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老 上——不睡城的孩子
不睡城的孩子  发于:2011年08月09日

关灯
护眼

疏影拱了拱手,说,“疏影昨夜不知,冒犯了皇上……”

季硕彦眯了眯眼睛,说,“私底下就不用拘束这些礼数了。”

说罢朗声笑了笑进屋,问,“我来看看……桓儿家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留下两人瑟瑟的站在门外,对视一眼:

“华轩,他挺好的么。”

“影哥哥,他后宫三千,只我一个是女人……皇上这么好的癖好,真是我的福气。”

——

那日早晨季硕彦也只是来也只是来这陆府大略看了看,午间和着吃了一顿饭,其实也没怎么吃。陆家厨子除开几个民间的几个样小菜拿手,其他的饭食都是照着宫里来,可不论食材、做工细腻,都远远不及宫中。

陆员外心里虽然不甚喜欢他,背地里也气着这个把自己独生女娶进宫中,又晾在一旁冷落着的皇上,虽说季硕彦已经竭力放了架子,当着面,陆员外也是怕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至于呶呶,今天早上被陆员外带着去街面上吃了不少果点,美滋滋的回来了,肚子是不饿,席上是一直把季硕彦死死的看着,眼睛都见不眨一下。

接近黄昏,季硕彦走的时候,销紫冕尘才回来,遇上了,两个人在陆府门前略略说了一些话。

季硕彦的马车方才走不到半时辰,罗衣也作了法事回来了。此刻府上人都到齐,却独独不见了疏影和呶呶。

——

今天季硕彦才出了府,疏影就径直折去罗衣的别苑。此时罗衣还未回来,屋里只有呶呶自己逗着一只小京巴犬玩着。见了疏影,忙忙的拉了过来和她一起玩。

疏影问呶呶,“呶呶飞一百里,快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呶呶板着指头说,“半个时辰。”

疏影右手从身后举出一袋蜜饯,在呶呶眼睛前面晃了晃,说,“如果带一个人呢?”

呶呶眼睛跟着那袋蜜饯转了一转,闪着光。

三三.故地

约摸三刻钟时间,那座小村庄从林子一侧隐隐露了出来,一条溪水贯穿了林子,流入村子的稻田里,在村口的大河里汇聚。

层层错错的麦田,一阶一阶,一色一色往错落顶攀沿,村子就在这一深一浅里,有了宁谧的模样。

呶呶将他放下地来,疏影站在河边,往上望了去。

呶呶循着他的视线,麦田顶的一侧,一棵孤老的大黄桷树,往崖边的空气里伸了头,槐柳旁,有一间十分破旧的老屋,轧黄土堆砌起来,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落,外侧的黄土已经呈出风化的外型,屋顶茅草脱落了大半,里面搭起的竹竿也已经残破不堪,有风吹欲坠之势。

疏影在山地里看了一眼,回忆、怀念、痛恨,齐齐的浮在他脸上。

这个,他生长的地方。

这个,他被抛弃的地方。

这个,他深埋伤痛的地方。

从麦田里爬出来,沿着种满豆菜的田埂,疏影扬袖上了麦丘,呶呶在他身后抓紧他的衣袖,跟上了他。

门上贴了倒挂的红纸财神,被剥蚀多年,如今呈着浅浅的、湿润的粉色,字迹也已模糊。

门也是一样的,岁月在上面划了一条一条的裂缝,虫洞遍蚀了每一片木樨,一个门轴已经脱开,门向一边歪了过去。

疏影推开门,一大股牲畜和粪便的臭味逸散出来,呶呶将嘴里的一块蜜枣呕了出来。

原先的灶台,席铺和水缸已经没有了,取代的,是两间牲畜栏,几只肥硕的猪,惊恐的唤了一声,目光呆滞的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为什么……疏影握紧了门框,门吱呀的响了一声。

围栏里一个妇女闻声站了起来,用蓝色方布裹了头,手里的黑绿色的浊物,脸上是山村女人的不安和懒散。

“张大婶……”疏影喉咙里嘀咕了一声。

女人打量了门口站的人,元色绸直缀,粉底罩靴,一色骨簪子将头发束在脑后,模样清秀干净的少年,神色清朗的看着她。

不用想,她也知道,如此贵气的人,是她不认识的。

“你是……”女子捞了手腕,理了理头顶飘落的一丝发。

疏影张了张嘴,低头想了想,说,“这位大婶,你知道原来在这里住的人么?”

张大婶拘束的把手往同样肮脏的修裙上擦了擦,讪讪的说,“原先住这里的人俺熟!这位……这位官人,想知道个什么事儿?”

是啊,我想问什么。

疏影往里站了站,手扶在那牲畜圈的围栏上,往里探了脑袋问,“就是那个小孩,和一个老人……”

张大婶神色正了正,说,“那个小孩是个怪物!”

疏影握了握自己的胸口,问,“他……如何怪物了?”是因为比村里其他孩子模样生得好么?

张大婶叹了口气,说,“那孩子,俺看着长大的,本生品性就不好,总是偷东西,不知打给过多少次了,总是不长记性……那拾荒的阿九,不说别的,俺看着就是给他克死的!”

