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一个着黑衣,身型俊逸的男子,手里抱着剑,步履轻缓,似乎在想什么。
正殿里灯火明亮,里面却十分安静。殿外的地灯被看守小心伺候着,不让歇息了,几个看守远远看着这廊上引人注目的不凡男子,以为是皇帝陛下那日有幸得到的新贵男宠。
黑衣男子并不敲门,伸手便将那正殿的门推开。
“找到了?”榻上正准备宽衣的季硕彦,忙问他。
销紫点点头,说,“正是那里。明日的祖祭,越早越好。”
“那是自然。前几日,我已经让人找齐三万只杜鹃,用来开启荆棘陵门。到时候,只有快,只怕那人会快我们一步。”眼中闪烁着烁烁光华,季硕彦道,“你似乎还有疑惑。”
销紫背对着房门,说,“除开我们,还有人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在山北的地位只是不可言……”
“你的目的,并不是青颜,不是么。那么在乎那多出的一个人作什么?”
“正是因为如此。我不知,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不解。另外,我发现,荆棘陵,并非如你所说,三百年未曾开启,而是,这三百年……一直有人住在那里。”
季硕彦的呼吸稍稍有些紊乱。
“疏影来了么?”
“来了,今夜他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季硕彦笑了笑,说,“这才是你最在意的,偏生让人先夺了一步……”
销紫一步掠过去,抓起季硕彦的衣领说,“今夜,你休想对他作出任何不轨之事。”
季硕彦也捉起他的手说,“今夜,你也休想。”
销紫低头看着季硕彦的眼睛,嘴边掠过一丝笑意,突然一翻身将他往那榻上欺身压过去,说:“皇上翩然俊雅,销紫深为仰慕……不如今夜退了他人,皇上与销紫……共度这良辰?”
季硕彦也伸手抚过销紫的精细的轮廓,说,“听说销紫冕尘在山北,也是王储……如此娇贵眷美的身体,一定也十分有意思。”
“如此有意思的事,如何少得了我?”
一阵风刮进来,屋里的灯烛轻轻晃动着。疏影转身关上身后的门,饶有兴味的打量着榻上的两个世间少见的美男子衣襟半敞躺在榻上。
“……你们把我叫来,又把我晾在一边,这又是怎么一说?”
说罢外衣一脱,往地上随意一扔,便往那榻上扑腾过去,仰躺在两人中间。
季硕彦用双手支起身子,正欲说话,销紫突然一双手环在疏影肩膀上,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过去,凑在他耳边说,“不用理他,我们方才只是在说明日祖祭。”
季硕彦也将胳膊支在软枕上,正对疏影的脸说:“你只想和你的销紫冕尘同枕么?那么……季某先行告退。”
疏影从销紫胳膊里一个挣扎出来,将季硕彦的衣服惊恐的拉住,喃喃的说,“别……别,不是……”
此时季硕彦已经褪了外袍,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带子也解开了,所以此刻衣服十分松。他准备起身下床时,动作迅速,而疏影听了他的话之后,惊惶无比,用力也过大。
所以,在疏影的那随便一拖之下,季硕彦身上柔软的白色里衣,哗啦啦的从他肩膀上滑下,落到了脚上。
霎时间三个人都懵了一懵。
随后在销紫冕尘下意识去捂疏影眼睛的同时,季硕彦将衣服拉拢,翻身将疏影拉倒在床上,跨在疏影身上将他的脸扳过来,凑近那张躲之不及的脸说:“销紫冕尘,你的夫人看来想和我同枕而眠。”
“哦,”销紫凑到疏影耳边,淡淡道一句:“那么,销紫这就走。”
“销紫回来!”疏影挣扎几下,伸手去拉销紫,却是没有拉到。季硕彦的双手支在他耳朵两侧的枕上,挡了他看东西的视线。他懊恼的伸手去扳季硕彦的额头,不想摸了个空。
