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清晨……就在新的守塔人们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搜寻计划时,忽然惊喜发现了站在白潭浅水滩中的楼兰王子,白衣如旧,只是原本长及腰部的褐色发丝,不知何时被剪断,成了垂肩的短发。
潭上清风潜过,那褐色发丝纷乱起来,在不明意味的笑容前交错——那个人,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一个月前……
洞庭湖中碧山平卧,山上浅滩草洲,绵延数里。
风动竹林中,一人正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在说话……
“你为何这样固执,我去把进接过来不就行了吗?”那人身着黑衣,相貌俊挺,正是一年前身亡的文公子文休。而此刻被他握住双手的人,便是那遭劫消失的楼兰王子,皓。
“不是我固执,是你固执……你把我劫来,有什么用?”皓试图甩开文休的手,无奈那人握得紧,只好作罢。
“我能带你离开的,七年前可以,现在也可以!”文休厉声道。
“离开……然后让你照顾我一世吗?”皓听罢苦笑,不去看文休的脸。
“是的……”文休将那人偏过的头轻轻拨转过来,“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皓几乎没有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张口便道。只见他轻轻掰开文休放在自己面上的大手,转身向竹海外走去,“我要回楼兰当王,请送我回去吧。”
“你胡说,你会稀罕那个王位!?”文休在皓身后吼道——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不能在紧要关头,被这样一个市侩的理由给搪塞掉。
果然,只听皓浅浅一叹,转过身来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不稀罕,我之所以要去当王,是因为我不能让我的弟弟去。”
皎……?
是啊,他和秦失……
文休本是觉得有理,但是转又觉得完全没道理:“难道楼兰只有你们两个王子,其他那些呢,你们都不当不就行了吗?”
“哈哈哈……”皓忽然笑开,“若是这样,我们两个一个去匈奴,一个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文休听罢,心中一窒……他险些忘了那两个彼此之间虎视眈眈的国家——未来的楼兰国王来自何处,又与哪方亲近,都将成为控制河西走廊和丝绸要道的重要筹码。
若真是如此,这颗筹码,他文休便是有心相握,怕也握不住。即使不顾一切抓住不放了,握得太紧,也难以保证不会碎在自己手中。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那筹码完璧送还……至少自己可以一直保护他,一直保护到那颗筹码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沙沙沙……竹叶在风中律动起来,拥着那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文休静静看着那片日光竹影……就好似几年前在蒲昌海边的沙洲一样——那个人越走越远,他一直在追,那个人却从来不曾停下来过。
就像被什么驱使一般,文休踏过满地的青黄竹叶,一步、一步,穿过所有光影和滞留的时光,越跑越快,最后一把拥住那个人,从背后紧紧的拥住。
他能感到他们的气息碰撞在一起,惊扰得漫天竹叶萧萧飘落,仿佛一场碧色的雨……
怀抱中的人轻轻挣扎了一下,然后不再动弹,静静的窝在他的臂弯里,只是呼吸急促起来……每一下,那温暖的气息都扫过文休的手背,就那样真实存在着……
万籁俱静,只剩彼此的心跳互相呼应。
“皓……我……”文休心中只想说些什么,他不确定这一别后,自己是否还能将皓完整抢夺过来——楼兰也好、匈奴也好、大汉也好……他没把握。想到这,他下意识的加大了双臂的力度。
“哥哥……”皓突然握紧文休的手,仿佛害怕他即将出口的话般,“不如这样吧……三年以后,你来接我……那时候,无论怎样,我都会跟你走……我们两兄弟,再也不分开了。”
文休浅浅一笑,只得轻声道:“我答应你。”他渐渐松开自己的臂膀,移步至皓面前,笑道:“不过,从今日起,我便与你寸步不离,何须等到三年后。”
“这样不行。”皓摇摇头。
“有何不可?”文休想不明白,既然他不愿跟自己走,那自己跟着他走总归是可行了吧,为什么还说不妥?
