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梦————眉如黛
眉如黛  发于:2009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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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红叶黄花

梦里有清泉横流,春笋迸发,兔走狐奔,草长莺飞

我们还像儿时那样比肩而立

不管江山谁主宰,不问天下胜或衰,不知今昔是何年

妄想我们像双飞的鸟,像连理的树,像戏水的鸳鸯

我做过一个梦,鸳梦

梦里识尽甜滋味,愿做长睡不醒人

第一章

那是阴暗的牢狱,不见天日的墓穴。

带著沈重的铁链艰难的挪移,有无数布满伤痕的手从狭小的栅栏里艰难的挤出,链和铐在

挣扎中或缓或疾的持续撞击,无声的渴求和徒劳的挣扎,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

牢狱中逃出,重获自由。

狭窄的过道中,越是前行就越是能感受到那世间已绝迹的寂静,像没有生命的洪荒,荒芜

找不到连哀鸿遍野的鸣啼,惟有漫天细雨一声声拉长後的鬼哭,像狂风中撕扯不断的白色细线,

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独自翩跹。放弃了挣扎的等待反而更让人绝望,宁静而从容。疲惫和苍老。

长满苔痕的石阶,一级级向下旋转著蔓延,老狱卒提著明明灭灭,染著烛油残破的灯笼,

照亮一片残缺了灯笼上墨字的光圈,像是不完整的光明,明明灭灭。他领著两个执刑的宫人,

被黑暗掩去了面容,打开了一道又一道沈重而锈迹斑斑的大锁,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门吱

呀吱呀的厉声尖叫,但终究在空旷的甬道中泯灭了痕迹。

路走到了尽头,是一间狭小的囚室,卸下了门上的锁,推开门,就可以清楚看到室内里面

立起的那根巨大的木桩,一个囚犯,两手牢牢绑在木桩的分支上,双腿无力的下垂,脚尖保持

在刚好接触地面的位置,全身的重量让他在半空中痛苦的挣扎。两个宫人像以前合作的千次万

次那样,取出绳索,麻利将囚犯的双腿牢牢的绑在桩上。一个宫人从包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短

刀,放在炭火上若无其事的烤。

另一个宫人好奇的审视著那个囚犯,他身上的衣服勉强可以辨认出原来的顔色和料子,鲜

血在衣服上肆意的凝结,结成了大块大块吓人的黑,衣服在鞭笞凌乱和残破,勉强连接著,在

空中摇摇欲坠。那犯人有一张出衆的脸,眉如剑,发如墨,脸色苍白,因而更称得一头沾血的

在颈项中纠结的发出奇的黑,他的眼睛微啓,长长的没有弧度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

的阴影。他很英俊,如果男人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话,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漂亮,像是不懂得掩

饰自己的锋芒的剑,像是不愿意雕琢自己的玉,安静的承受自己任性的惩罚。

“老头,你倒也狠得下心!我等可没听过这人要接受其他的刑!”那宫人戏谑而倡狂的尖

声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是牢里的规矩,不论进来前是什麽人,都得吃老三我的三十杀威棒,

不然他们还真敢把我们当丫鬟使唤了。”老大恭敬的答道。

“无论进来前是什麽人?我可是听说他可是皇上的……”

这时持刀的宫人不耐烦的打断他,说话的便理亏的禁了声闭了口。那绑著的犯人缓缓的睁

开眼睛看了一眼这突然热闹起来的囚室。

他突然笑了。

他问那持刀人:“到时辰了吗?”

