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死后,我又不知如何在汉人的世界里立足下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文休。”
“子川,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年,我们不是都过着挺好吗,什么汉人、异族,那些都是狭隘的心思。”
“哼,那是因为我穿着汉服……”金子川冷冷笑道,“知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吗?是被汉军射死的!”
“子川……”
“你别担心,文休……即便如此,我也并不想和汉人有冲突,我只想为族人找个平静的地方,可以长长久久过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无天劝我帮他……我一方面不想他为了他师父做无谓的傻事,一方面又怕他像对皓一样,利用你去离间皇帝与他周围的人……这才只能将他关在教中,想着他,时间久了,定会忘记这些事情……”
可是结果很明显,无天非但没有忘记,反而攀上了驸马的位子,玩得更险、更大了。
“对不起……”金子川忽然低声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文休道,“你是为我好。”
“呵呵,也许吧……或许我应该永远看着无天,不让他离开一步,可是我还是将他放了……”
“放了就放了,总关着人家也不好。”文休连忙安慰,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金子川死心眼儿起来,还是有些恐怖的……不知道无天当初被金子川囚禁起来的时候,又是怎样想他的?——文休此时可没想到,那段时日,无天与金子川天天聊着巫术、医术,日子过得也算快活。
“那两年,天下渐渐太平了,西域那边和匈奴鲜有战事,汉人的心思自然又到了我们这里……我不想一直带着部落族人不停的迁徙……只有,只有西边的战事才能牵制住汉人……所以我放了无天……到了那时候,皇帝自顾不暇,楼兰、匈奴、国事、家事……谁还会记得我们这些异族人……等我们休养生息,待到日后汉人卷土重来,也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文休注视着金子川,听那人徐徐道来,心中泛着苦涩,却还来不及在脑中理清这一切……
这时,金子川却如释重负般,对文休露出明朗笑容:“说白了,我和无天便是唯恐天下不乱……而我,只要这乱不牵扯到你,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所谓……你,怪不怪我?”
文休上前一把搂过金子川,拍着他的背道:“我怪自己没有早向你问清楚这些,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年……”
“也幸好你没问,要不我早离开……今日说出来,好受许多。”金子川和文休松开彼此,相视一笑。
“不过,不管如何,都不能再伤到皓!否则……”文休转身拥过皓,将其拦在身后,仿佛他是他的所有物般。
否则……金子川淡淡一笑,文休否则之后的话并没有出口,说出来,怕是连朋友都没的做了吧……
“我的确自私过,可我与无天毕竟道不同……天下已经不太平,我掺不掺和都一样。”金子川坦然道,眼神却迫不及待地寻着对面前二人的回应……
微风拂来……吹得三个年轻的笑容也生动了起来。
夜幕降临……三人和衣而睡。
文休虽然不恼金子川,却道帮无天的事情,他要再考虑考虑……金子川自是等他答复,毕竟,无论文休答应与否,金子川都无法对无天见死不救。
看着金子川睡熟,文休轻轻走到皓身后躺下……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耳边的碎发,喃喃道:“皓,你怪不怪无天……”
皓睁开一双黑澈了的眸子,直直看着夜色深处,没有焦点……
“你这次被送回净山,怕也与那个驸马爷脱不了干系吧。”文休又道。他知皓没有睡,却不知,皓是否真如金子川所说,对这一切都早已心知肚明。
夜色中,皓背对着文休,一双手早已在胸口握紧——为刚出生的小皇子预言的主意,是无天出的。当时太子让他不要去……即使去,随便说些什么就可以了……可是他不但去了,还说了不可挽回的话……无天为他铺开网,他总是心甘情愿地往里钻……
“皓,你太善良……我还是想带你离开,你不适合那里……”文休低声道,一手轻轻将皓环如怀中。
善良……他哪里善良?他分明和金子川、无天一样,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我……我要回楼兰。”寂寂夜中,皓再一次重复……即使感觉到了背后那人深深的失落,他依旧强忍住不回头去看他,闭紧自己的双眼,努力睡去——未来那些零散的片段,在他眼前纷繁闪现……这么多年,他用力猜,战战兢兢地等……可是脑海中的那些预言,从来不会给他一个完整的答案……生生死死,他若现在抽身,未来又会把这笔账算到哪个无辜人的头上……
“哥哥……告诉我,你的养母是个怎样的人……?”皓轻声问,在离开之前,这件事他必须知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文休笑了笑。
“因为……看到她的画像了。”皓的声音越发的低……
“她很善良,为人也很慷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似乎总是想着一个人,那个人好带碧簪,喜着黑衣……骑射应该也很不错……总之,我现在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喜欢。”
“那人又是谁?”