“是无天……你知道,他救过我的……他也帮过你……以后他若遇到难事,便是你救他了。”皓严肃说道,仿佛文休不能不为了无天离开他一样。
“那无天是人是鬼都未弄清,他和子川也彻底两断了,我凭什么还要去帮他?”文休没有想到,让皓拒绝自己的,竟是一个故弄玄虚的无天。
“他帮过你啊!”皓似乎着急了,“他也……救过我……那就算是帮我一个忙……”
“行了……”文休轻轻捂住皓的嘴,“越说越见外了,我救他便是。”松开手,映入眼帘的,是那个久违了的笑容,干净的、温甜的……文休不禁伸出手覆上那透着淡淡血色的面颊,拇指在圆润的颧骨上轻轻摩挲着薄薄的皮肤……
皓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文休……他似乎并不明白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又似乎明白……他不抗拒,反而有些贪恋那掌心的温度,如同整个灵魂都被方掌心吸附,情不自禁地向其靠近,渴望就那般深陷其中——那样温柔……那样值得依靠。
“无天明日没有麻烦吧?”文休淡笑道。
“嗯?没有没有。”皓连连道。
“那就好,那我可以送你回去了,是吗?”文休松开了手,复又摸上了皓脑后的柔发。
皓微微一笑,也学样似的触上了文休那轮廓分明的面颊……他以为,他永远是他的弟弟。
走出竹林,金子川正一脸暧昧的笑容等着他们:“怎么,商量好了?何时去救进啊?”
皓尴尬地笑了笑,文休则是满面无奈地叹道:“我们要送皓去净山。”
“什么!!”不止金子川,在场的所有黑衣人皆是同声惊呼。
“好不容易才弄出来的,怎么又要送回去!”金子川显然是火上了,双臂一叉,“我不送!”
皓心急地想开口解释,却感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被文休紧紧握住,然后,耳边传来那平淡的声音:“我们约好了三年后,再一起离开……现在,仍不是时候。”
文休虽说语中没有明显的波澜,但凡是听到的人,都不难察觉出这其中迫人的压力……金子川看了看那二人握在一起的手,终是松下神色来,勉强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于是一行人沿着偏僻山道向南走……文休这回,甚至没有松开过皓的手。
金子川看在眼中,打趣道:“文休,我们要不要在白潭附近物色一块土地,好在那久居。”
“正有此意……”文休马上接话,没有注意到金子川变了色的面孔,继续自语道,“但是,又不能太张扬,让朝廷的人发现就不好了……”
金子川无语向天,却听皓纠正道:“你答应过我,要去帮无天的。”
“无天怎么了!?”金子川回过神来。
“皓说他会遇到一些麻烦,让我们去帮他。”文休道,“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在净山修房子。”
金子川茫茫然听着,忽然笑哼一声,透着些许无奈喃喃道:“果然,那人也无法全身而退吗?”眼下的他,已没有心思去和文休纠结净山上盖房子的事情。
文休察觉出金子川话中不妥,试探问道:“子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以前我不问你,如今你若不告诉我,我可不保证能够帮到那个人。”
金子川神色一暗,复又对皓道:“你为何要救他?他曾经那样对你……”
文休一听,顿觉不对头——无天曾经对皓怎样了?果然,那个人不出他所料——并非善类!
“你知道了?”皓有些惊讶金子川的问话。
“岂止我知道,无天也知道……他还曾对我说,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他有些恐惧……”说到这,金子川无力轻笑两声,“现如今,你又说要救他、帮他……”
“等等!”文休突然打断金子川,“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马上!”
金子川看着文休,目中流露出歉意,缓缓道:“对不起……当年,皓被皇帝处以宫刑,是因为皇帝在皓的房中发现了一个偶人……”
“可那偶人是我送给皓的,是那皇帝老儿是非不分。”文休道。
“不……”金子川摇摇头,“那已经不是你送给皓的偶人了,那个偶人中写了咒人生死的符灵——生辰八字、五方钢钉,样样不少……是……无天偷换的。”
“什么……”文休一只手已难以自控地揪住了金子川的衣领,“此话当真?你是否早就知道?”
