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下雪了。”少年毫无生气的躯壳卧在我的膝头,庭院中白茫茫的,没有嫩红椿,血涸了,泪干了,只剩下一小捧黄土,一刹那,就被荒芜的风吹散了。
厚厚的雪地里传来了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扣着杀意,扑哧扑哧,惊起了一群觅食的翠雀。
一张张人皮自浮世绘上突起,剑光铮铮交错,亮了他们泛着血红的眼珠子,都是我重用的亲信,似曾相识的光景,因果轮回,重演了一场背叛,如同七年前的屠杀之夜,任何人都逃不掉。
“百目断锦,你弑父弑母,不配做我族的神主!”族中的长老排开人群,上前一步。
一瞬间,血光横陈。
清淡的目光透过四溅开来的肢体,遮蔽了一层薄薄的红艳,所有的人惊惧不堪,往后退了几步。
快!
狠!
准!
忽地,一道凌厉的剑气从身后破空而来,风禁不住,尖叫着碎成了两半,一片幽蓝。
一阵痉挛,猛然涌起的血气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来不及阻挡了,只前行出手,生生扣住了剑锋……冰冷……从未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觉,剑原来这样冰冷……几丝温热顺着长剑缓缓滑下。
“黑……黑……血。”
“蒲草说得不错,他果然不是人!”
厌恶和恐惧,在狂风中激起了涟漪,一圈一圈漾开。
水蓝的剑光,划过一个悠悠扬扬的弧,点点墨黑飞溅,洒入一地洁白,我看见了,梦中,莲见忧郁的眼睛。
“为什么?”我平静地看向提剑的人,素净的和服上绣着小小的菖蒲,青年的神情仍是一贯的清秀温顺,枝头翻卷的青叶,总开在无人知道的时候。
“因为这是藏人神主的命令。”美丽的人偶开了口,不紧不慢。
“……父亲……”
“十年前,莲见少主希望我能用自己的一切来效忠您,更长更久之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让我听从莲见少主的所有命令,那个人就是您的父亲,我最初也是唯一的主人。虽然我自小就服侍莲见少主,也不碍是藏人神主安排的一颗棋子,莲见少主应该察觉到的,但他仍让我跟随了您。”
“……”
“事实上,所有的事都在藏人神主的预料之中,他的死,夫人的死,少主的沉睡,甚至是神主的病……”青年笑了,很浅很淡的,风中有一片青叶,无主地飘摇,“他临死前的一夜,嘱咐我在七年后,杀了您和……莲见少主。”
“原来,我和莲见一直都没有走出过他的掌心。”苦笑,埋葬在前尘里的惊心动魄,在我听来,如同一个荒谬的笑话,也只能苦苦一笑。这无用的一生,无论怎样挣扎,都逃脱不了父亲的影子。
月亮在红红的水面载浮载沉,他若有所思地笑,你和莲见都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不会有未来。
你们,不会有未来。
“但是,但是我绝对不把莲见交给他!”
修长的指尖飘扬,撒下一片苍青的光华,遮迷了所有人的目光。我迅疾揽住莲见,素青的长袖,水红的单衣,缠住了,翻飞而过,盛开的青光一点一点地凋谢开来,我们从蒲草的眼前消失了。
八岁之前的苍青,静如止水,不懂寂寞,寂寞也不懂我,只是而今再也归不去了。由是不停地牵挂着,思慕着,眷恋着,哪怕无力挽留,哪怕痛到流不下泪水,可只要有他,仍旧相信这样的自己是活着的,不是吗?