疏影握栅栏的手握得更紧了,沉了沉声,头埋下来,说,“那么,大婶,可以仔细讲讲……那孩子的来历么?”

“那孩子,听俺父辈们说是给人扔在我们村子里的,那阿九将他拾到,着了魔样,实实不肯丢!这么久了,也不肯外出寻工,媳妇也不娶,就生生的将那孩子守着……后来,阿九死那年前三四年,村里来了几个古怪的人,去了阿九那间破草屋,谁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呆了一两月才走,那一两月,咱村没有人见过他们出来过一步的……后来,后来阿九死了,那孩子偷东西的毛病也越发厉害了,我看着也成不了什么才的。再几年,那怪物,我呸,就不知上了哪去!俺也管不着,他偷了俺家不知多少贯钱的东西,寻也寻不着了,想是死了吧!死了也还欠着俺钱哩……”

张大婶自顾自叉着腰骂着,唾沫四下喷溅。疏影呼吸越发急促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大婶,方才,你说……父辈们?”

张大婶停下骂来,那脏手不由的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抹出三条黑绿色粗线来,神秘的笑了一笑,说:

“那也是俺村子里传开了的……六十年以前,捡到他时,阿九不过才十七八岁,就怎么养着他,养到那几个怪人到村子里来,那以后,才见着那孩子长大……”

“这位官人,你见过哪家孩子,生下来六十几年,都不见着长大的?六十几年都是一个样的肉团子……你说,不是怪物,是什么?”

疏影站在一旁,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魂魄已经出了窍,只剩一具无灵的空壳。

呶呶拉了他一把,他身子一软,往后跌去。

——

小食摊铺上吃宵夜的人已经渐渐散去,摊铺小贩收起东西担回家。

除开淮水上的酒家,花灯依旧,婉转的唱词在淮水上流动,莺莺燕燕。

打更的在街道外敲了锣鼓,在陆府外特意看了一眼。

陆府里的红灯笼已经渐渐一只只点了起来,陆华轩不让家眷关门,一个人揣着手在门口四下望着。

陆府的深院里,罗衣推开屋门,往外看了看,关上扇门,走进长廊。

空空落落的院子里,寥寥灯光的长廊上,销紫冕尘也走了过来。

“……疏影呢?”

“丫鬟说他带着呶呶出去吃东西了,没关系么?”

“等等我找他回来,还没有线索?”

罗衣在廊椅上坐下,摇摇头说,“今天去找过了,紫崭青颜却却是我爷爷铸的没错。紫崭是在玄廷手中,只是青颜……那本书上只又寥寥几字,和一个龙纹,你也是见过的。爷爷说有一把钥匙留给我,却实实没有找到。疏影如何?”

“那人想来有些犹豫,是否要夺疏影性命。除开我和季硕彦,疏影身边应该还隐没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

“要在他决定之前,找到那里。”

“那么,疏影发觉了么?”

销紫摇摇头。

“我今天去看过了,墙上那些剑,都是打制青颜之前,爷爷的构想。自从疏影去之后,那些剑都有些变化。”罗衣说罢,抬头看了看销紫的神情。

“……疏影他……不可以知道。”销紫的眉锁起来。

罗衣点点头,说,“我明白那对他意味着什么。”

头顶一只灯笼熄了,时间已至子时,两人正欲离去,突然听得院子里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罗衣警觉转头,问,“谁!”

销紫站在罗衣身后,将头低下来,默默的沉声,说,“……疏影,是你么?”

假山后元色衣袍的衣角动了动,随后消失。

假山后的人沉吟片刻,转过身。

青罗外袍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坠子,几个坠子轻轻磕碰出响声。

“对不起,我不……不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我到底,我到底是什么……什么怪物……”

暗处,那张清秀轮廓上,两行清明的水路,异常清亮。

长廊里,几声蝉鸣,几许风声。

廊中万物,便这么一直静默下去。

三四.钥匙

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

你们无比清楚,我是什么,对么?

我到底是谁。

一个活了六十年,都是婴孩的怪物。

命断刀下,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到底,是谁。

——你不是怪物,你是疏影,永远都是。

谢谢你,销紫。

可是,疏影,本身就是一个怪物,不是么?

那个名字从出生起就被深深烙入了皮肤里,就是要让我永远记得。

点一只独烛,拿了一只烛签,拨弄细细的欲歇未歇的烛火,火影在他脸上闪动着。

那么大人,当初,你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清楚的么。

疏影是个怪物,所以你不愿看到我,所以你离开我,是不是这样。

手颤了颤,烛签不慎将那细火戳灭,屋子瞬间沉入黑暗里。

一声轻叹,起身合上窗页。

往床上仰躺过去。

——

那之后的十几日,疏影却无大异常。每日依旧睡到天大亮,起床了带着呶呶去糖酒肆悠晃一转,捧了东西满载而归,一高一矮,从宣武门牌坊一溜一颠的回北门陆府。

呶呶个子已经到了疏影胳肢窝下面,没事喜欢往疏影胳肢窝里钻去。此时的呶呶有异样突出的习武天赋,罗衣教她箭矢,不过三日,几乎每箭必中靶心,陆府上下经过看到的家眷都惊诧不已。