皓微微一惊,转瞬即逝……他静静站在文休身边,听着金子川所说,如同置身事外。
“不……起先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毕竟,堂堂一国之主,并不可能因为一个布偶就草率地对质子动用宫刑……直到去净山的路上,我得知那里出现了瘟疫,再加上后来亲眼目睹他的巫术,便更加确定他是西域的胡巫了。”
“他是西域胡巫,我早就知道,可这与他陷害皓有何关系?”文休松开金子川的衣领,毕竟,伤害皓的不是他……如若无天现时站在这,他一定忍不住腰间的那把匕首。
“知道我回家乡的那两年吗?”金子川反问。
文休点点头:“你和无天一起消失了两年,我还没问你干什么了呢。”
金子川一笑:“这也是我为何还跟着你的原因……你从来不问我的来处,我的出处……作为朋友,这份信任,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文休听到此话,脸色瞬时软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这些我日后再找你算,你先把无天的事情说明白。”
金子川笑道:“自然。我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在乎全都告诉你了……”他一边说,一边整了整被文休方才揉乱的衣领,淡淡道:“无天那两年一直和我在一起,是我把他囚禁了起来……”
“什么?”文休没有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我和他本应是知己的……他也是好意送我回乡,怎知被我教中人认出……他是西域火牙君的徒弟……”
“火牙君?”文休用力想,脑海中仍是未搜出与此人相关的半点东西——闻所未闻。
“无天与火牙君长得十分相像……我问他是不是火牙君的传人,他也认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金子川似是自嘲般冷冷一笑,“我与他根本不是什么志趣相投的知己……他接近我,就是想让我和我的教众帮他对抗朝廷……他好傻,我怎么可能答应。”
“对抗朝廷?无天为什么要对抗朝廷,就因为他的师父是火牙君?”文休早知无天不是本分的医官,却没想到他的“志向”还不是一般的远大。
“不……无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那老皇帝……知道皇帝为什么最憎恶巫蛊和胡巫吗?”
文休摇摇头……
“上一任皇后,因为失宠于当今皇帝,在后宫兴巫蛊之术,据说是要诅咒皇帝生死,不料被皇帝发现……当时后宫上百名宫女,包括皇后身边的那个巫女,都被皇帝当场处死……皇后最终也抑郁而亡……而据我所知,当时帮那个皇后起术的巫女,也是一名西域的胡巫,更……与火牙君脱不了干系……”金子川说罢,长叹一声。
“这么说,无天入宫便是为了报仇?”文休道,“那为何陷害皓?”
“无天对我说过,他的师父想让皇帝尝一下失去亲人至爱的滋味……而皓……”金子川目光轻轻飘向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皓刚入宫时,帮着太子和皇帝预言了许多事……他怕皓的预言会坏了他的大事,才想让皇帝对他失去信任……”
“那皓在情急之下说出皇帝会众叛亲离,岂不是正帮了无天!”文休不禁苦笑——正因为如此,皇帝从此对身边的人更是不信任,日夜提防着他们的背叛……而这一切,到底是预言在作祟,还是皇帝自己咎由自取。
“不过,我想无天并非真的想害皓,要不,他也不会在蚕室中救了他。”金子川说到最后,仍是忍不住,为无天添了句好话。
皓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道:我明白……
金子川见到皓笑,也舒了面容,他看向文休,一字字道:“无天之所以找我,也是因他看出了一个人的心思……其实,想要对抗朝廷的人,是我。”
文休一怔,复又笑道:“烧了吗,子川?”他还是像以前一般伸出手去摸金子川的额头,却被金子川躲过了,然后是一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无奈地放下。
“我的国家早在许多年前便已覆灭,剩下我们这些遗民颠沛流离,终是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处……无奈族中总有妄想复国之人,而汉人,也从未对我们放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压我们,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金子川双目拉出红丝,一双拳在身侧捏得死紧……“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些,只是觉得父亲的说教和教规都太沉重,我只想快快活活过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偷跑出山,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可是我直到出了山才知道,原来我在汉人眼中是所谓的异族,在那个地方,我很难生存下去……好在,我遇到了云霄楼的楚湘,是他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救了我,还让我留在云霄楼当大夫……”
楚湘……文休想到年少时去云霄楼找金子川时,被老鸨告知,金子川因为死了一个小倌而悲恸离开……想必便是那个楚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