“夫君……我娘说是他夫君。”
不是父王。
父王从不带碧簪,骑射功夫更是平平……黑衣?那是父王最讨厌的颜色。
“她……有孩子吗?”皓似是鼓起勇气,方才问了出口。
“没有。”文休答道,“她说她只有我一个孩子了……”说到这,文休已是黯然……想到养母过世的时候,依旧念着那个他不曾见过的人,想必养母那这一生,定有抱憾之事……他虽在养母晚年一直陪在膝下,养母却依旧是个孤单的人……
“皓……”文休抽回思绪,发觉身边的人没有反应,又轻唤了声,“皓?”依旧没有反应……“真是,自己问我,倒先睡了……”文休笑着自语,也闭上了眼睛。
皑皑的月色下,能依稀看到那个白衣的年轻人,满面淡淡的晶莹,似是泪光……他将唇咬得死紧,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想起小时候,父王在大臣面前,摸着他和皎的头道:汉人和匈奴若仍是信不过,我也只能将皓和皎送给他们……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父王总是在酒醉时,搂着皎痛哭,一声声唤着:殷姬……殷姬……
那时他见皎被搂的难受,总是会上前用力推父王,却免不了被父王捧着脸道:殷姬……你们长得真像啊……知道吗?……你们的娘,是个蠢女人……是最最蠢的女人……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她知不知道,她唯一做对了的一件事,就是和我生了你们两个……哈哈,哈哈哈哈……
年幼的他会哭着和父王争辩,娘不是蠢女人,不是……
呵呵……枉他还想着娘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他和皎……如今看来,即便是死了,那个女人也未必愿意再见到他们兄弟二人。
好傻……原来,自己和那个女人一样傻……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分别时。
文休道:“秦失胸口总是挂着一缕头发,是皎的……”
皓微微一笑,抽出腰间匕首,握住垂腰的发尾轻轻一扫,大把褐色发丝便垂落手中……
“我送你一把,你可要好好收着。”皓笑着将那把发丝递给文休,不自然的短发垂在面颊两侧……他在笑,却让所有人看着心寒——只因那一刀,太决绝。
“真是三年吗?”眼见皓转身要走,文休匆匆捉住他的衣袖……
“真的。”皓笑了笑,轻轻剥开文休的手,转身向白潭走去……
“我若是你,现在就去把他抱回来,顺便把进抢到手,免得以后又后悔。”金子川见文休怔怔握住皓那把褐色发丝,失落至极的样子。
“你不明白……”文休摇摇头,“若是他跟我走了……他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或许,我还等不过这三年。”文休望着皓离去的方向,倒退着走了两步,终于一把将那褐色发丝塞入胸口,大步往相反方向离去……
其实,他听到夜里皓在哭……皓的哭声,让他很不安……
三年而已……他答应过他带他回楼兰,就一定能够做到。
“子川,你们查下这净山究竟有多少汉军,我们要早做准备。”文休冷言道。
“唉……好。”金子川答道,心念索性连带物色一块盖屋的地皮,也是早做准备。
“我的楼兰王子,既然你自己回来了,就不要再想着逃跑。”铜门闭合的巨响,将那冰冷的人声隔断在塔外……
踏着积满厚重灰尘的梯阶,皓一步一步向塔顶走去……终于,他还是回来了。
“进……”迈上最后一级梯阶,皓努力想笑出来,出来的,却只有泪……
一瞬,他被人用力拥入怀中,耳边是一声声啜泣的质问:“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你受苦了……”皓难以抑制地流下泪,他环住进的背,感到那人消瘦了许多,不由得将手臂圈得更紧。
“马伯死了……”进哽咽道。
“我知道……”
“是因为我对不对,我不应该要逃走……”
“不,是我让他放你走的,是我的错。”
“傻瓜……傻瓜啊……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和文休走得远远的……”进责怪地捶着皓的后背,转又推开皓,用力捶着自己的心口嘶吼道:“我就应该死了,才不会拖累你!”。
“不!”皓大喊一声,在看到进那满面的泪痕后,怔怔伸出双手要去抱他……“不,不要死……”皓用力拥住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要死,不要死……”
进咬紧唇,泪水顺着下颚滴在了皓的头发上……
“进,别吓我……”皓轻声道,搂的却更紧。
“为什么不走?”进再一次问道。
“我们不能让文休他们,为了我们过逃亡的日子……”皓抬起头道。
“回楼兰呢?”
“若非楼兰接我们回去,我们自己回去便会成为被耻笑的对象……叛国者、懦夫!……”
进再一次滴下泪来……原来这一切,早已注定:“傻……傻瓜……”
“你又何尝不傻,你早可以随你哥离开,你又为何不走?”苦笑着,皓将头埋入进的胸口,“我和你,还有皎,说好的……要一起回楼兰……”感到自己的泪湿了进的衣衫……皓只是将进拥得更紧。
文休,对不起……三年之约,我无法履行……我始终应该和进、皎在一起……
我们三人约好的……
在很久以前,便已经约好了……
第二十六章:时光潮
所谓约定,在文休心中,只要一人遵守便可。
他不强求皓做些什么,但是他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
每日守在山林中,隔着远远的云空,看着那深潭中的高塔——塔上两个青年男子靠着窗棂似是也在眺望这边——只是这样看着,企盼着那没有目光交汇的一次,已是满足。
梦里,有那个人温热的呼吸,在弟弟的笑声中远去……静静的夜,荡着隐隐的哭声……是谁?皓,还是弟弟……还是,自己?
“文休,文休,醒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好友关切的眼神。
“子川……”
“你做噩梦了?”金子川问道,文休苍白的样子,他还有些不习惯。
“要么睡不着,要么就是噩梦……好在我习惯了。”文休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还是觉得眼眶湿湿的——看样子,定是充血了。虽说知道那只是梦,却仍然不安。
“文休……”金子川低低一声……
“什么事?”抬眼看看金子川,那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是呢,不知不觉,在净山停留了快半年……是该回去了。
“听说那老皇帝去东海求仙,空手而归。”
这样啊……
“无天和他一起去的……我,我怕……”金子川的声音越来越低,垂着头,不敢看文休的眼睛。
“我们去趟长安吧……”文休站了起来,也扶起了金子川。
笑着拍了拍金子川单薄的肩,道:“别担心。”
离开净山,回长安吧……回到那个曾经想逃离的地方……
月夜下,文休一行人依旧在赶路……
静静的夜衬着零碎的马蹄声,就像某人的心,没有落点……
“你……对皓,究竟是……”金子川似有若无地问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文休轻轻一笑,看着远方高空的月色道,“皓会不会和我一样,在看这轮月亮……”
没来由的一句,惹得金子川沉沉叹了声……随后,又听文休继续说道:“我弟弟若是还活着,我还会这样对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