“就到这里吧,皇上,明日你还有祖祭。”销紫冕尘推攘了季硕彦一下,季硕彦就势倒在疏影左侧榻上。
销紫冕尘吹灭了灯烛,屋子瞬间暗了下来。随后疏影右侧的软榻被褥也有一丝细微的动静,销紫在他右侧睡了下来。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疏影努力驱赶自己的睡意,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人。
同样修长的身形,手中都紧紧握着剑。
疏影暗暗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胸口那只小布包。布包旁的心脏,忐忑的跳动。
也许是此生第一次,疏影直到听到身边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也还是清醒着的。
原先在月转廊,被扶苏罚寒冬躺在屋外,也不过如此。
小心翻身坐了起来,从销紫脚边跃到地上,慢慢的爬到点了灯烛的桌边。
小心点起火。
火半晌才生起来,点到烛上。
越是心慌,越做不成事。疏影在心中咒骂起来。
看到那细微的烛心满满由幽蓝色,变为浅浅的黄色,疏影拿手遮了这遮光线,以防它晃到了榻上的两人,另一只手掏出怀中的布包,打开来。
潘三说,这药,要点在燃起的灯烛上,药效不过两个时辰,但蔓延十分迅速,所以你得先吃解药。
“疏影,你在做什么?”
疏影手轻轻抖了一下,那包药悉数的倒在了灯烛上,将那烛摇了摇,让药全部融进灯烛的蜡油里,疏影将那只空布包丢在桌下,眯起眼看着从榻上起来的销紫。
“我……我尿急……”疏影说,“看不见,所以点灯……”
销紫走过来,将那只烛掌在手里,说,“我陪你去。”
疏影瞟了一眼那只灯烛,心跳到了喉咙里。
难道,这药,对妖没有用处么?
正想着,突然身旁灯光一晃。
销紫往地上坠了过去,手中的灯滚到地上,灯油溅了一地。
疏影说不清心中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一阵抽痛。
蹲下身,低低的说了一句,“我不得不这样做,两个时辰就好。对不起。”
然后毫不迟疑的到榻上,将季硕彦怀中掖着的金牌玉令掏出来,紧紧握在另一只手中。
推开门,几个巡夜从正殿下的场上走过,嘴里嘀咕抱怨着。
“……今儿皇上灯熄得可早了,还是看重明日的祖祭吧。”
“……可不,皇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绝色和一个不怎么样的,今夜想来把皇上伺候的欲死欲仙了。”
那第三个巡夜刚刚张了张口,那个他们口中所说的“不怎么样”的那个少年,一只匕首抵在他脖子上。另两人正欲反手扳过他,那少年另一只手里,晃出一只金色的牌子。
“备马!带我去城北映水河对岸荆棘陵。”
那只牌子在夜色里依旧是明晃晃的,金中镶嵌夜明珠。如此在皇宫中过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算没有见到过,也在身边人耳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金牌御令:
见此如面圣,违令者,斩。
三七.荆棘陵
两百多年前,一位帝王寻求长生不老,国中出现了无数炼丹术士,不论城市或是村庄,大大小小的丹炉修了起来。
稍稍有所业绩的术士得到了封赏,少则白银百千俩,多则封地封爵。百姓纷纷荒废劳业,罢了农,丢了店盘家底。
那时举国上下,百万多人,痴迷于长生丹药。
不仅仅痴迷于那白银千两,王侯将相,更多的是醉于那长生不老蛊。