宫人应道:“现在不过是巳时,要等到午时三刻……”

犯人蹙了眉,厌厌的说:“不必再等,劳驾公公现在就开始。”

宫人答道:“上边下来的规定,我等又怎能弄混了时辰。”

犯人笑道:“难不成公公认爲我这大逆不道之人,再等一个时辰便能等来一纸赦书?再等

不过徒增烦恼,公公早早了了此事,也好落得个逍遥自在,有个空暇时景品几两小酒。”

宫人默然不语。

犯人低垂了眉眼,低声说:“开始吧。”

鸳梦   第二章

[ 史者]

他掌天下权。

我持春秋笔。

很久以前,有人问我,帝王可曾有心。

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听到有声音在哭。帝王也曾经有心,可是那时我不要。

父亲位列太史公,编纂无数的坟典书籍,温文尔雅,在大雪初霁的日子里会用修长的手指

调琴焚香,弹奏铮铮琴响。母亲都是会采集枝头新生的露水,泡一壶雨前的龙井,身著碧玉簪,

黄花袄,碎花裙,陪在父亲身边,俨然一对神仙眷侣。这亦是多年前的故事,在年幼的记忆中

稍纵既逝,模糊不堪。我四岁的时候,身怀六甲的母亲在父亲上朝时早产,流了一地的血,我

手足无措,一户户的敲邻居的门,跪在街上放声大哭,父亲归来的时候只在房里找到僵硬的母

亲,和血泊中畸形的女婴,父亲痴了,父亲呆了,父亲傻了,父亲没有流泪,但是他亲手扼杀

了剥夺去母亲生命的,我的妹妹,扼死在母亲的身旁。父亲也要杀我,但最终没有,父亲朝我

笑著,将满手的鲜血慢慢的涂抹在我的脸上,父亲摸著我的头,劝我好好读书,早日承了他的

官位,报效朝廷的恩。

父亲想早日放心的,放心的去下面陪母亲。

史官和其他官职不一样,世代世袭,汉史上有这麽一个故事,汉高祖俘虏了十万士卒,打

算将之坑杀,有史者进言劝戒,王怒而杀之,而史者家中亲戚众多,弟继兄,子继父,皇帝杀

之不绝,代代进言,杀至第四子,王幡然而醒悟,允之所请,并赐其高官厚禄,惠及子孙。

那史家第四子,便是父亲。父亲感皇恩浩荡,发誓世代尽忠。父亲说,以一人之命换千万

人之命,大义也,大义则再所不辞

我是父亲的独子,世代尽忠。

粉身碎骨,再所不辞。

父亲把我锁在宫中的藏书阁里,那里有书,扑天盖地的书,父亲一生的心血,一世的成就。

父亲在那里锁住了我,用数丈长,儿臂粗细的铁链锁住了我。父亲温柔的摸著我的头,细细捡

选出数百本的书,单独挑出来,放在我身边,摆上一缸清水和数百个馒头,阁里有无数的长明

灯,明明灭灭,明明灭灭,照著父亲微笑的面容阴晴不定,我不再留他。

我知道父亲等不及了。

父亲没有再回来,接下来不分白昼的时间中,也再没有人来叨扰我,我俨然是这群书的主

人,这孤寂而孤傲空间中唯一的主宰。不分昼夜,却勉强著自己数著光线从东移到西的一次次

轮回,想像著太阳东升的气势和黄昏的凄迷。那开始怎麽数也数不清的馒头,後来终於知道,

只有五百零六个,开始奢侈的每天吃两个,吃掉一半後,一天半个的省著吃。人的寿命相对於

天地来说微不足道,原来馒头的寿命也是那样微不足道,它们很快的发霉且长满了绿毛,可是

一边喝著发馊的水,吃下半个长了绿毛的馒头,我却越来越真实的感觉到,只要能吃喝,活著

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有一天,我终究只剩下了一个馒头。我看完了父亲留给我的书,可是我还不能死。对於父

亲来说,我的死一定是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和母亲在遥远的过度终日厮受,他们甚至带走了妹

妹,但是那个世界不允许有我,父亲抛弃了我,叫我子承父业,让他放心的走,我孤独的生。

同样在那一天,他来了,我终於等到了带我出去的人。这里是藏书阁,君王年迈,日理万

机,他不会来,百官群臣则不能来,只有他,像文王访贤臣,周公实在是一个幸福的人,被发

誓效忠的明主救於水火之中,这也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我边开心的看著他走进来,边开心的

