会不会使了什么法子,全身而退了……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看见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文休……”秦失嗓音低沉下来,“我想去看看进。”他诚恳地注视着文休。
“你可以在远处看看……我没有把握能让你们见面。”文休道,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所不能的少年……他被搜走了钥匙,被杖刑上百,更已是被刺身亡的死人。
“我明白……我只要看看,他还活着,过得可好……我,是个没用的哥哥。”秦失低语道,仰头将杯中已冷的茶水一饮而尽,感受那凉意滑下喉咙,在胸腔扩散开来……秦失一直认为,自己这几年的快乐,是放弃了兄长的职责而换来的,以至于他始终无法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那一切总是在极端的快乐后,如同镜花水月般,让人茫然,那么的摇摇欲坠。
“我去后院走走……”金子川忽然说道,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休和秦失看着离去的身影,谁都没有开口……好一会儿,秦失才开口问道:“你朋友和无天是什么关系?”
文休笑了笑:“和你一样,朋友咯。”
秦失一脸“不是这么简单吧”的神情。
文休只好道:“你呀……只有遇到皎的事,才会慌神。”
秦失不吭声,算是默认。
“我也不知道,他这次居然会弄出这么大的事来。”玩玩手中的杯子,秦失继续道:“以前他对师父的话总是敷衍的……这回看来当真了。”
“师父?就是那个什么……火牙?”文休问。
“是的,火牙君……大名鼎鼎的巫士。”秦失点点头。
哼……文休冷笑一声:“现今他害死自己徒弟了,该满意了吧。”
秦失摇摇头:“两年前我去天山找无天的时候,在山上看到一个坟墓……是火牙君的。”
“什么?”文休瞪大了眼睛,“莫非他是因为他师父……”
“也许吧……”秦失长长一叹。
“火牙君真是他师父?我听子川说,他和火牙君长得很像。”
秦失笑了笑:“是师是父,这我不知道,只知道,火牙君是无天从小相依为命的人。”
一瞬,荡着昏暗灯火的厅堂静寂蔓延……
细碎的声响……淡淡的风……黑色的夜空下飘起点点的白絮……果然,下雪了。
金子川不在意自己肩上已经铺上了白白的一层……他只是抱着膝盖,蹲在后院的密道外……
曾经,也有个少年在这里,说要等他们回来。
金子川苦苦一笑,望着那布满杂草的密道口自语道:“找不到尸骨也好……若是我断成两截了,兴许你还能为我接起来……可是我,实在没有那个本事。”
渐渐的,雪大了起来……金子川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雪花,准备回房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