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怕人听不到吗,去把门关上。”文休指了指大敞的门口,依旧笑道。
“我就是让人听见,我就是!”金子川不肯放低声音,却还是走到门边,将其合上。
“我不明白……”文休喃喃说道。
“有何不明白!?”金子川一边为文休处理伤口,一边愤愤说道,“明知你伤重未愈,还让你去打猎,打猎不说,还不准你带自己的马……说什么只要你去,便可答应你的要求,如今却出尔反尔,摆明就是要折腾你!什么君无戏言,统统都是放*!”金子川着急起来,再次口无遮拦。
文休看着金子川那接近扭曲的面容和豪放的言语,顾不上腹部的疼痛,噗哧一声大笑出来。
金子川于是也笑了……
文休笑着笑着,却自觉迷茫起来……自从两年前他在去净山途中与皇帝不期而遇后,他那往返与长安与长沙国偷见皓的事情,便见了光……皇帝搜出了他家中留着的七窍锁的钥匙,每搜出一把,便赏他五十板子……而文休足足打了三把钥匙。
尽管从那以后,皇帝对他仍然好,可是在看他的眼神中,开始少不了夹杂着那么一丝怀疑和审视……文休自此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皇帝不仅开始调查他,也开始调查他身边的人,比如说……金子川。最糟糕的是,无天一年前无端端出现,献上长生药秘方,还被皇帝赐婚成为驸马……
至此,文休方才想到,或许皇帝早已将他们几人串联在一起,为他们扣上了可能谋反作乱的帽子。而燕王的刺杀,更是令他对此深信不疑——若非皇帝对他信任已经动摇,燕王不会冒着忤逆父皇的险,来刺杀他这个充其量只算是让燕王看不顺眼的人。
“我现在是……插翅难飞。”文休自语道。那个刺杀他的人,早已自尽,没有头绪的不安感顷刻间笼罩而至,也最终爆发。“子川,准备些钱,让府上的人回乡吧,跟着我,不知道哪天会被拎上断头台。”
许久,子川没有说话,他默默为文休腰上的伤换药包扎,只在离开时,说了句:“我会办妥的。”
文休静静躺在床上……想着自己今日向皇帝开口要净山白潭塔楼的钥匙……皇帝……应该对他彻底失望了吧……
如豆灯火下,金子川正仔细整理着自己的药箱……沉沉一叹,他停下手来……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从文休被软禁,到他遇刺……无奈一笑……似乎错了……可惜,不知是否还能回头。
“你后悔了吗,这才没过几年呢。”
黑暗中调笑的声音传来……金子川只是淡淡回了句:“驸马爷不陪公主,到我这来做什么?”
“什么驸马,我们是好兄弟不是吗?”那个声音笑道。
“兄弟?你出卖文休,害他被皇帝软禁,算什么兄弟。”金子川道。
“看来你心软了,动摇了……”那人缓缓走来,熟悉的笑脸,少了年少时开怀,笑意收敛在五官之中,透着丝丝寒气。
“我没有,我不会阻止你,但我也会一直陪在文休身边的,他生我生,他亡我死。”金子川说着波澜不惊,似是全没有将生死二字放在心上。
“你放心,不论我怎样做,皇帝不会杀他的……皇帝喜欢他,更何况,他除了对皓念念不忘外,也确实没有做对不起皇帝的事。我只是想借他来挑拨挑拨……不打紧的。”那人一边说,一边在金子川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
金子川转过头,看着那人,本是无表情的面容,露出一丝担忧:“无天……你走到今日这步,是回不了头了。”
唉……无天长叹一声,依旧笑道:“怪只怪你金子川关不住我,让我逃了出来。”
金子川听罢,鼻中哼出一声冷笑。
“话说回来,当年你是不是故意放我走,故意让我去偷那长生药秘方,故意追不上我,故意让我来汉宫兴风作浪?”无天凑近问道,笑容不变。
“是,”金子川直直注视着无天,“大汉有你们和匈奴牵制着,定不会找我族人的麻烦了,而我族人,也得以休养生息……重振……”话到口边,金子川却说不下去,只因他自己也觉得,那覆灭的古国,重振无望……“总之……只要我族人,免受战乱之苦,怎样都无所谓。”金子川咬牙说完,合上药箱,“我要睡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无天也起身准备离去,临走时,从胸前掏出一个小瓶摆在桌上,“这药对外伤很有效,拿去给文休试试,我希望他快些好起来,以后这里乱了,不能没有他。”说罢转身离去,窗格轻响后,无天再次没入黑暗不见踪影。
金子川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宽衣上床……睁着眼睛注视着床顶许久后,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文休传染,居然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大半夜,天未亮时,金子川便被老管家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怎么了?”金子川开门问道。
“宫里派人来,说是要接老爷入宫。”
“什么?!”
