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尘上血
皎，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
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吗，怎么能把我一人留在这里……
听闻……楼兰二王子也在阵上，你还要不要去……
“秦失——你给我回来！！——”
“文公子，小心！”一支利箭射穿了劈刀的手掌，刀锋顺着文休的后背跌落，贯穿入耳的惨叫和那满目的血色，将文休的思绪强拉回来——他在战场上。
“文公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冲上来的是王茧，抓住文休手上的长剑，一把将那剑鞘拔去道：“剑都没拔出来，当这是儿戏吗？！”
冷冽的剑鸣和刺目晃眼的寒光……文休不想杀人，但是更不想被杀！
啊——
绝望的一声在王茧身后消逝。王茧和文休相视一笑……
“一人一次，扯平了。”文休将剑锋从血肉中抽离，笑道。
二人于是并肩作战，艰难地向秦失靠近……
“秦失不是让你回去了吗？”文休一边招架着迎面而来的刀箭，一边不慌不忙问道。
“让我丢下兄弟不管，自己在家里享清福，做不到！”王茧大刀一挥，扬起一片血色，看着文休爽朗地笑了开来……
兄弟……
文休远望，只看到交错兵刃中，秦失那束在脑后的红色发带……和那泼洒开的血线划出完美的弧度……沾染了血色，越发红了，却再也不那般的自由飘逸……
握紧了手中的剑，文休冷声道：“王茧，你去救那个疯子，我来为你殿后。”
王茧怔怔看了文休一眼——他听过一些流言……可惜，眼前的人——目光坚定，布满汗水的侧面在烈阳下耀耀生辉——任他如何都无法将其置在流言之中。
“你自己小心。”王茧咬牙，抽马向前冲去。
王茧去了不多远，文休近身侍卫也冲了过来——很快，文休眼中只剩一片四溅的血色，脑中的杀意和厌恶感逐渐侵略了整个思绪……只想用力、尽快结束这一切！！
当剑锋贴上刀刃……刺耳的鸣音，迸射出微弱的火花……
秦失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满心的想法、话语却在瞬间逃散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终只能抖瑟着唇畔，近乎乞求地说道：“对不起……”
红唇一笑，一双乌黑的眼珠滑向远处，听那纷乱中传来一声——“秦失——”
“你是谁……”他将刀锋拦在胸前，双眸注视着那人满是汗渍和血渍的面庞，轻笑道，“是秦失，还是东方和祁？”
秦失只觉心中一阵撕裂的疼，哽咽一声，居然不争气的让眼泪见了天日……
“皎……”秦失将剑锋抬高，瞬时猛然坠向那人的肩头——留有余力。
剑锋落在刀锋上，发出错列的鸣音……力气一点点向下迫，却被一一顽强的抵了回来。
“你可以杀了我……”秦失的眼泪混杂着汗水，一滴滴，挣脱了面颊……“可是不能怀疑我！”他挥剑又是一扫，依旧被对方牢牢锁住。
那人见到秦失的神情，不知是笑还是哭……终于施力将秦失的剑送向一侧，挥刀砍来！
“假的……都是假的！”他在秦失面前吼道，隔着交错的利刃，在秦失颈旁留下细细的血口……
“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秦失大声回击，一脚踹向那人的小腹……
咳咳咳……那人猛咳着倒退几步，将刀尖插在土中稳住步子……低头按住小腹，一阵飘忽的轻笑……
“不后悔……”他忽然抬起头，白牙将那红唇咬出血色，“果然，你只是想玩玩而已……想摸就摸，想亲就亲……想……”他又是自嘲的一笑，“想杀就杀！”
只见他用力将刀抽离地面，长吼一声，向秦失奔来：“我们早已互不相欠！”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了。’
过往的一瞬在秦失脑中轰然闪现！——望着朝向自己冲来的人，秦失又气又悲，侧身将身边一众干扰的匈奴扫个干净，对着迎面而来的刀锋终于豁出去地吼道：“我是喜欢你，才会做出这些疯了的事情！！！”
