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浮生————白槿
白槿  发于:2009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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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中亮了薄薄的烟花,都是些忽明忽灭的影子,凄凄恻恻地在晃,古老的宅子藏不住草木扶疏,一切都坦然了。

  “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搁下自己酝酿了大半生的茶香,真的搁下了,他的唇畔逝去一个无声的笑,“代我对他说一声,我不后悔。”

  曾听人说过,血飞溅的声音就像清风。

  我在风中听到了他若有若无的笑声,你和莲见都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不会有未来。

  鬼长大后,嗜食血亲。

  我踏着众生的白骨而来,剑光呼啸飞过,淋漓了一身的,都是滚烫滚烫的鲜血。 芬夜繁花。

  然后,我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星星没了飞翔的翅膀,掉下来,掉下来,淌了一池猩红猩红的水。

  山水无情,故而常在,那个少年同山山水水又有何分别。他颤巍地伸出手指想为我拭泪,却又颓然落下时,我知道他并非全然无情,只是太薄了,太浅了,一个回眸,便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还有什么不可以遗忘。


  他的三尺苍青,多年前就不再流淌,我伸出手,很近很近,但终于,终于还是,触摸不到。

  清水满了,于是泊泊淌出竹筒,把泉畔的青石板荡涤得洁白干净。春末的风,慵懒惯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竹影摇曳,沙沙沙沙,成了大片大片的翠涛。
“你们,有什么事吗?”薄薄的青水打着转注入茶盅,几丝烟雾飘忽过荒淡的眼眸。方面见过推古天皇,本想在宅外的青竹园稍得个闲暇,却遇了几个扰人的东西。

  “百目断锦,七年前你为了神主之位,屠杀我们一族,甚至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肯放过,你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百目家!”寒晃晃的刀光,映亮了来人被仇恨熏红的眼睛,眦目俱碎,几欲想扑上来,撕扯我的身躯。


  "原来是几只落网之鱼。”

  “你的出生,根本是百目家的耻辱!!!还有你的哥哥,无非是来历不明的妖孽!!!”

  风停了,嫩青的竹叶颤了一下,兢兢地飘落到我的长袖上,“原本还想放过你们的
,”目光无波无澜,一点一点,晃悠悠地扫过他们,“可,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

  绿粼粼的蛇,挂于竹枝,缩曲起身子,眼一花,疑是竹叶影影绰绰。白禽模样的式神栖息在我的手臂上,一声声,吐出了凄厉的鸣叫,巨大的羽翼一瞬间张开,挟着风烟扑向了来人。


  清茶温得恰到好处,浅浅品着,飞血和惨叫,我都感觉不到了,未落地前,便是看惯了也听惯了,大抵,也是有些乏了。

  “神主。”竹屐踏碎了蝉鸣,嫩绿的腰带一寸寸滑过红漉漉的竹枝。

  “蒲草,将这里收拾干净。”

  “是……您可知道,竹子长出来时就已经死了。”纤白的手送上一小枝春竹,红红白白的花生在枯黄萎谢的竹干上,低眉垂目,妩媚而笑。 “……”

  “竹子自出生,身体里就长满了花,花饿了,就吃竹的血肉,一口一口,等到它们吃穿了青绿的身躯,竹子也就开了花。”

  “蒲草,你什么时候变得多话了。”

  “我逾越了。只是适才莫名想起了前神主,这些都是他曾说过的。”

  “……”

  “您的相貌和他越来越像了。”

  竹叶乱了心,漫天地飞舞扑落,下起一场雨,遮住了我的眼眸,一瞬间,烟斜雾横,烟斜雾横,我失了足,跌入繁如飞花的嫩椿丛。

  ——断锦,断锦,你长大后的相貌,一定会和父亲很相像。
少年纤白的手指点向我的额心,眼眸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飞檐上的风铃擦过一瓣瓣乱红,素笺摇曳,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叮呤…………