“说是要赶快,不得延误!”
金子川只得披衣向文休厢房走去……心中却止不住地纳闷,这个时辰喊文休入宫,莫非要带他上朝不成……
果不其然,皇帝就是命文休在大殿和文武百官一同候着……金子川则因文休身上有伤,被破例许他陪行。
大殿之上,众人屏息彼此注视……文休抬眼四下看了看,便看到了数个他熟悉的面孔……毫无善意目光的燕王,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太子,万年笑脸的驸马无天……文休自认既无官衔、又无功德,何以能和这些大臣们站在一起……
迷惑中,文休随众人下跪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依旧理不清思绪,不知道皇帝又想拿他怎么样……莫不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他这个被冠以男宠头衔的人拖下去腰斩?顺便安个媚上乱国的罪名,那可真是大大的冤枉……
正当文休想得水深火热之际,便听大殿上一声:“宣楼兰王子觐见——”
诶……?
听错了吗!?
文休慌忙抬头,向那殿门外看去……这一看,霎时红了眼眶……而燕王的震惊,太子的惊喜,驸马的不动声色,也被皇帝一一收入眼中……文休,不论是对你杖刑时不吭半声,抑或是软禁你时的从容,甚至今时今日的真情流露……你始终没有让眹失望。皇帝淡淡一笑,开口了:
“文休,你出来。”
文休一步一步,不敢置信的挪出队列,站在大殿中央,却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人……不仅是文休,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两个消失多年的楼兰人,此番重新踏入大汉的朝殿。
走在前面的那人,步态平稳、面相温和,一头深褐色的发丝整齐地束在身后,白衣尖靴,出尘的干净……
而另一人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身形修长匀称,竟有着惊世之貌。
两人行礼后,都静静站在大殿上,却似不属于此时此地的人,无法融入周围的一切。
“文休,今日眹让你代为招待楼兰王子,你可愿意。”皇帝看了眼皓,淡淡说道——他并非第一次将那个楼兰青年细细打量了番,仍是不明白,那只算是清秀的样貌,怎就让那些人放不开手了呢……
文休听到皇帝如此说,都忘了要回复皇上,只是欣喜地向皓看去……
只见皓也转过头来看了看文休……漆黑的瞳深邃如潭,那其中,并没有文休期待的惊喜和开心……一瞬,文休察觉出一丝不妥……而此时,皓撇过头去,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说道:
“我拒绝……此人对我多有不敬,我不想再见到此人。”
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上隐隐回响……
文休跪在大殿之上,只能看到皓的侧面……从未有过的陌生……
“骗人……”文休缓缓摇头,捂住腰上开始剧痛的伤口,弓身喘息起来,“你……骗我……”
“文休!”大殿上,金子川一声高呼!
“来人哪——”
“快传御医!”
恍惚中,文休感觉周围一片哄乱,大家将他围住,而他却在黑暗中越陷越深……呼喊声渐远,他不禁伸手摸索……却触不到任何东西……终于,他被抛弃了吗……
就在此时,一点点的温暖向他靠近,柔柔的感觉握紧了他黑暗中慌乱挥舞的手……
“哥哥……”小小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熟悉的感觉……
周围似乎渐渐亮了起来……
抬起头,看见那朦朦胧胧的月亮,冰冷的颜色,那样熟悉……
脚下,是没有尽头的黑色山岗……
那是……他离开了许久的家乡。
又回来了吗……?
