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半晌,直至晚上席间,罗衣才觉少了个人。看了疏影一眼,疏影也四下看了看,问着旁边坐下的陆员外道,“陆华轩怎么不来吃饭?”
那陆老爷往疏影碗里夹了一只鸡大腿,默了半晌,见众人目光,拿起自己的碗,才缓缓道, “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如此见状,罗衣也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怕是问了弄得大家都不欢畅,便就此罢了。偏生呶呶心下十分好奇,又不知这山北的人间礼数,紧紧的问道,“那位华姐姐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陆员外将筷子往碗上重重一磕,看了会儿菜,又觉着当着如此客人的面说不过去,将那苦脸生生扯成个笑脸,道,“这厨子也真是,做只鸡也不知挑只肉嫩的!”
罗衣忙忙的说,“肉老些倒好,有些嚼劲,不比那嫩的,咬起来都没什么感觉。”
陆员外下了台子,也将筷子又拿起来,吃了两口,这才缓缓道:
“华轩这孩子,命也着实苦!早先死了娘,我独独将这么一个女儿拉扯大,就盼着给她挑个好夫家,她娘若是地下有知,也是瞑目了。不想……唉!罢了,罢了。城里人都贺着是件喜事,我看来,倒是宁可让我那丫头死了的好!”
二九.暗杀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小疏影蹲坐着靠在袅袅几点火星的残炕旁,有些怕这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天色一亮,村里人就都知道爷爷死了。
他们会来把他的身体拖走。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天不要亮好不好?疏影不会再偷别人的东西回来惹爷爷生气。
疏影不会长得很好看,让人骂爷爷的。
疏影会长成村里二虎和妞儿一样,不会让人说爷爷领回来的是杂种。
各路菩萨你们开开恩,让爷爷睁一睁眼罢。
方才爷爷闭眼睛的时候炕里的灰飞进去了,等我给他吹出来就好。
方才爷爷哭的时候,眼泪很干净,沙子还在爷爷眼睛里。
就等我,给爷爷说一句话……就一句,好不好?
小疏影的手捋上爷爷头顶的发,不纯的银色,发髻散开来,垂到了地上。
皱纹里滞了眼角流出的水路。
疏影以后也是,也会这样死去,对么?
爷爷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
疏影坐起来,头痛欲裂。
身体凉到有些抽筋,天色已经大亮,睡意竟全全跑光了。
穿好衣服出了屋子,罗衣在同陆员外说着什么,一辆马车停在后院里。
陆员外依旧对疏影殷勤无比,道,“要不大家吃过饭再走。”
罗衣摆摆手说,“这一来一去,只怕天黑之前赶不及回来了。”
陆员外又往疏影手里塞了一只小袋子,说,“只管花,用完再问我要就是。”
疏影看了看罗衣,罗衣对他点了头,疏影便欢喜的挂在腰带上,在腰间丁儿当啷热闹着响,当下便上了马车。
“师父,这是去哪里呢?”车悠悠晃晃的走着,疏影不忘了问。
罗衣道,“一个在我都是很旧的地方。”
摸摸睡在旁边呶呶的脑袋,又说道,“离皇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爷爷的旧居。”
疏影掰指头算了一算,那旧居少说也有两百年了,心下也好奇着两百年前的房屋会是怎生模样。
疏影突然想起了什么,捞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去,没有马跟着,又捞开门口的帘子,驾车的是两位陆府马夫,略略肥硕的两个中年男子。
疏影回来坐下,却又坐不住了,起身动了动,才看了罗衣一眼,问,“销紫呢?”
正说着,只听外面两声“得得得吁”,车不急不慢的停了下来。
马夫拉开车帘子,探进脑袋说,“心姑娘,是这里罢?”
