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好冷清。”皓走到“奠”字前,俯身三次。
“一直不知如何遣散那些家仆,这样倒是走得干净。”金子川笑道,递过三炷香。
皓接过香,插在了香炉上,语调不惊地念道:“你怎么也来了,不怕被人发现吗。”
“既然来了,自然就不怕露馅……”无天笑笑,指了指“奠”后白帐,“他在里面。”
二话不说,皓匆匆走入帐内……在看到那口描着繁复纹案的暗红色棺木后,他定住了脚步。
深呼吸,他迈开第一步,已是来到棺尾……
沿着那抛得圆润的木边,指肚触上晕着薄光的红漆,轻轻抚着,顺着边沿滑动,就似滑过凝固的鲜血……一直滑到那人面旁的边沿上……脚步,才随之停下。
“这真冷。”解下自己的斗篷,为那人盖好,“吃解药了吗?”
“吃了。”金子川和无天齐声答道。
“那为何还不醒?”进不解,伸出白白手指去碰那棺中人的手——冰冷冰冷。“不会真的死了吧!?”进慌忙看向金子川。
“睡着了,他太久没睡了。”金子川叹道,“我们索性等下他,若是明日他再不醒来,我们就把他抬到山上埋掉。”
皓听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只见他走到金子川面前问道:“你们会去哪,出关吗?”
“也许吧。”金子川道。
“好……”皓微微点头,“若是见到我弟弟,代我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回楼兰了。”
“一定,”金子川笑了笑,“你和进也要多多保重。”
“见到我哥哥,也告诉他不要为我担心。”进道。
“我知道,我会说的……你要照顾好皓。”金子川拍了拍进的肩膀。
皓再次走到棺木边,看着棺中的人,忽然笑开:“我总算为你做了一件事情。”慢慢的,他将手缓缓靠近那熟悉的面孔,却始终无法落下……“我们走吧。”他将手收回身侧,默默转身,从进的身边走过……就在他准备踏出白帐的那一刻,猛然回头,视线锁住墙上的一副帛画……画上的妇人,长裙盘发,雍容安详……
“那……那是何人?”皓的声音险些颤抖。
“她是文休的养母,已经过世了。”金子川道。
“养母……”皓向那帛画走近一步,似是要将那画刻在眼中般,凝视着,多种情思顿时一涌而现,终是遮掩不住般凄凄一笑——颤颤的摇头,皓毅然转身握住进的衣袖,拉他走出了白帐,头也未回。
金子川和无天对皓的表现大大的疑惑,遂匆匆追了出去,却只见空荡荡的灵堂门口。
金子川正感纳闷,忽然看到身边的无天也一副疑惑的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将他往门外推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走吧,若是让公主知道就不好了。”
无天一边被金子川推着,一边连连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不行吗。”还没走出两步,他又回头问道:“我这一走,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你会想我吗?”
金子川似是料到无天会这样问,只是冷冷站在门边道:“三年,若是三年之后,你还活着,我便不当什么教主。”
无天似是一震,摇头道:“若是几年前你这样和我说,我定会很高兴……”他笑了笑,“可是……师父待我不薄,公主待我也不薄……我们不如……就此别过吧。”说罢挥了挥手,算是潇洒地转身离去。
金子川也不留恋的样子,他只是略显僵硬地转身,走到白帐内那崭新的棺木边,指着棺中的人大声吼道:“文休,你快给我起来,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虽说文休被皇帝软禁着确实是造孽……可金子川也万万没有想到,皓会用这样一招替文休脱身。
当他将无天送来的药为文休换上的时候,他还满心期望那药能帮文休的伤口早日愈合……怎知那看似不起眼的药膏,居然在大殿之上就要了文休的命!
