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浮生————白槿
白槿  发于:2009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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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我伸出手,白皙的掌心,是痴心而不可得的温情。

  记不得回去的途了,无碍是一个愈加精美的囚笼,等着我瞢瞢无知地踏入,再不让见三尺苍青,从此将骨灰也烂在那里。

  “嗯。”

  我的手指仍是滑进了那被雨微微打湿的掌心,稠绻的,十指交缠。

  他笑了,像细小的红椿慢慢地开,伞移了过来,撑起一方天地,仔细地替我遮去风雨。 远处,斜飞的雨擦着风铃流过,铮铮叮叮,奈何天底,偏多了几分忧郁。

  ——断锦少主,您懂吗?

  ——我,似乎懂了。

  遇见那个人之后,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他……

  莲见。

  ——木偶——

  巫觋者,御也。

  凡御于物,御之以权,御之以威,御之以利。无害相蒙,无利相偕。

  善御者,天时,鬼神,乃至虫蚁鸟兽无一不可御。

  善御者,无忧,无虑,无悲,无喜,无嗔,无情。

  我知道,我活着只是为了继任百目下一代的巫觋神主,仅此,而已。

  九重葛酿成的酒被活埋在雪下,重见天日后,浸透了满骨子的冰澈,就是一具惨白的尸骸了。 而人,总是心喜,不断地咀嚼尸体。

  春归,残雪消融,嫩草抽芽,闲来浅含一口,比柳犹细的黛眉,禁不住颤了一颤,耐不得轻寒。

  “再过几日,就是你的十五岁生辰了。”

  “……”

  “原是那般小的你,终也到了离开我这偏殿的时候了。也好,那么久的日子,你想是早就厌乏了。”

  “这些年来,你愈来愈喜说一些,我不愿听的了。”

  瞥一眼垂眸的少年,是有些薄醉了,黛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我无声地揽过他,那小猫咪般温顺的身子顺势躺在我的膝头,柔亮的青丝委了一地。

  我笑了,锋芒内敛的眉梢,难得暖柔地舒展开来。
本是不会笑的,从几时起,竟可于自己的脸上寻到这般的神情。太久太久了,回想不清了,似乎只是因为那个人说了一句,我想看你笑,而自己,总是不能或不愿违背他的愿望。


  凝红长袖,嫩椿羽锦,他躺卧其中,是一卷清清淡淡的水墨,在晓光悠漾里,静静地沉眠而去。

  “莲见。”捋起一小络青丝,流光细柔,指尖缠绕。

  “嗯?”半梦半醒。

  “我们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他猛地睁开瞳,长长的眼睫颤着待断未断的梦,藏住杏似的黑眸,良久良久,浮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是为了能够生下你。”

  清澈的水,浮着唯一的一瓣的红椿,莲见睡下了,这半盏残酒也就被素手无意地搁在雕栏上。

  我用指尖细细摩挲着盅缘。

  仰头,饮尽。

  有七个年头了,偶然相看铜镜,摇曳的晕黄里,是武士刀一般的少年容姿,少时的稚嫩童影,再也不可寻得。而偏偏朝夕相对的人觅不了年华的光影,黛眉,青丝,红锦,仍是一径少年模样,岁月无痕。


  兴起时,我会问他其中的缘故,他总是用手指蘸了淡墨,在案几上似真还假地描一个妖字,然后,笑得清白洁净。

  “蒲草。”

  “您有什么吩咐?”青年跪坐在纸门前,很小声的,怕惊醒了我身畔少有眠意的莲见。

  “嘱咐下人,备好醒酒茶,用晓时采摘的栀子和夕颜熬两个时辰,煮到八分热再奉上来。”

  “是。”蒲草起身,嫩青的长腰带随之垂落下来,“您还是那么了解莲见少主的喜好。”