“哥哥……”
低下头,只看见那小小的笑脸,早已忘记的容貌,如今近在咫尺,却怎样努力都看不清了……
“弟弟……是你吗?”文休摸了摸那温暖的发丝……是他的弟弟吗。
“哥哥……我们走吧……”小手向前一指,是那月光下黑暗的长路……
“嗯,走吧……哥哥和你一起走。”文休握紧那只小手,向月下走去……这一刻,他稍稍安心了,只要弟弟在身边,就足够了……可是,他似乎忘记了什么……每向前走一步,就似乎忘记了一些……
兀地,他停下了脚步,回头向来路看去……无尽的黑暗。
唇梢一弯,文休笑了……
那年春末夏初……许多人家的女儿都在庆幸和惋惜……
庆幸没有成为寡妇,惋惜少了一个好儿郎。
春至的最后一场雨中……有人忧伤,有人举杯痛饮……
正如史书和传言中所说的一样……以身侍君的男人们,终不会有个好的结局……
就如春末夏初时,遇刺重伤,不治身亡的文公子一样……
第二十三章:空灵堂
轻轻撩开车帘,入目的是一出出挣扯分离,入耳的是一声声身哀呼涕泣……
“长安的雨也和净山的一样……”拂去面上的雨丝,放下车帘,皓端坐回车中,隔断了外界的一切。
“父皇下令必须在三日之内遣散各自府中男宠……三日之后,如有不从者,一律格杀勿论。”太子琚叹道,他虽明白父皇的心,可如此急令之下,苦的终是那些男孩、少年……
进听罢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探头向外看去,只见长安城雨巷上,全是被驱逐出门的少年……诺大个街,仿佛只有那些男子步行在雨中,再也不见其他人。
“文休……真是皇上的男宠吗?”进低头小声问道——从文休身亡至今,那些关于他的流言也全都浮上了天,多不胜数中,竟难辨真假了。
琚欲言又止,遂微微点头。
倒是皓似笑非笑道:“若文休是男宠,那我和进也离男宠不远了。”
琚听罢一惊,忙道:“你们与文休不同,我……我会……”他想说以后会好好保护他们,可是话到口边,却又觉得如此说十分不妥,结果语塞,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下腹去。
皓听得出琚的话中意,只得无奈低头叹道:“太子将有大劫,还是自保为上。”
听到自己将有大劫,琚不但没有惧怕焦躁,反而释然笑开:“若是你在,大劫又何惧不能安然度过。”
皓猛然抬头看向琚,在那张笑脸映入眸中的时刻,他的神色骤然黯淡下去,目中的不安若隐若现,闭紧唇,将头撇开,只剩冷笑一声。
琚注视着那不肯正视自己的侧面,淡淡笑道:“一会,本王在车上等你。”
许久,只听皓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轻声道:“谢谢。”
“举手之劳……看得出来,你与文休的关系并不一般……听说,是他护送你入关的吧……如今他已不在,你去送送他,也是情有可原。”琚依旧笑道,心中已掂量出这份情谊的轻重,虽坦然,却不免空缺了一角。
到了文昌巷老宅,皓在进的陪同下迈入了那大宅的门槛……只见那老宅大门敞着,挂着白幡……琚这才真切体会到——那个在父皇面前笑容越来越少的文公子文休,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父皇,又是否认识到这一点了呢。
雨,一直在下……
清冷的大殿上,宝座上的人,淡漠的神情,透过殿门看着飞檐外的雨丝……
阴云下青白的光从殿外飘入,落在如镜可鉴的地面上……
他记得文休倒下去的样子,就在那个地方。
他也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人离开时的情景。
“陛下……”随侍在旁小心唤了声,“大殿风大,回宫歇着吧。”
“文休伤势如何?”冷言问道,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陛下……”随侍哽咽起来,“说是……明日就要下葬了……”
“多送些宫中的药材去,让御医们都去看看。”
“陛下……”
“眹等他伤势复原,再和他一起去打猎。”看着雨丝,淡淡笑道——那人似乎在几日中迅速老去,两鬓的斑白,在闯入大殿的风中无措地扬着……
“陛下!陛下啊……别吓奴才啊!”随侍匆匆跪下,大声哭喊道。
“眹没事……回去吧。”撑着王座站立起来,免不了需要随侍的搀扶……一步步离开,口中喃喃道:“老了……眹真的老了……”
呼……推开灵堂的门,风从他的身后一拥而入,掀起了结在梁上的白帐白幡……
灵堂旁坐着两个人,见到来人皆扬起了唇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