至此十多年,长生丹药没有音讯,国库日渐空落,满街也是横躺的百姓的尸体。
饿死的,毒死的,更多的是被打死,然后被饥民割了肉分食的。
这是番外突然传来这样一个传说:有一种名为荆棘鸟的鸟儿,模样如杜鹃,通体如火烧一般赤红。它从离巢起,终身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将自己的身体插入最长、最尖利的荆棘枝中,在蛮荒的纸条之间展开自己的歌喉歌唱,唱后便死在那荆棘枝上。听过它歌声的人,便会被它引领进入那极乐岛,从此得到长生不老。
皇帝心动了,准备开始寻找那从未有人见到过的荆棘鸟。可是那时,觊觎他皇位的,深恨他的痴妄的,仇厌他的庸政的人,渐渐开始行动了。
一杯毒酒下肚,一代帝王倒了下去,口中仍旧是喃喃的,长生不老。
两百多年前的帝王,宣阳帝,如今便是以一具白骨的模样,躺在这个荒凉的巨大墓穴中。
直到死后,他依旧对荆棘鸟念念不忘,陵墓上刻了一花二鸟。
杜鹃花,荆棘鸟。
不论是怎样地位的人,死后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只是这宣阳帝的土抔,比一般人大一些而已。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疏影下了马来。绵绵细雨飘了下来,不多时便会成为倾盆大雨。深夜里幽幽的树枝间,煌煌露出那灰暗的陵身来。
圆弧形,十人高的陵墓顶,往下埋了近两百米,幽幽长长的墓穴迷宫,通往无数间大大小小墓室。没有人知道宣阳帝的棺樽,到底在哪一间。
新帝继任,季硕彦此番祭祖,除开对先帝表示尊敬与缅怀,更多的,就是向天下人昭告,长生不老,是多么虚妄的一个神话。
疏影将马系在一棵巨桉树上,拍拍衣服往陵墓门走去。
阴风阵阵,四周的林子深处,仿佛有无数双隐形的幽怨眼睛在看着他,霎时他胳膊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加紧了步子。
雨渐渐大了起来,但这盛夏的雨也不过只是几个时辰而已。疏影躲到陵墓门的石檐下,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石檐下是一排排长长的石阶,明日,季硕彦想来就会举着三只香烛,在众人瞩目下,从这里缓缓走上来,插到自己面前的香炉中。
往下看了看,淅淅沥沥的雨如同无数数不清的脚步声,将他的视线迷蒙了,阴冷冷的林子,阴冷冷的风呼啸的刮过去。
一面是让人畏惧无比的百年皇帝陵,一面是陵外同样可怖的深林和大雨。秘密都在这陵墓中,孰进孰退,本身还有一丝犹豫。疏影看了一眼那陵墓的门,的确是一花二鸟,细细的镌刻了上去,除了少了几分色彩与生机,却是与罗衣爷爷画上的无异。
在门上细细摸索了一下,其中一只鸟儿的鸟喙附近有一个小孔。借着熹微的夜中光,疏影将钥匙插入空中。
大小是一样的。
疏影秉了一口气,将那钥匙,缓缓往右侧转了过去。
——
苍谰山脚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别致的陈旧小庭院,孤孤的伫立着,似乎随时都会被山脚的风刮走。
一个周身结净,白色的少年,手中牵着一只俊逸的坐骑,缓步都了进去,关上宅门。
落白将鬃渊牵入兽厩中系好,推开了一间屋门。
青罗软榻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如瀑的橄榄色长发落在肩膀和被褥上,将手伸了出来,对着窗户,听见声响也并不做反应。
旁边的桌上放着出去时盛的药,却依旧是满的。
“大人,药凉了。”落白迟疑着说。
扶苏嗓子里嗯了一声,说,“下大雨了?”