所以,绝不放手。
我最后的梦里,两人撑了一只长篙,摇摇晃晃地划进白莲深处,几只鸶鹭惊起,掠过了水面,流星雨下,听他和着七弦琴声,清浅放歌。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
青山本不老……
风声在耳畔呼啸,呻吟,啜泣,尖叫,嬉笑,黄泉的鬼魂在不远处向我顽皮地招手。我紧紧护着怀中的人,冰雪扑面而来,看不清来时的路了,人间都掉落到我们身后。
洁白无暇的雪,半埋住惨青的头盖骨,空洞洞的眼睛,以向往的神情遥望天空,远远远远。
“你们走不掉的。”
青年的声音飘忽而来,嫩绿的腰带在风雪中越来越鲜明,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如一朵盛得迅猛的菖蒲。
“神主,没有用的,如果是从前的您,藏人神主也不可能是您的对手,可依您现在的身体,胜我都非常困难。”
“……”
“如果您不是带着莲见少主,或许还走得掉。”几近透明的眸看向被我护在怀中的莲见,第一次浮起了有点温柔的情感,对我的,也是对自己的,温柔得令人绝望,“放弃吧,他不属于您。”
“如果他不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他的。只要他存在一天,我都会和他在一起。这样,究竟有什么不对!”小小的子规在白雪里抽搐,拼最后一口气,吐出末了的颤音,凄凄厉厉。刺得人生恨。
血红,雪白。
“……您和他真得很像,一样的执著。”浮起了悲伤的微笑,一向如同偶人面具的容颜凭地生动起来。
“……父亲?”
“我的本姓,是推古。”
“推古?”微微惊愕,天皇的姓……
“我是当朝天皇的第三个儿子。”是遥远的回忆了,不自觉的,眼神成了恍惚开来的灰淡,隔了几生几世,窥看曾经的天真烂漫,“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藏在屏风后,偷看父皇召见臣子,百来人中,只有他是不同的,黑眸细长,总是淡漠的,可不知为何,总能让人嗅到疯狂的气息。后来,我舍弃皇子的身份跟随了他,也幸好我的母亲是伊势的巫女,我对于他,也不至于百般无用。”
我从青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月流逝,明白了咫尺天涯,懂得了寄无所寄,全都看淡了,看透了,可仍旧对这样傻的自己,无可奈何。
“我不恨您,真的,哪怕是您杀了他。可非常遗憾,这是他的命令。”
茫茫的薄白,扑颠逐狂。我看见他抽出了水祗,幽蓝幽蓝的眼睛,一瞬张开,卷着雪疾飞而来,风在身畔尖笑,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你逃不掉了,逃不掉了。剑气逼人,只剩几尺之遥了,却生生一转,袭向了莲见。
“莲见——————!”
血盛开了,一朵危崖上孤绝的花。
寒剑咯吱地擦过白骨,穿透了我护着少年的身躯,直刺进了莲见的胸口,红的血,黑的血,一起冉冉溅洒出来,辨不清了,辨不清了,在雪中无主飘扬。
我不惧怕死亡,但仍希望能够活着,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一无所求,只想看着他,一直一直地看下去,陪他走过飞花,走过细雨,直到生命的尽头。
昨夜的烟花开了。
昨夜的烟花谢了。
红红的屏风上,白蝶的浮影交替着,生,死,醒,梦,什么都很真切,又什么都模糊了。
“莲……见……”
“醒过来!”
“醒过来!!”
“醒过来!!!”
活下去!!!和我一起活下去!!!
少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曾有的星星都沉了一颗一颗成了雪花,掉入了那双清浅的眸子里,水卷过来,亮了光影。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摒住了气息,怕只是一个梦,怕梦醒之后,青竹死了,红椿无情,再也收拾不起。
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摸上我的脸,拭去眼泪摸样的雪水,温柔一笑。 “断锦……不要再哭了……”
湿漉漉的红袖上,嫩椿一片一片落下来,花瓣散开了,不是血,也不是泪,只是想要漂泊,飞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然后,慢慢死去。
小小的鬼不停地流浪,走过山巅,涉过水湄,一遍一遍地问,我可以留下吗?