此外梨园和邸花别苑是疏影每日必去的地方,近日来杜少卿和他的小三郎闹别扭,疏影及时的去看这欢喜热闹,回来身上都是一大股胭脂味。

季硕彦倒是时常来陆府,人却常常不齐。临近夏至,四下都浮躁起来,罗衣白日里都在外做着法事,夜里回来的时候都赶不上陆府的热闹。

陆府里最不讨喜的便是陆华轩,近来对呶呶和销紫冕尘也冷言冷语,不过两人倒是不甚在意。

夏至第二日异常热,偏生疏影那间偏房向着阳,四下里有没有树荫蔽着,那日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直到夜里整间屋子与蒸笼无异。

“……要不来我房里睡吧,”销紫看着他从房间里进进出出无数次说道。

“两个人挤一床,不会更热。”疏影斜斜的打着折扇,又嫌那折扇碍事,进屋换了一个蒲团扇。

“……我说过睡一张床了么,”销紫说,“当初我跟你一床睡的时候,夫人不就是为了凉身子来着。”

疏影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拿了扇子打着,一边石凳子上摆了葡萄西瓜,眼睛犯困却又不能进屋子,“到你那里……还不如就在我自己屋子里烫死好。”

“放心吧,夫人,”销紫在一旁剥开一颗葡萄,往疏影嘴里塞过去,用一种诱惑无限的低音说,“不会让你太热的。”

疏影抬头瞄了他一眼,那声音和他神情的配合到了极致,疏影不禁脖子一整发刺。一个葡萄对着那张妖孽脸扔过去,被他接住。

销紫陪着他到将近二更天,疏影的屋子才稍稍凉了下来。坐在榻上,被子和褥子都还是热的,才洗过澡身上又汗涔涔。

将被子放到窗台上晾着,就在桌前坐了下来。点一只烛却无事可做,猛然想到那房角的漆红木箱子底下,还压着那日在罗衣爷爷的旧居里不当心拿过来的几张纸和一个半透明镇纸,便开了箱子取出来。

泛黄的宣纸在黄色灯烛下益发深惢,画者的笔触也显得淡了一些。夜里看来,倒是没有那日看着那么笨拙。

——爷爷,你告诉我和爹爹,娘在哪里,好不好?

——爹爹和哥哥一样好看,爹爹很好。

——爷爷,爹爹,和哥哥长得是不是很像?

三百年前被淹没的故事,如今破开尘土,呈在这几张泛黄纸页上。一人深夜独坐,对着孤灯,旁观着这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故事里,却也有他想要关心的人和内容。

最后两页是用工笔画的花鸟和一封长信,画风纯熟,字迹也工正,想来便是出自罗衣的爷爷笔下。那画上是一花二鸟,花倒像是杜鹃,鲜红朱砂沁进纸页,鲜红的颜色再次如同血涔出纸页。

鸟却是看不出来,小巧倒像的麻雀那一类。

疏影对鸟儿不感冒,倒是杜少卿家的老太爷,最喜这些鸟,平日里无事便和着几个老爷子去城郊林子里去挂着。杜府上大大小小除开笼子里挂着的,也有百来只了,杜老太爷若是没有心思,就时常叫着杜少卿给他照看着。这鸟,改日却是可以向杜少请教请教。

第二张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疏影不认得的字却是占了大半片。对着灯烛,鼓大眼睛翻着典籍看了半晌,眼睛看到发胀,却是没有看到十一,内容也是一些信开篇常说的,以及一些父辈教导孙女的话,顿时便是失去了兴致。

前一页纸有一些褶皱,疏影伸了指头将那一小块扶平。

一个小小的字,孤零零的矗在页脚。红色印泥戳头,深深的在纸页上印下一个凹凸,一个小巧的指头尖大小的“陵”字,精致无比。

罗衣的爷爷字中带了“陵”么。细细的抚摸那个凹凸,疏影想。

不知罗衣看了这些没有,若是看过,却又为何将这些东西,在那间铁记小铺里留了足足两百年。

那个镇纸长圆模样,像只作坊的小玻璃木箱子,镇纸一侧有一个突出的小点,也不知是制作时的小纰漏,还是特意留了这么一个瑕疵。半透明的朦胧橄榄色,没有多余矫饰,像个长衣袖的呆板落拓乡绅。

细细把玩一阵,觉着镇纸里面有一块暗沉。

疏影将那镇纸拿着对准灯烛。

透过镇纸,疏影明亮的瞳仁,倏然之间放大。

光线下,那镇纸里的暗沉,是一把暗色钥匙。

——

罗衣的别苑依旧亮着,疏影迟疑着是否要敲门,一声低沉清朗的女声,便替他开了一扇门:

“疏影,进来吧。”

疏影推开门,屋子里也是昏昏暗暗点了一只烛,呶呶已经睡下了,窝在小床的一角,被褥被蹬到脚下。

疏影张了张口,罗衣起身给呶呶拉起被子来,低着头说,“呶呶近日来体温很高,想来是蜕变期……这几夜老是蹬被子,所以我就迟些睡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