吃掉了自己最後的馒头,一下就吃了一整个。

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他来救我的时候,他曾问过我什麽是明君。

我答曰放弃。

其实忠臣也需要放弃。

他从不知道,在曾经的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中,我可以为他毫不犹豫的舍弃我的命,只要

他愿,只要他想,甚至是自由,甚至是尊严……像每个臣子那样卑恭屈膝的吻他的脚尖。

但他怎能放弃江山社稷?放弃千万信仰他的子民?

用一个人的幸福交换千万人的幸福,大义也,大义则再所不辞。

俱往矣,我甘受这极刑之苦,还他过去日夜的蚀心之痛。

从此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鸳梦  第三章

[ 帝王]

我掌天下权,

他持春秋笔。

父亲老年得子,我记事之时,他已垂垂老矣。母亲好黄老之术,虽然那各种各样的方士之

论从来没有为她成功挽留过一个男人的心。她年轻的时候,总会和我提起一些奇怪而有趣的故

事。像是她小时候看到过双头的牛,无尾的狗。听故事的时候,我只是安静的听她诉说,她也

许也只是想说说,很快便连说的兴趣都没有了。因为我从没为她的故事发出一声笑,一个笑话

能讲出怎样的笑话,没错,她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她现在依然满是希冀的活著。死人从不会无谓的希冀,所以只有他们可以随意的融入芳香

的泥土中,乾净而纯粹,生人则残留在世间饱受磨难,贪生怕死,却活得生不如死。或许由我

来敍述,敍说这一幕实在显得荒诞而可笑。但是偏偏我能理解,理解面对绝望不肯死心是怎样

的肝肠寸断,是他让我了解,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九岁的时候喜欢扎著总角双髻,穿著白牛皮的小靴子一次次越过宫墙。宫内灯红影摇,宫

外纷飞白雪,宫内醉生梦死,宫外饿腐满路。他们的身形,单薄而嶙峋,正瑟瑟发抖,他们的

声音,迷惘而绝望,却残存希冀。有一次太傅问我何为明君,我答曰不兴战事。太傅勃然而怒,

斥我曰当年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原,开炎黄万年千载天授之命脉,若依尔等黄口小儿之言论,

岂非穷兵牍武耶。我暗笑他一介腐儒,表面却恭恭而敬敬,给足了他面子,我那时毕竟只是一

个没有实权的太子。可以过一些别人过不上的日子,钟鼎玉食,可以看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传奇,

腥风血雨,可以听一些别人听不到的故事,宫闱秘事,可以去一些别人去不了的地方,藏书之

地。

那时我第一次到那里,经诗史实,对我来说,不外於腐朽的气味和阴冷的味道。我想找得,

不过是一处世外清净地,可以静静坐一整天,没有人打扰。可是我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坐在藏

书阁的尽头,不知道那里开起的天窗,在他面上投下光晕普度,他身边是汗牛充栋的竹简,一

只手拿著灯盏,另一边拿一个馒头,他看著我,笑得很开心,极其开心,在那麽多那麽多令人

窒息的腐朽的气味中阳光般明媚的微笑。笑尽了繁华。笑散了缤纷,笑淡了喧嚣。

他让我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他也曾经给过我幸福的感觉。

“你看过很多书吗?”我说“你知道什麽是太平盛世吗?”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答。

“怎样才能知人善用?”我问。

“各尽其能,各取所得。”他答。

“什麽叫做明君?”我最後问道。

他答曰放弃。

我曾经不懂什麽是放弃,一世不过数十年的光阴,在意的东西实在屈指可数,难道不应该

牢牢的握在手心吗?几年後我跟他说,我终於懂了什麽叫放弃。

他很高兴,安静的听我说。

我跟他说,我愿意为他而放弃天下。

鸳梦     第四章

[ 史者]