  我望向素净的天,不胜莺飞,着不了一丝云彩,就是这般的三尺苍青下,我慢慢知晓,昔日替自己遮风挡雨的肩膀,竟是那样地纤细。

  少时,见过几株焦黑樱木,刹那间明白,人世无常,不希望消逝的,偏往往是无疾而终。

  所以,我从不愿多想,哪怕,幽禁到死。

  无情吗?那多年前,就弃之了天涯水湄。

  那一夜,胧月清淡。夜半醒来时,聆听不到身边人淡泊的心跳,月光透过树梢,慌不择路地扑进寝殿,高丽织锦茵褥上,只横着几瓣小小的红花,无由来的,硬是搅乱了心中的那一潭静水。
我再度忘了他的告诫,走出了囚禁了自己七年的红椿殿。

  凤飞的华柱,撑起沉重的高庭,放纵的绣锦在其间飞舞,细碎的声响,总有百鬼夜哭的意味。阴深的走廊在脚下无限延伸,廊畔,仰头的金翅鸟用羽翼捧起几幽烛光,勉强照了个灯火。


  一扇扇纸门,拉起,合上,在走廊的尽头,我,找到了他。

  小小的和室,堆满了木偶,青白的小脸,素青色的和服,亡婴般的,爬得一地都是。几灯烛火,映亮了一个女人,早已泛黄的曳地和服,织细缀了一树雪樱,苍苍白鬓,颧骨高耸,骨头几乎戳出了肌肤,衰老得怕人。
她哭着,笑着,叫着,闹着。

  时而,用骨节嶙峋的手,指向一旁细心添灯油的莲见,凄厉地大喊,妖孽!妖孽!!妖孽!!!

  时而,抱起一个木偶,萎谢的容颜上浮现出鬼魅的温柔,一声声,叨念,断锦,断锦,断锦,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莲见扬起黑眸,目光和灯光重叠的一瞬间,就像一只在青色月光下飞舞的,妖魅的蝴蝶。

  他,看到了我。

  忽明忽灭的烛火透过枯黄的纸窗纱,将我们的影子拉得不成人形,这就是我们本来的面目?
“这是你再次离开偏殿了。”他平静地小步走出,随手将女人的凄惶隔绝在纸门后,凝红小袖上的红椿含着苞,似乎都睡下了。

  “她是谁?”

  “我们的母亲,抚子。”

  他笑,温柔而无辜,一笔代过,就如一个淡淡的呼吸。

  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一个少年,他一开口,山水都会,沉静。

  “莲见。”

  我听见有人唤他,那是多年前我曾在红狐屏风后听到的声音。

  少年连一丝眉眼都不愿抬,毫不犹豫将自己的手从我的掌心挣脱出来,蝴蝶无声无息地飞去,永不回返。

  擦身而过,三千青丝晃过我的眸,飘忽着,错落成过眼云烟。

  “父亲。”

  莲见的声音我身后清幽地响起,金翅鸟拍打着羽翼,青色的烛火无风犹颤。

  我回首,极缓极慢,回首,已是百年身。

  走廊的那头,绘有金翅鸟的宽袖中伸出了一双修长的手,揽过莲见,细亮的青丝倾落下来,刹那铺满了两人,不留一丝缝隙。醇黑的眸子懒懒抬起,似笑非笑地望向我。


  “断锦。”

  纯粹而冰冷的嘲讽。

  相隔了七年,我再度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一刻,鬼长大了。

  卷一 梦浮桥 完

  卷二 未折花

  我仰天,见小小的嫩椿,从斜飞的细雪中飘落下来,孤零零的,像透了也恨透了,雪白血红。

  ——红锦——

  我曾经得到过一座七尺屏风,那时,我像一只小兽,整日蜷缩于红椿丛畔,用阴郁的目光看向人间。

  椿汁,狐血掐就而成的丝线,绕住尖利的铜梭,落下,飞起,猛刺过玲珑的肢体,将一只红狐活活钉死在屏风上。

  就是这一方屏风前,我第七次用小且利的青锋,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一夜,红椿疯了,微微卷起的花瓣,纷乱地飞向月亮,小青叶哑哑地哽咽,洗不脱一身斑血,只得凄艳地将苍月换成妖红。

  三日后,我悠悠醒了过来。

  遮天的白绸,悬了飞檐,绣过一丛丛的嫩椿,微风吹来,红涛澎湃回响,犹忆得,这曾是我唯一偏情的风光。

  他一步步走来,离了光影,细长的黑眸于浮世绘的背景上一点点浮现,似笑非笑,不可见底。

  “你又忘了,得不到我的允许,你是永远不可能从我身边离开的,我的,莲见。”