罗衣揭开帘子,眼中莹莹闪着光。
下了车,呶呶撵了上来,牵着疏影的袖子,跌跌的追上了罗衣。
一座不高的小丘,屋子落在小丘一侧,另外三面都是竹林子,一条小小的生了湿漉漉青苔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的盘绕错落在竹子中间,不时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错觉。林子清清幽幽,空气里有一种腐烂植物的清味,头顶的竹子挡了光线,阳光稀稀落落的照了进来。
见着林子的时候,疏影和呶呶都舒了一口气。
几间小小的竹屋,竹子长廊和竹阶,屋子上伸了一只小竿出来,上面挂了一张失了颜色的锦旗,悠悠的在风中打了旋,疏影凑近细细看着,辨认了许久,才看出上面工工整整写了个“铁”字,字形已经与现在有些不大一样了。
正看着,一个声音便近在他耳边说道,“夫人今天起得真早。”
疏影顿时吓得跳开三步,回头看看,销紫站在屋子的竹子台上,双肘支着竹栏,方才是以一个轻轻俯下身姿势对他说着话,此刻直起了身子,推开里屋的门。
“疏影方才在车上还念叨着你呢。”罗衣笑着进了屋,留下屋外呆愣愣的疏影。
“进来罢,外面冷。”见他不肯进屋,销紫便也跟着罗衣进去了。
我偏不。疏影心里想着,忽的一股冷风灌来,林子里面的竹子沙沙作响,疏影抱了胳膊,四下看了看,随风摆动的翠竹好似失了肉的人骨头,此刻如同群魔乱舞。
背上生起一层层鸡皮疙瘩,疏影抖抖的跑进了屋子里,兀自将门关上。
一只伸向疏影的手,在门缝隙合拢的瞬间,也停了下来。
——
门一关上,屋子里倏然暗了不少。
空气里是潮湿的书页和尘土的气味,方进入时有些呛人。远远的高高开了个小窗户,罗衣前去推开那扇窗户,稍稍敞敞气,才把墙壁一侧的火炉火生上。
一瞬间光芒打上墙壁,墙上一排排整齐的黑色长形的武器赫然出现,有些已经腐锈不堪,有些竟还崭新如同方才才用凉水浇筑成型。
疏影从靠近竹门墙上那支开始,一支支打量起剑身上的纹路来。
罗衣在袖中找着钥匙,对着光线找了半晌,细细的看了看,便对着一侧的一间偏房的锁孔插进去。转了几转,却扭不进去。对着锁孔吹了吹,这方才才听得一声明朗的声响,门吱呀一声,额外刺耳,连带灰尘扑了过来,呛得罗衣一阵咳嗽。
销紫接过罗衣手中的钥匙,往嘴里一塞,再蹲身插入锁孔,轻轻稳稳的扶着门框,门开了。
罗衣向销紫感激一笑。
里屋里是一排排架子,整整齐齐的搁着潮湿的线装书。泛黄页册有些润润的,被空气打湿了一些。疏影倚在那间屋子门口看着屋子里翻着书的两人,说,“你们在找什么?……这间屋子可真是……”
销紫招招手,说,“疏影过来一起找。”
罗衣抬头,看了疏影一眼,对销紫说,“他不识字。”
销紫停了下来,一本书握在手里,疏影打趣着说,“夫君你会就好。”
灰尘里罗衣噗嗤笑了一声,疏影趁机说,“师父,外面有好多好东西,我拿几个可以么?”
“不行。”
疏影泱泱出去了,见着凳子上的端坐的呶呶,轻轻哈了一口气逗她,不想却看见她闭着眼睛,原来是已经睡着了。
墙脚有一张小桌子,桌子旁是一根小凳子,小木桌已经蛀满虫洞,腐坏不堪。一个小笔门,上面挂着六只小豪,笔杆也是和木桌是一样的模样,杆底笔毛已经脱落光了。只有一盏雕花小砚台,里面湿漉漉的混着陈了百年的墨,和桌上镇纸押着的纸业上的色调,依旧乌黑如初。
好奇之下,疏影将那镇纸拖开,抽出那纸业。
笨笨拙拙的笔法,勾画的单调外形可以看出画的都是两个人。一个长发女子,着的一间敞口和衣,是两百年前十分时兴的服饰,头发着力的抹上了很多墨,将那发色染成夸张的黑色。想来画者已经尽心尽力想要把她画到最美,可惜笔力太过稚嫩,画出来让人心疼画画人。
另外的图,便画的是一位男子。衣服是山北的风格,白色衣,几笔简单的花纹。吸引了疏影的,便是小孩子在画中男子眉间细心着笔的一道细长的残月。疏影心里动了动,便往那纸页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去——
“爷爷,爹爹,和哥哥长得是不是很像?”
疏影拿纸页的手轻轻的动了一动,原来,师父未到昔宿去的时候,玄廷来过这里。
四下又看了看,却找不到那人来过的迹象。
疏影又往下一张看去,依旧画的是一个男子,与上一张很像,只是眉间少了那道记号。纸页下方依旧是一行字——
爹爹和哥哥一样好看,爹爹很好。
往下一张,歪歪扭扭画了四个人:银发男子,黑发女子,华发老人和小女孩。纸页有些凹凸不平,想来是画画的人伤心时完成的——
爷爷,你告诉我和爹爹,娘在哪里,好不好?
疏影走着神,不知何时罗衣已经出来了,听得喊了一声“疏影”,便摇了摇脑袋回神来,将那几页纸页和手里的镇纸藏背后去。
“疏影,你在做什么?”