就在御医们断定文休回天乏术之际,他是铁了心要置无天死地的……在这种自责和愤恨中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了那整整五日,他只是依稀凭借着文休生前留下的只言片语,遣散了老宅的家仆,然后又独自一人行尸走肉般布置好了灵堂……他记得,是文休带他离开长沙国,接触了外界,是文休和他走遍了大江南北,是文休……文休……那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啊……
金子川泪光闪闪,恍恍惚惚地守在灵前,不多久,便等到了第一个前来凭吊的人——无天。
又是药——这次无天不怕死的过来,也是带了药,而那皮笑肉不笑的人,此次居然还口口声声说那是什么解药!?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医者精神,又或者是因为心底里对无天那仅存的薄薄信任——金子川让无天喂文休服下了那药。
结果自然出乎金子川的意料,文休有了呼吸和脉搏,面色也红润起来……
“这是!……”金子川指着棺木中的人,瞪着棺木边的人,觉得自己被骗的好苦。
“这是皓让我做的,举手之劳。”无天笑道:“更何况,文休这样的人,也不该死,更不该这么死……你说对不?”无天一副“你连这都没想到”的神情,更是让金子川险些抓狂。
“你、你和皓……”金子川胸中激动和气闷撞击在一起,一时间话都无法完整说出一句。
“暂时合作而已。”无天将解药空瓶一丢,拍了拍手。
“合……何时……”
“好几年前了,就是和你回家乡之前。”无天说完不禁感叹:“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这么久以后的事情都能让他料到……这药应该是他从楼兰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用作自保的吧,没想到,帮了文休一个大忙。”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样做?”金子川想不明白。
无天摇摇头,叹道:“皓说长安不太平,现在皇帝虽然对他好,但是文休毕竟握着兵器和药材命脉……燕王的事情只是个开始,皇帝若是不在了,恐怕会有更多人对他不利……不如早些抽身,多点逍遥自在。”
“燕王……我定不会放过他!”金子川咬牙道,目中透出少有的怒意。
“你可别!”无天连忙摇手,“那燕王只是想小小报复下文休,所以那一剑也未刺中要害。倒是让皓来个生死轮转,御医断定死因是腰腹上的剑伤……想这燕王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吧……”
“那是他活该!”金子川吼道,在他心中,这种玩阴的小人,就该不得好死。
无天又摇摇头:“我看那燕王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又确有才干,所以皇帝才总会将他带在身边……只不过,那人心胸也确实狭窄就是……他定是将文休、皓等人看作是抢他父皇、兄长、侍卫的人,所以才……”
“我们不稀罕!”金子川道。
“那你们就离开这吧……”无天面色一沉,幽幽说道,“这也是皓的意思。”
原来……皓就是想让我们走。
金子川似乎想开了,趴在棺木上,敲了敲道:“姓文的,你快点起来,你那个弟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竟千方百计的赶我们走……你说我们走还是不走……”
“死也……不走……”
“啪”的一声,一只手攀上棺沿,有一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棺材中坐了起来。
“怎么……这么窄,我们没钱……做口宽点的吗?”有气无力声音,透着不满。
“按照你的身板做的,躺在这玩意儿里面,又不需要翻身。”金子川一边说,一边叩得棺木“咚咚”响——面露喜色地证实那“玩意儿”是货真价实。
“这又是……谁的?”注意到了身上滑下的白色斗篷,触上的手感温温柔柔,颜色和感觉都像极了那个人……张口正准备问……
“就是皓的,他刚刚来过。”金子川没有再让文休费力的开口,看着那人将白色斗篷一点点握紧再握紧,金子川露出一丝担忧,随即笑道:“怎样,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何?”
文休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神恢复了一层神采:“糟透了。”
第二十四章:长安夜
看着文休捧起碗小啜一口,金子川不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慢些喝,你刚好,只能吃点清粥垫下肚子,一会还要躺回去呢。”
文休手一抖,险些将那半碗名曰“清粥”实则米汤的东西晃出去:“什么……还,还要躺回去?”
“是啊,明个儿大清早,还要把你抬出城去。”想到这,金子川一把夺过文休手中的汤碗:“罢了,还是少吃点,身子轻些,不用费那些兄弟们力气,走得也会快些。”
文休有些傻眼,初愈的身子顶着个迷蒙蒙的脑袋,似梦非梦地问道眼前端着汤碗的人道:“你……是金子川,还是银子川?”
嘁!金子川一边冷笑,一边在文休面前握紧拳头道:“文休,你若是明日给我耍花样,定不饶你!”