  我闭上眼阖,不再见那苍青垂袖上,翻卷金翅的凤雀。

  蜿蜒的伤痕,就此烂了肌骨,再也不肯消去。我用一方红锦挽起自己的手腕,就像用尸衣裹住一具躯骸,抛入了黄泉,任着它,慢慢地腐烂。

  八岁后,不再如此了,偏伤痕逢月夜,就痛得,恨极。

  那日起,断锦,不再同我说话了。

  灯挑起来了,铃儿晃了一晃,细小的脆响,犹如水中悠漾。

  庭前,丛丛繁红迎风摇曳,隔开两个青白的人影,逃不过了,逃不过了,只能永隔天涯。

  是一梦惊醒?

  我知道,那个手捧红椿,赤裸双足的孩童长大了,而今,唯见一把横空的武士刀,有着坚韧且挺拔的身躯,再也不能搂入怀中了,替他遮风挡雨了。

  忆得晓光清浅,藤叶微香,我曾说,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我的弟弟。

  “断锦,你的巫觋能力已趋圆满,不必再忧心鬼魅了。十五岁后,就离开这,搬入正殿居住吧。”

  嫩红翻卷,妖艳地扑向他,他的黑眸,冰清的,是一地碎了的青瓷。

  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希望的,断锦啊,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那一瓣一瓣的嫩红椿,是漫淌开来的,多情的,血。

  ——倘若血干涸了呢?

  ——再用一年的泪水去凭吊。

  ——倘若泪干涸了呢?

  ——等你长大了,我就会告诉你。

  倘若泪干涸了……

  倘若泪干涸了……

  倘若泪干涸了,情也就颓败了,遗忘了,消散了。

  三尺苍青,我如何能告诉你,这满满一掌的红椿,其实,无情。

  几日后,断锦走了。

  我解下自己的红锦,细心地挽在他的手上。望过去,就像一小簇燃烧的火,只是烧得久了,怕前尘也烧尽了,渐行渐远后,小小的火光散了,天地漆黑一片。

  蒲草也走了,由是我对他说,蒲草,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服侍我了。我希望,你能尽你的所有来效忠断锦。

  这白骨雕成的偏殿,只有斑斑嫩红作伴,终不是个人住的地方,醒了,睡了,总求不得长久。

  一掠清风,皱了一池月光,他踏过细碎的落花而来。

  “父亲。”

  “莲见,你寂寞吗?”锦绣的金翅舒展了羽毛,攀向枝梢高高的红椿。

  我笑弯了黛眉,清静的薄衣像花瓣般散开,春夜微寒,白皙的肌肤上惊起一丝颤抖,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在月下搂着我,反反复复,问那短短几字。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我仍是一只兽,潜伏着,磨亮了利牙。

  只是而今,血都翻飞在无人的旷野。

  ——古剑——

  有一天,月亮成了白骨。

  水来了,水卷过,就是一个漂泊的鬼魂,沉沉沉沉,浮浮浮浮。

  女人的身影碎在夕阳中,清雅且纤丽。她说,后来啊,百目氏的先人拾了骨去,岁月流曳后,打就了一把长剑,唤名“水祗”。

  水祗,水祗,那是寂寞身后的骨头,是三尺苍青下唯一能尽杀妖鬼,甚至是我,的神剑。

  记忆中,女人说话的神情凄惶,然后,素手挥剑砍向了我。

  已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那一日,着了魔魅,再也藏不了憎怨。纯白无暇的织绣上,重重樱花开得疯了,无根无藤地乱飘零。

  “妖孽!”