刀锋在秦失眉心霎然而止。
秦失眼都不曾眨，喘息着，直视刀锋后、面前的人……
那人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目……涌出清冽的水光……随即苦笑着，低下头去……
也好……就这样，此生也没有遗憾了——秦失闭上眼睛，等着那刀锋劈下。
一声布帛撕裂的干响，让秦失猝然睁开双目……
只见那人撕开了胸前的衣襟，露出了苍白的胸膛……
“你！？……”
“秦公子……”那人笑了，在秦失眼中，却似一个大大的讽刺……让他心伤得无法动弹……“反正这个身子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你若是不介意……”那人说着握住秦失的手，缓缓抬起，将剑尖抵在了胸口，“杀了我，你便可以得到了……”
“不——”秦失朝向他一声嘶吼，爆出颈上的青筋，收回手中的剑，避过刀锋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只见那人神色一凝，苍白的面失了表情，怔怔望着灰白的天幕，慢慢地，躺了下去，一声……一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传入秦失的耳，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不要笑了！”秦失俯身上去，一把拎起那人衣领，只听那人低低抽了一口气……
“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秦失将头狠狠埋在那人颈窝，像是被误会的孩子般，肆意大哭起来……
冷汗，渐渐浸湿了秦失面颊的发丝……他感到那人正在微微战抖着……
“皎……”秦失小心挪开，只见那人红唇没了血色，固执地咬紧……随即一把拥住，乍向那人身后看去，一片血色盲了他的视线——插在土中断了的刀尖，新凝的血色依旧刺目的晃眼……
是自己……是自己推他的……
“皎……”秦失慌忙无措地撕下外衫，“皎……对不起……对不起……”围着那人的伤口绕了一圈又一圈……他那不稳的喘息丝毫不比受伤的人平缓——那伤在背上，好在不深……好在……他试图安抚自己……
就像三年前一样……他不想杀他……真的不想……
那人本是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血色，茫然看着眼前失神的人，正在自己面前毫无忌惮的流着泪，哀求自己的原谅……就像三年前那夜一样——心中明明早已不在乎这些，早已明白他，可是……依旧觉得自己不值得他这样做……
“你真是个傻瓜……”将五指插入他耳后的发丝，那里温暖的、柔和的覆住自己的手背手心……离我远点吧……
轻轻一推，他从秦失身下挣扎出来，握紧了手中的刀……
“皎……”秦失伸手想抓住那人，却听身后一声胡语怒吼：“放开他！”
“滚开！”秦失抽剑向后，就像干掉那些匈奴一样，干净利落！
喷薄而出的血，如风般的声音，转瞬红了秦失的后背，也溅上那人苍白的面……
身体坠下的闷响，却似震耳欲聋的干雷……倒下的人，秦失似乎见过。
“邪那！！”那人猛扑上前，双手捂住倒下的人喉部血口——鲜血外涌，从他的指缝向外扩散……“不能死……你不能死……”即使用尽力气呼喊，气息还是一点点消失殆尽。
“二王子被汉人杀了！！！”
整个战场瞬时乱做一团，仓皇而逃的匈奴，乘胜追击的汉军，气势更涨的欢呼和战鼓声……
一切的一切都从秦失身旁闪过，秦失只是怔怔看着那尸体旁的人……他不是故意的，不是的……
他多希望那人回头看他一眼……一眼也好……“皎……我……”
那人赫然抬头，却看得秦失几年来所有的希望瞬间湮灭，成了死灰。
惨白面上猩红的眼角……他恨他……再明显不过了……不能回头了……不能了……
隐约中，秦失不禁想起他们的过往，零散的一幕幕，虚无缥缈地从心底涌上来……他依旧没有形象的哭了……朦胧中，看那人提刀冲了上来……
一命抵一命，人生不就如此吗……如果那人是皎，他倒是能够欣然地接受……
“爷！”有人拦下了那刀，刀剑相交的声音，让秦失不得不睁开眼，重新看清这一切……