  回首一片,一片风雨飘摇。

  恍恍惚惚,挣脱了汹涌袭来的前尘,我慢慢饮下一口茶,也许有些冷了,只觉得淡淡的苦涩。

  浮萍无根无藤,在水波中摇曳,揉碎了月光,便沉淀成深深浅浅的碎片。
我悠悠醒来,等不到入梦之人,也只得醒来,右手上缠绕的一小方纱锦,红得着了梦魔,咝咝咝咝,顽固地燃烧着,骨肉焦烂也不肯放手。

  万籁俱寂的夜,悄无声息,始知十年如一日,只是一座繁华离去的坟墓,滴着冷冷的水,爬着细细的虫,终年不见天日。

  也是睡不下了,我起身,凑近池畔,水面上浮着几片青竹叶,睡了小小的白蝶,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借着淡泊的月光,我看见了,看见了七年前被自己杀死的父亲,魂魄不离。再一眨眼,还是我的倒影,只眉目同他有了七分神似。


  月亮掉下了,落在我的眼底,漆黑的瞳孔有了清凛的光,清得没有活人的温度。 “神主,有什么事吗?”或许察觉了动静,下仆匆匆赶来。

  “滚!”

  叮呤叮呤叮呤叮呤,我听到了渺茫的风铃声,鬼魂们昼夜不睡,无休无止地唱着,飞升,飞升,飞升,狠狠扯破了云,白白的羽毛,白白的骨头,一天一地,全都掉落下来。


  水里的月亮,支离破碎。

  猩红的川水,汹涌地扑面而来,我睁不开眼,只淡淡窥见,红的白的残肢挂在青竹上,张张扬扬地晃。

  痛。

  尖锐地打碎了青瓷。

  温热的水珠从唇畔泊泊淌下,滴落在池塘中,漾开来,一星一点的漆黑,是一具尸体,腐烂了,长长久久。 蒲草说,您可知道,竹子从土中长出来时就已经死了。


  藏人说,你和莲见都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不会有未来。

  竹子死了?

  是的。

  我也死了?

  是的。

  可如果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为什么仍会有痛的感觉呢。

  月亮不懂,依旧,慢慢圆了。

  一夕后,京都的青竹全都开了花。

  ——荆棘——

  青山总是爱同雨水缠绵,一日后半浮了云雾,在暮风前倦倦舒展。千羽鹤温顺地依偎在手心,苍白得几近单薄,翅翼张开了,漉漉的,乘风远去,乘风远去,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影,再也寻不得。


  ——莲见,我们的母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很美丽,很温柔,像白樱一样的少女。

  少年笑了,甜美而清新,一个淡淡的吻,飘忽地落在了我的额心。

  春雨中,有女子甜甜腻腻的歌声,道的是沧海行云,却都锁得紧紧的,一生一世,落了空。

  我的年月也就此停下了,于是,斜阳成了压得模糊的云霞,笑和哭,都是淡的。

  只是,只是,人未央。

  跟着蒲草,走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华柱凤飞,绣纱翩跹,都是似曾相识,只记不清了,这一小截前尘让自己给抹去了,狠狠地,抹得淌下血,隔了长长久久的十年,大抵也是上一世的旧事了。


  “夫人生下您后,就发了疯,为了百目家的声誉,前神主就一直把她幽禁在这里。”
淡淡的声音像春日的风,不经意地使人撩怀,末了,青年跪下,白净的手替我拉开了最后一扇纸门。

  镜子碎了,淌了一地的滟滟光芒,映亮了飘飞的浮尘,女人蜷缩在角落,长长的白发纠结在一起,凄厉得怕人。我一步步走进,小动物颤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苍老的眼眸。


  “母亲,我是断锦。”

  “断锦……断锦……断锦……”女人模样的死尸,晃着白白的眼珠子,忽地,还了魂,浅青的容颜上浮现孩童一样的惊喜,她扑过来,指甲生生掐进了我的后背,“断锦,我的孩子,我唯一,唯一的孩子。”