  我笑,很无辜的,一池清水被扔下了石子,刹那间,渺淡的瞳眸中翻涌起迭迭血雾。下一刻,那个栀子花似的女人,像被白骨手抓住了,惨叫着坠了楼。

  血溅,缱缱绻绻,红了漫山遍野的白樱,不是她的,而是那个躯骸中未得人身的婴儿。

  水祗睡了,横躺在冰凉的青苔上,仍不肯闭起皎洁而忧郁的眼睛,幽蓝幽蓝的。

  很久很久之后,我再度见到了这把剑。

  七重太鼓,燕翼一字排开,手肘飞舞拍打,一声声春雷,响彻云霄,巫女们红纱束腰,和着庄重的古乐,踩出了一朵朵盛开的舞步。凤翅明灯挑起来,燃上嫩白的人鱼脂,清烟无凭。广庭华柱下,黑压压得跪着一片。


  殿上,百目的主人长袖垂地,古雅秀颀。

  我,听见了藏人的声音,近在身畔。

  “今日,我在此将镇族神剑“水祗”交予次子断锦。在我死后,将由他继任百目神主之位。”

  低低垂眸,我小心翼翼地用嫩椿织锦埋葬起流萤的尸骨,几点青绿,影影绰绰,放纵过春夜后,便是身前的浮华了。

  一双手,修长的,供奉起上古的长剑,小小的红锦飞舞在右腕上,瞥过浮云漠漠,笑得有几丝妩媚。

  仔细打量青年的模样,已是三年未见了,素青曳地,眉目间的冷清,将眼神都催得磅礴。他望向我,一瞬间,荒疏的瞳眸,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如烟往事。

  浅浅而笑,是一个痴儿啊。

  一声长长的呻吟,剑被迫抽离了鞘,冰寒的剑身,亮晃晃的,飘忽过几星幽蓝的鬼火,映了他同冷剑一样清凛的目光。

  刹那,杀气迭起,剑锋扯过风翻转,呼啸着劈向藏人。

  如水如花如雾的光,天地都为之沉静。

  惊呼。

  剑,停了,只离了咫尺。藏人垂落于身前的一络黑发,挣都不挣,无主地散落地面,轻无质地。

  “是一把好剑。”青年扬了扬俊秀的眉,三尺剑光晃过挺拔的身躯,多了几分耀目。

  藏人的唇角泛起若有似无的微笑,“你果然长大了。”

  我缓慢起身,红袖由他们中间飘忽而过,无睹地,离开了。

  推开沉重的门,只见三尺苍青,庭花层层叠叠地浓着,渺远地,飘来了七弦琴声,唱尽眉眼风情,雕有柏木的门在我身后一寸寸合上,红锦和凤鸟都见不到了。

  雀在云天,只一纵身,小小的躯壳便雪崩似的坠入深谭,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真真切切的粉身碎骨。

  小小的妖鬼终年蜷缩在角落,总是眨着青绿的瞳孔,叭哒叭哒地吃着腐肉。无人的廊寺上,我的雪屐落地无声,掌心中的一枝白樱,在漆黑中浮动着微茫茫的淡光。


  拉开枯黄的纸门,女人正抱住一个木偶,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她本也是美丽的,笑时,就像有花细细开,只是风吹过了,雨打过了,成了急催而败的枯花。

  我将樱枝插在青瓷花瓶中,苍白的烛火,颤颤巍巍,连花香都是毫无前景的味道。

  “母亲,我来看你了。”

  她扬起头,立刻像被惊吓了的小动物,恐惶地缩起身体,退开了目光。

  清静一笑,我伸出手,掌心中的细木梳子一丝丝滑过,温柔地替她整理撩乱纠结的白发。

  “母亲,你想见断锦吗?”

  颤了一颤,“断锦?”

  “是啊,你最爱的儿子。”

  雾,散了,混黄的瞳眸一瞬间唤起清明,干枯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用力得泛起了青白。

  “断锦……我的孩子……他,还好吗?”

  “他非常非常好,我简直不忍心告诉他,他根本活不了几年。”

  女人削瘦的面孔一下子扭曲了,翻卷的血肉,不堪逼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苍白的樱花撕扯着嗓子尖叫,清叶不堪忍受,颤抖着掉落。

  “我害的?”微微弯起黛眉,我缓慢靠近,将细小的呢喃送到她的耳畔,“当年,是谁执意使用盛鬼术,是谁吃了上百个婴孩来保住腹中的死尸,又是谁将那些白骨埋在樱树下的。这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啊,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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