他将我从藏书阁中救出来,次日便奏明了皇上,说我是太史公的遗子,名迁。他说他少一

个年龄相若的玩伴,机灵识趣,通晓人意,从此我侍奉在身旁。扎著垂髫双髻,穿著青色的衣,

替他砚墨,替他洗笔。

有一年春末,荷叶初卷,细雨如织,他赤著脚坐在河池边看群鲤嬉戏,我坐在他旁边,他

问我什麽是海,我说,海是上善厚德,容纳百川,成其浩瀚之肚量,令舟楫皆浮於其上。他笑

我,说,迁儿,不要老是一副老气横休的样子。我反问他什麽是海。他说他昨夜做梦梦到自己

是一尾鱼,鱼问其母何为海,其母答曰:“海在你生活的地方,海在你身体内,也在你身体外,

海是你呼吸,海是你生命,你如何问我何为海?”

他最後笑嘻嘻的看著我说,迁儿,你就是我的海。

他总是笑著抱怨我不近人情,笑的时候颠倒众生。我不是无动於衷的木偶,更不是庙里供

奉的神佛,他怜我护我,痛我惜我,种种好处,皆入心扉,可笑我生为男儿,张不出女子的红

粉桃花面。发如墨,眉如剑,骨子里铭刻著都是礼仪和廉耻。他要得若是我这残生贱命,我绝

无半点迟疑,可惜不是,他要我的人,要我的心,要我在他身下雌服,我不敢给,也给不起,

千夫所指,三纲五常。我要他做明君,甘心做度他功成的垫脚石,甘心做他君临天界的流血牺

牲,助他百尺竿头,助他江山在手,助他盛世之治万代千秋,用我的笔歌他的功颂他的德,直

到自己埋没於百草,还要为他滋润王土和天下。

他说要为我放弃天下!可他怎能放弃这江山社稷?放弃千千万万信仰他的子民?

我只是一个卑贱的男子,宫女也可以珠胎暗结,从此母凭子贵,而龙阳君和分桃的弥子暇,

哪个能够寿终正寝?可笑我这一副勉强算作清秀的皮囊,悄悄藏下了几多的功利和算计,仗著

他在乎,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段适当而安全的距离,戴上清高自赏的面具,跟在他身後若即若离,

因著他的敬重,我便以为我可以肆无忌惮的陪他玩这一场注定没有善终的游戏,游刃有馀如漫

步閒庭。直到他累了,厌倦了,在某一刻相思成灰。

我陪他玩了七年,直到他长就临风玉树,长身而立。那年先帝驾崩,他喝了半夜的桂花酒,

我不问,亦不劝,周围全是醉人的桂花香。他醉了,酩酊大醉,拉过我的手,吻我的唇,我惊

惶失措,想躲,躲不过,想逃,逃不了,挣扎中扯下墙上装饰的湛泸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说,

殿下千金之体,望自重。

他冷冷的看著我,像儿时那样抹正我额间的乱发,理顺我凌乱的衣襟,一字一字的发音而

咬字,说,滚。我当时心好痛,他目光冷极,他开始恨我了,我想,我的心好痛,痛极!

我在你追我逃中步步权衡次次度量,像滴水穿石般消磨他的耐心,腐蚀他的容忍,这是一

场梦,梦碎了就要碎,梦醒了就要醒。谁知一路奉陪到最後,他醒得一地狼藉,我却收拾不了

残局!已相思入骨啊!像砂砾恋慕贝壳的温柔,像野草恋慕春风的温度,痛也说不出,苦也说

不出,飞一般逃出他金玉铺就的奢华殿宇,逃离了一地桂花酒醉生梦死的糜香,死皮赖脸的想

苟全自己的尊严,免得在他脚下失声哭泣,乞他原谅!

可怜我终究爱上他了,无药可救,我亲手助他逃脱了这云气海岚织就的缤纷梦境,可谁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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