落白点点头,端起药,正欲拿去热热,扶苏又开口了。
“还在怪我么,玄廷他。”
落白低头看了看明晃晃的药汤,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只是说,“大人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扶苏怅怅的笑了一笑,说,“我知道,我知道。药就放下罢,有没有,结果也是一样的。”
窗外雨声渐渐大了起来,鬃渊在兽厩里轻轻啼了一声,像是踢翻了脚下的缸子。
“是在苜蓿那里找到的?”扶苏渐渐从床榻扶起来,推开窗户,几丝雨进来,在如玉如凝的肌肤上着点点凉意。
一只白色的麒麟,穿过湿漉漉的地面,身上却纤尘不染,几个路过的村夫顶着草帽,侧身打量着。
转过头,那间小庭院的宅门已经关上,麒麟却不见了。
——
咔嚓一声,声音从咽喉窜进了疏影的心里。
几声巨响,灰尘扑了下来,几粒洒进了他的眼中,他后退一步,揉了揉。
石门缓缓向上升起来,露出了里面长长的甬道。
在传说中,宣阳帝死后,荆棘陵飞来了两只鸟儿。
那两只鸟儿飞落在陵子上空,陵墓大门便自动开了。
几个路过村夫,亲眼看见,两团火红色的东西,飞进了洞开的陵门,陵内的灯不由自主的,一盏盏亮了起来。
待他们想看个究竟时,门却自己关上了。
此时便是。森绿色的甬道里,道两侧壁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疏影往里面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又再次缓缓关上了。
旋转的石阶,沿着一个几尺长的轴,一点点往下盘旋着进入地底深处。
脚步声在陵墓中,异常清晰。
一步一步,踩着疏影的心跳,越来越响。
也有人说,是吐蕃进贡了两只荆棘鸟,来讨好新任的帝王,作为那谣言的澄清,但是新皇将那两只鸟儿尽数作为陪葬,埋入了荆棘林。
渐渐往下,阶梯消失了,取代的,是更为汹涌的森冷与迷雾。
看着自己正对的长廊,廊两侧是无数紧紧封闭的门。几个回廊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镂空。往下看过去,是层层叠叠的,和这一层同一个模样的长廊。
无数回廊,层层回旋下去,像一个巨大的漩涡。
无数阶梯,错落的架着,在疏影眼中布起一个密密麻麻的网。
陵墓下,有无数层。
每一层,都是个硕大的迷宫。
这样找下去,会找到什么时候?
或是一辈子都出不来?
脑中一团乱麻,往身后墙上一靠。
突然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不大,没有回声,凉凉的,在疏影背后激起了一层寒意,毛孔渐渐收拢。
“夙颜已在此,恭候多日。”
一双眼睛隐没在疏影身后,隐没在那硕大的黑色斗篷中。
三八.秘密
“夙颜已在此,恭候多日。”
那只匕首从疏影袖管中滑下,落到地上。
疏影弯腰去拣,随后在一瞬间,一阵劲风翻身过去,直指身后的人心脏。
疏影身子依旧弯着,手却从腋下,翻身将那只匕首刺了过去,指在夙颜的胸口。
夙颜却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
两点幽蓝色,渐渐浮在斗篷的阴影中。
疏影甚至可以感觉到,那斗篷下的脸沉着的笑了一笑。
“你……为什么不躲。”
“便是你为什么不往下刺下去。”
疏影顿时语塞,那声音又接着说,“你是为一个谜底而来的,不是么。”
那日在罗衣爷爷的旧居,自己将罗衣爷爷那幅一花二鸟的画和带了钥匙的镇纸拾起时,那匕首便向他刺了过来,并非真正要伤他,而是一个让他将画留在手边的记码。
祈知城中接连死去的杜鹃,便是拜身前此人所赐。用万万杜鹃血,便可以开启荆棘陵门。
那日在邸花别苑的刺杀,第二次留下的那只刻有一花二鸟花纹的匕首,也无非是给他一个提示。
一个锋利的提示。
“谢谢你的暗示,”疏影收了手中的匕首,“我想知道你的目的。”
“无非是想给你一个解释,再向你取一样东西。不知你想要从哪里听起?”
深深吸了口气,这几日来,疏影已经作好了接受最坏的准备。
——
夜里呶呶床边传来一阵亮光,罗衣起身,点了灯烛,坐到呶呶床边。
一股烧焦的味道里,呶呶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了两声,将眼泪呛了出来,这一呛,嘴里又是呛出了一团小小的火球。
呶呶扑腾了几下,说,“罗衣姐姐,好难受啊,我不想要这么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