  几可见骨的手,颤巍地摸上我的眉目,渐渐地,她的眼神迟疑了,“不……不……你……是……藏人。”晕黄的碎片磨利了牙齿,尖尖地笑,镜中繁华寂寞如烟尘,看不见昼夜交替,漫天白樱,飞花缭乱,只当自己仍是树下秀美的少女,熏了万种风情。
“……”

  “藏人,你回来了,终于愿意回到我身边了,我想你,真的非常想你。”干枯的眸子逼下一小滴泪水,打在了我的指尖,缱缱绻绻。

  烛火拉长了我们的影子,摇晃的,前世今生都搅在一起,分不清了,分不清了。

  “我的身体里有了真正属于我们的孩子,我知道的,有了他,你一定会回来的。”迷路的孩子,赤裸着白足,再也追不上流年摇曳,思思念念的,都是黄泉下被鬼魅吃了的腐尸,“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他,不让我完成那个咒术,只差最后一个婴儿了,我只要再吃一个,就可以救那个孩子,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他会死的!他会死的!!他活不过二十五年!!!”
怀中的躯体颤抖不止,她的眸子里有昔日盈惨的遮天樱雨,可我感觉不到了,小小的红椿飘下来,温柔地掐杀了我的呼吸,我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花了。

  “母亲,你看清楚了,我是断锦,父亲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女人的瞳孔惊恐地暴缩,小小的白樱,落在眼波中,晃了一晃,漾开我的倒影,唇畔罕见地绽了一朵寡情的笑。

  走出堆满木偶的旧屋,我不愿回首再看一眼,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败,由着晨暮无踪,忘了前尘,前尘也被忘了“蒲草。”

  “神主,有什么吩咐?”

  “清理一下,从此以后,我不想再见到她。”

  “……”青年的目光无风犹颤了一下,倾下身子,“是。”

  我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或许蒲草的剑太利,她的唇中涌满了血,所以连呻吟都是颤颤巍巍的,很快很快的,在满天星子中沉落了。

  樱花只开七日,活着,同时也腐烂着,没有前景的女人,失了声息,也是对她的慈悲了。

  而等着我的,不过是一梦蜉蝣,朝生暮死,终究同样无可收拾。或许,什么都不再重要了,痴,怨,嗔,笑,回忆中都曾有过,淡墨泼上去,每一笔都蘸满了三生三世的烟尘,足够了,真的已经足够了。
——我的名字,为何是断锦?

  ——小东西,日后,你自会知晓。

  是的,父亲,而今,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恶鬼的名字,念起来,或像裂帛,或像夜哭,阴阴郁郁,总散发着黄泉下腐尸的气息,无非是你对我下的诅咒。

  玉白的飞檐从嫩红椿里斜探了弯弯一钩,隔下一方不未人识的天地,青郁郁的荆棘长疯了,尖利的小刺绕了一层又一层,缠上去,缠上去,生生绞碎了纷扬的花。

  春日的薄光流淌上清叶,淡泊而无依,花开得肆意了,绕过一群翻飞的白蝶,缱缱绻绻。 少年笑了,他对我说,今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我的弟弟。

  一梦惊醒,恍如隔世。

  我踏上木阶,松软的,爬满了厚厚一层青苔,长久未有人烟了,风铃孤零零地高悬,滴落了几年前的雨水,叮呤叮呤,有些嘶哑,不会唱了。

  水银杏的木做成了高柱,红椿白绣长长地垂下,清风一吹,翻腾为温柔的波浪。少年躺在后面,青丝长得惊人,红红白白,若隐若现。我窥见他心口的起伏,细小但稳妥,只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倚的红椿。


  “莲见……”

  我伸出手,指尖抚过他的眼帘,湿漉漉的,有冰凉的花香。我还记得的,他淡淡眼睫下的曈眸,如同嫩青的藤蔓,看一眼,就再也放不开。
七年前,为了留下他,我险些毁去了他的神魂。只水祗也听从人心,失了手,没有推他下黄泉,少年只是沉睡了,一梦,不醒。