有一天,一个声音终于回答了他。
你,可以留下,永远,永远。
一小丛菖蒲的尸体用曾经素净的眼睛吞没了无暇的飘雪。
从前世,到今生,甚至来世,难道还漂泊不够吗?
卷三 萍水抄 完
卷四 玉前藻 (最终章)
我倾目,水面上漂浮着小小的白莲灯,一盏一盏,忽亮忽灭,风过了,于是,人间不再见白头。
——红月——
长长的故事里,总有一小钩红红的月亮。
干枯了的朱砂,蘸得满满,抹在浮世绘青白的背景上,分,分,合,合,都目睹过了,总是在初时曾相信,会是一生一世,地久天长。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你应走了,走得远远的,不再归来。
可是,我很累了,很倦了。
水祗,水祗,那是寂寞身后的白骨。
我几近着迷地看着,看着它生生砍进了我的颈项。
疼痛……
麻木……
利箭破空而来,射穿了飞翔的云雀,羽毛一片红漉,只能不停地落下,落下,天地都静止了。
然后,血飞溅成一座通往月亮的梦浮桥。
——我不愿自己一个人痛苦,那种感觉太寂寞了。
我的娃娃在哭,我从未见他哭过,小小的的水珠,从青瓷中流下,晶莹而透亮,折射出月的白寒。
非常,非常美。
我真的想睡了,薄红的梦浮桥在耳畔不停惨叫,碎了,碎了,一只只没了羽翼的翠禽跌了下来,不甘心的,睁大尸白的眼珠,吞噬了月亮。
就此,一梦不醒。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花落,知多少。
碧潭中,总有几个不人不鬼的黑影在淌水嬉戏,苍白的手撩起一圈一圈涟漪,清风拂过,水面上飘了小小的碎花,一些淡了的旧事,又顺着美丽的水花荡漾开来。
一瓣,两瓣,三瓣,仔细而分明,全都是烙在神魂底的,那些记忆被掩盖了,却始终没有被遗忘。
古宅里的白莲,慵懒开谢,生生死死,都是同一个池中,不曾甘愿过,但流年幽禁,早忘了晨暮的样子,终究由不得人。
“我,不,要。”生生对视着,一字一顿,十分无奈地顽固着。
“……你要……”修长的手扯住了我的青丝,逼得颈项弯了白皙的弧,“我要让你永远留下来。”
魂魄从身躯中活活被拽了出来,又投进女人的血肉里,面目搅乱了,痛不可当。她在挣扎,我也在挣扎,可我们胜不过那个男人,一场长长久久的分娩,黄泉小径上徘徊了何止几遭。
女人哭,日日夜夜,差点把美丽的眼睛也哭瞎了,而我喜欢听她的哭声,睡不下的夜里,只有风中遥远的低泣同我为伴。
有一天,她冲进我的红椿殿,小袖上满满一树的白樱遭了风雨,有点枯萎了。纤美的手举起,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巴掌。
“妖孽!”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摸了摸颊上的红肿指痕,清浅一笑,“母亲,谢谢你的赞赏。”
几枝郁葱垂落下来,在白白的地板上留了一点悠晃的浮影。我正坐着,手中的一枝红椿插了下去,花瓣颤抖,飘下孤零零的一瓣嫩红,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我的名字是蒲草,奉神主之命,从今之后,由我来打理少主的起居。”
他着一件素净的纯白和服,绣过几片细小的青叶,雅致的,风中有微凉的熏香。百目藏人亲手把这个少年交给了我,除了他自己,这是第一个能够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
蒲草的眼睛几近透明,有种如履薄冰的意味。美丽的人偶,温顺而沉静,总是毫无声息的,只在见到藏人时,淡淡的眼睫扬起,会凭地活起来。
一日醒来,拉开白窗纱,庭院里的嫩红椿,水漉漉的,羞着粉蕾,古雅的男子信步走到少年身畔,几句叮咛后,细长的黑眸,微笑着眯起,一个吻落到少年的唇上。
我看着,很静很静的,日子暮鼓晨钟,夜半才有小舟浮来,不曾惊心,未来也不可能惊心。很快的,藏人的目光瞥了过来,我笑,“打扰你们了。”
春季的日子都在下雨,只那一日,晨光很淡薄,很透明,还有淡淡的花香。
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
后来,我的弟弟被送走了。
后来,我向藏人要回了我的弟弟,那是我第一次向他要求一件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几日后,我见到了我的娃娃,是个非常容易让人喜欢的,漂亮的小东西。
我教了他很多,绘画,下棋,茶道,甚至是杀人的剑术,夕阳悄悄地走远,鬼长大了,依照我的希望,嗜食血亲。
我要他替我杀一个人,仅此而已。
可当水祗穿透身躯时,为何心中流淌的一池静水,会溅起那样几滴的心甘情愿?