文休大眼一闪,唇梢扬起:“看来……金兄心里早已有了准备。”
二人静默中对视片刻,终于同时笑开……
文休望着屋外渐渐停歇的雨丝,垂在屋檐上的水珠,静静的,一滴,一滴……
“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大家都能出来送我一程。”文休笑道。
“你最想见到谁?”金子川搬来椅子在文休身旁坐下,一齐怔怔看着屋外。
“谁……”文休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的笑颜,“想见,又不想见……金子川,或许我真是傻……直到现在,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文休显出些许无奈,声音低沉呢喃。
“你还用搞清楚吗,你不是想到什么,立马就去做了吗?”金子川的声音冰冰凉。
“我无法像秦失那样……”顿了顿,察觉到金子川不语,于是又继续说道,“我越来越觉得,有些事不一定要想得多透彻……就像你和无天一样。”
金子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和他,是真心相交……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是人走出来的……只是这些年的路太复杂,就像迷宫一样,以至于我都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少胡说,这些年,你明明都是围着皓转的。”金子川对文休的话透出稍稍不满。
“也是……”文休微微一笑,“可我们却总是隔着许多的东西……我从未见他真正开心过……所以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走了,即使他要回楼兰继承王位,我也定要随着去。”微风拂来,吹入雨后薄淡的晴好暮色,男人脸上明媚一片,展颜露出新生般的笑容,似是想豁达了……
“放晴了呢!”太子琚掀开车帘,看着如洗浅霞欣喜笑道。
可惜昏暗车厢中,寂寂一片,没有回应……
太子琚颇显尴尬,只好放下车帘,担忧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那人自从那老宅出来后,眼圈便一直是红着的,他想询问安抚一下,却察觉进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二人中间,似是不想让他看到那人的神色,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与皓之间,不曾是你与我,而是国与国的距离……以至于这个时候,自己对那人的关心,还要被拒挡在楼兰国尊严之外。
快到宫门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入耳而来,然后便听驾车人在车外说道:“殿下,燕王请你前去一聚。”
“刘诞?”琚不明白自己弟弟在这个时候找来会有什么事,他只是看了眼皓,似乎觉得带着皓去见刘诞不大方便……但是又不能将皓就这样丢在宫门口。思前想后,琚有了主意,于是道:“就委屈王弟再多等一刻,本王……”话未说完,便听一人冷言道:“我就知王兄不会赴约!”
刘诞!
琚急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在看到那憔悴了大半的人之后,一时间竟被张口的话卡在了喉头:“你!……”
“请不动王兄,我自己来还不行吗!”刘诞眼中不复往日神采,像是多日未睡得好觉的样子,此时话中怒意、怨愤具现。
琚知道自己王弟的脾性,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好心问道:“你府上那些人,可安置好了?是否有需要王兄帮忙的地方?”
只见刘诞眼眶猩红一拥而上,他不顾随侍阻拦,冲上前一把揪住琚的衣领吼道:“死了!都死了!”
这一举动,可大大惊坏了众随侍,一时间,太子随侍冲上来去推燕王,燕王随侍既要挡着太子随侍的手,又要阻拦自己的主子,还要一边大呼“太子恕罪!太子恕罪!”
琚虽然震惊于刘诞的举动,神思却仍清明,在看到远处宫门已然有侍卫向这边张望时,忙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带燕王上车!”
随侍连连应好,顾不得多想,七手八脚地将发了狂的燕王推上马车,待送太子进去,马鞭一挥,随着掉头离开的马车奔离了宫门。
说也奇怪,那似乎失了心性的燕王刘诞,在入了马车见到另外二人后,便又瞬间回复了往日神色,只是那双猩红的目,死死盯着那有意避开的二人,随后,又转移视线,狠狠落在了正掀帘进来的琚的脸上。
“不是应该打点些盘缠,怎么会死了?”琚一上马车就继续方才的疑问。
刘诞冷笑一声:“我自是打点他们离开,可是方才有人回报,说发现他们全都死在了城外的荒郊上……”
“啊!可是遇上了贼人!?”琚急问,换来的,是刘诞的第二声冷笑。
“刘诞,王兄定会彻查此事,还你一个公道。”琚以为是刘诞觉得自己矫情,又补充道。
刘诞没有说什么,只是递上一块染血的碎布:“这是小云死时手中攥着的,应该是从凶手身上撕下的衣袍。”说完将碎布扔到琚的手中,又是一声冷笑,就像在不屑地等着看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