  从此,万花过尽,不再,不再为人开。

  “莲见,你还在做梦吗?”他的手指因长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无根的纤骨,失去了气力,再也无法和我十指交缠,“醒过来吧,你已经睡了很久很久了。再不醒来,我们连一面也见不上了。”


  身躯一颤,猛地吐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漆黑得怕人。盘根错节的荆棘下,鬼魅的眼珠子闪烁着青绿的光,叭哒叭哒,磨着小小的白齿。我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痉挛,这个身体到了极限,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嘶叫着,哀鸣着,全都破碎了。
岁月如梭,在月亮上绣满了灯笼,椿花,红纱,纸伞,青竹,都是些个僵死的浮影,流淌下来,流淌下来,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织好了尸衣。

  长长的夜里作了长长的梦。

  大大的月亮下,少年牵着小小的我,白纸灯笼在风中摇晃,影影绰绰,他开了口,荆棘下是妖红的月亮,断锦啊,我们都是在那里诞生的孩子。

  ——菖蒲——

  少年的眼眸中只有一小块缠着藤萝的磐石,风雨打过了百年,却始终留不下一点痕迹。

  ——我们一起去稻荷吧。 ——春天开了,山野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熏衣草,兔子像个白白的绒球,在花丛中打滚。

  ——夏天,开的是一串串的紫藤,叮呤叮呤,如同小小的铃铛。

  ——然后是满山红叶,会燃烧好一阵子,比任何花都好看。

  ——终于,簌簌地飘下了雪,人间一片薄白。

  这样说着的少年,目光透过我,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终是没有我,甚至,是我的父亲。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当我的剑刺透了他的颈项,他回过头的瞬间,我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

  或许我是疯了,血泊中的自己笑得几近窒息,因为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偶尔梦回,这座宅子里的人都疯了,黑乎乎的人影围着篝火,踏起奇怪的舞步,一遍一遍,向上苍祈求着不能实现的愿望。只有他白扇翩飞,甩下了丑陋的面具,跳跃的火光中,浮现了小小的脸,尖尖的下巴,对着我温柔一笑。


  后来,我的流年不见了,一个人躺在山顶冰凉的青苔里,一眨不眨地望向苍穹。是梦,是梦罢了,梦见自己遇见他,梦见自己恋上他,梦见自己失去他,醒来,全都了无痕。只是这一次,山下唯一的灯火也灭了,找不到,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病了,无药可医。

  日日夜夜,我都会吐出一地的黑血,本也不是我的,沁进了尘土,下涉了黄泉,才是来时的地方。小小的手骨从血泊中浮出,扯住我素青的长袖,咯咯地笑,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白白的蒲公英飞过池塘畔的石灯笼,子规在枝叶上跳跃,不停地咳着鲜血,我病过了一季又一季,冬日的暖阳懒懒得照着,有些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百目的家业全部交给蒲草打理了,我眷恋浅眠,不知流年偷换,梦外又过了几生几世。


  菖蒲开了漫山遍野,绿得淡薄了,小叶被飘来的风裹了起来,悠悠一个还魂。断锦,断锦,断锦,少年的红袖被一枝郁葱勾住了,他的眼神有点忧伤,轻轻凑近我的耳畔,小心,小心蒲草。


  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散落在衾枕上的黑发成了暮雪,我的一生都过完了,正毫无生息地飞向衰老。
我不怕孤独,因为知道有足够的意志保护自己,可梦中就不一样,清清楚楚地明了自己的寂寞,连死亡都逃避不了的寂寞。

  杀人者人恒杀之,神佛说,你有罪,须得偿还,所以纵使看得明白,也始终超脱不了因果。

  曾有人说过,雪是上苍的眼泪,向来是不信的,苍青无情,何来泪水,无非是雀的破羽,蝶的残翅罢了,只一日,听少年笑着自言,如果死在这一捧泪水中,这个肮脏的尸体也能洗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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