王茧……他不是已经回去了吗，回到那个草原上的小帐篷，和他那年轻的妻子……
眼见王茧和那人厮杀起来，那人背后缚紧的白衫已然红成血色……疲累加外伤，他的步子凌乱起来，却依旧发了狂的攻向王茧……
终于，王茧一脚将他扫倒在地，抽起寒剑向他腹中刺去！
“不要伤他！”秦失扑上前想阻止王茧，却见王茧手中的剑直插血壤，胸口的刀撑破后背舔血曝露在天幕下……
毫不留情地抽出刀锋，那人看向秦失冷笑道：“谢谢……现在是，杀了你！”
秦失眼睁睁看着王茧侧身到了下去，溅起尘屑……
‘爷，我成亲了……’
‘她声音可好听，虽然不是很明白她唱了些什么……’
‘我当爹了，我想都没有想过！’
爷……你是我们的头目，我们永远都会跟着你……
为什么……为什么……
秦失咬紧牙关，一声嘶吼，毅然拾剑向那刀锋迎去……第一次，他毫不犹豫的削破了他的肩头，看那鲜血从雪白肤下涌出：“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还有妻儿！！！”一剑又一剑！他疯了似的刺向他……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你杀了邪那！”奋力还击，不遗余力——血花瞬时在秦失胸口绽开：“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资格这么说！！”血从那人唇角蜿蜒向下，绞着苦笑和悲怆，在刀刀狠辣中若隐若现！
“这是战场，刀剑无眼！”秦失刺向失防的右臂，却将剑锋一偏，从那人耳侧扫过。
“我恨你……我恨你！”那人反复吼着直逼秦失，刀锋削过，将那赤色发带连着些许发丝扬在风中飘落……
血，已不能和疼痛等同起来……那时那刻，只有看到那些异色飞洒出来——从他的、从自己的身体里……方才觉得畅快……谁也不欠谁……
如果他们彼此杀了对方……对于秦失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
“贱人！”一个撤退的匈奴，劈刀挥向那人渗血的后背——猝不及防，一道血花溅开……
他望向秦失释然一笑，松开了手中的血刃：“我输了……”吐出满口荤腥……如片鸿羽般坠向地面……
“皎！”秦失冲上前将那人接入怀中，面对匈奴劈下的第二刀，转背护住怀中的人来不及防守，硬生生的让他在后背划开一道血口……
“贱人就是要死在一起！”那匈奴吐了一口吐沫，夹紧马肚离去。
“混蛋！”秦失喉头一阵火意，转身将剑扔出，不偏不斜正中那匈奴背心，看着他连人带剑从马背上跌落，方才解恨……
“皎……皎！”秦失一边喊着怀中渐渐失去意识的人，一边慌乱地四顾……
此时匈奴败走……处处皆是倾倒的战旗，折损的兵器……有如天地骤变，追杀声和逃乱的马嘶胡语……秦失一时竟辨不清方向，呆立在从身边流逝的纷乱中，不明白为何身在此处……
“贱人……我该死……”怀中的呢喃呓语却将他的思绪狠狠钉在了清醒上，揪出心中一阵钻痛。
秦失轻轻抚过那人额前沾血的发丝……小心翼翼的，露出了平和的笑……
“你还没有杀我，怎么能死呢……”秦失淡淡说着，伸手握住了迎面而来一匹弃马的缰绳……
“不要拦着我，秦失还在那边！！”文休被侍卫里外三层围住——战场上已没有立着的人，没有秦失，没有皓的弟弟……
“文休，你此次立了大功，回去父皇定会封赏你……而秦失……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杀了匈奴的王子，足以洗脱他义父的罪名……死也——足惜。”燕王看着疮痍的战场，淡淡说道。
文休握紧拳心，静默下来——看着厮杀退去的战场，沙尘浸在血中，再也扬不起来……
暮色渐渐笼上荒弃的沙洲……远处夕阳依旧红得毫无保留……
文休不知此生第几次看落日……唯有这次，站在尸体上。
低头看看手心，满是鲜血……他平淡掏出胸口的白色布帕，擦了擦……连带那胸中跌出的金叶子，一并扔向暮风……
清理战场时，王茧的尸首被秦失的部下寻了回来……他们却说，找遍了所有尸体，完好的，残破不全的，就是没有秦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