或许,或许,我和他曾有的快乐,并不全都是谎言。
我走了,我不想回首,这一瓣瓣浮来的梦,搅乱得怕人。
苍青上堆着厚厚的云,云里有人的脸,被遮住了,看不清楚,醒过来,醒过来,春蛛的丝环住了他的颈项,紧紧的,一寸寸压进去,可他还在喊,扯破了嗓子,滴下漆黑漆黑的水珠,莲见,醒过来,醒过来。
有时,我会想,他是谁,可我把年月丢了,把自己丢了,所以想不起,想不起了。我只能不停地往前走,红红的月亮一步一步跟在身后,晨暮成了平平的镜子,映着孤苦无依的梦浮桥,无始,无终。
只一日,我走上孤绝的危崖,云霞飞过缭乱的青丝,漉了红袖,险险向下望,白骨碎在尖利的青石上,厚厚的一层,气绝了,声息了,向上苍伸出憎怨的手。
我很想飞,像红雀一样,从万山之巅飞向高远的苍青,可我的羽翼被折断了,我会跌下去,跌下去,狠狠的,粉身碎骨。
微微一笑,不需要惧怕的,纵使如此,也够了,潭水三千,再也没有人,任何事可以束缚我。
向前一步,向前一步,向前一步……
“不要做那么愚蠢的事。”
冷漠的声音,在崖上渺茫地响起,又在崖上渺茫地沉落。
浅浅回眸,一根石青绳结垂落下来,凤禽的羽毛在风中飘飘扬扬,黑眸着了些的云彩,慵懒而狭长,同往日一样不可见底。
“……藏人……”低低垂下眸子,小声的,有如一个叹息。
“回去吧,”他伸出手,白皙而秀颀,曾经那样攥住过我,紧紧的,不放离开,“你不想继续那场未完的棋局,不想看见最后的胜负吗?”
“那不重要了,藏人,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把手给我。”风吹落了他的青结,浓墨长发缭乱飞扬,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了。
“不,”摇了摇头,笑意小心翼翼地藏在唇畔,几生几世过去后,荒芜的一抹,“我累了。”
风过了。
冰冷而寡情的风尖利地笑着,自我的红袖间飞掠而过疾扑向悬崖,扑哧扑哧,惊起了百只叼着腐尸的黑鸦。下一刻,一个小小的手拽住了我的袖子。
“不要走,莲见。”稚嫩的童音响起。
漂亮的眉目,纤长的四肢,我看到了,我可爱的娃娃。
小小的手依偎在我的掌心,十指交缠,遗忘的流年归来了,无数的夜晚,叶尖上的水漉透了红椿丛,和怀中的孩子低声慢语,飞檐上流淌的风铃声,都是长久未有的恬静。
渐渐地,他的手变得宽大而修长,裹住了我,如同一层温暖的羽毛。
“莲见……”孩子成了青年,倾听着他淡泊的心跳,我把自己埋葬在他的怀里,沉沉沉沉。 “莲见,我一直相信,我到这个世上来,只是为了见上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