疏影握紧背后手里的东西,讪讪的笑了笑,说,“没,没什么。”
忽然一阵光落道疏影脖子上,背后寒光一闪,罗衣瞬间变了脸色,丢开手中的东西抽箭,那寒光速度之快却只怕来不及了。
只听身后刀剑相交的声响,销紫迅速追了上去,瞬间消失了踪迹。一把锋利的寒光闪闪的刀,坠落到疏影脚下。
疏影蹲身拾起,顿时背上一阵发凉。
世间竟有如此锋利的刀,一根断发掉落到刀上,顿时断成两段。
“可知道是什么人?”
不到一刻,销紫回来时,脸色有些发青。他摇头,说,“那,想来不是什么人……竟一点气息都觉察不到。”
罗衣脸色也苍白着,说,“还好有销紫殿下你在,不然……”
销紫看了看那支刀,对疏影道,“疏影……这几日,你不准出门。”
——
疏影推开窗户,看着不远处淮水上的灯火,心里如被抓了一般。
无奈坐了半晌,取下腰上系的那袋哗啦啦的银子。有钱,却花不成,着实让疏影窝火。
疏影掰着指头小小算了一算,此刻赵太爷家赵公子、王员外家的王公子、魏王府里的魏公子……此时又在哪家花船上搂着那位姑娘喝着花酒呢?
疏影抓了抓胸口,烦躁的往床上一仰。
可是今日那寒光闪闪的刀,此刻依旧让疏影心里疙疙瘩瘩着。
这山北,并没有他疏影开罪过的人。
到底是什么人,要致他于死地?
一张张见到过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的面孔,从脑海里一一温习过,再又一个个排除。
想到头痛,索性脱了衣服,往床上躺了过去。不时又睡下去了。
窗外盈满的光没入黑色的云,一片阴影覆上疏影屋子的窗。
一阵风吹来,紧锁的门窗哗哗作响。
一个阴影透过窗户,散进屋子里来,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
向那张软榻靠近。
阴影低头,似在看着榻上人的睡脸。
沉吟片刻,将双手抬起,在榻上人头顶打开。
双手中间,一股幽蓝色光芒,缓缓从两掌间汇聚起来,一丝光亮,照亮了榻上人的脸,却照不清那黑影的容颜。
光芒渐渐往下靠近,几近要贴近那清秀的脸颊。
蓝色幽幽的晃在他紧锁的眉和闭紧的唇上。
突然停住了。
一把剑比在了阴影的肩上。原来屋中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阴影迅速反应过来,身体迅速下沉,将那蓝色往身后推去。
蓝色停滞在半空中,遇上剑气,碎裂,再四下散去。
打到墙壁和屋中的器具上,即刻便将一层墙身剥落,包裹进那蓝色中间,融化。
阴影和那人进退着,没有足够时间再去制一个同样的蓝色。
若不是心下惦记着,绝对可以与对方抗衡。
一时间,屋里两人,暗暗斗着,怕撞了屋里的东西,不敢出声,小心注意自己的招式,不觉便被束缚了。
无法再接近软榻,今夜目的便也不能达到。
低头沉吟的瞬间,那人手中的剑,狠狠的划来。
多年习武,下意识里躲了一下,却依旧被划了一条长长口子。
这人,剑法如此之快。握紧伤口,渐步往窗口靠过去。
月光再次暗沉下来,叩指迅速念了一个决,对着窗又一次化作无形的影,从纸缝隙间逸散出去。
剑不及归鞘,正欲追去,只听屋里一声浅吟。
榻上人被子滑下来,觉着凉,伸手下床捞捞被子,太重,干脆往床下一滚,落在那被子上打个滚卷成花卷样,美美的又是一觉,整个过程眼睛都不睁一下。
秉了呼吸,却再无动静。
将剑握在一只手上,另一手将地上的人抱起来,放到榻上,掖好被子。
转身离去。
疏影从床上坐起来,只捕捉到一股浅风,风中带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丢开被子,光着脚踩着地板哒哒跑到门口,推开门。
空空院落,一轮明月,不带星辉。
眼神黯然下来,站了片刻,却丝毫无获。
潇然不舍的再看了两眼,合上了门。
回廊里的另一间屋门推开,销紫冕尘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那间刚刚合拢的屋门。
千种神情汇在眼中。
——
“影少爷,你可算起来了……今儿一早,就一大帮少爷们,在大堂里等着你呐!”老管家躬着身子站在楼梯口说。
疏影理了理衣服扣子,问,“都有些谁呢?”
“这个,有赵太爷家的公子、魏王府里的小王爷、王员外家的少爷子七八个人,说是梨园戏班里来了几个新戏子,今日在邸花别苑唱曲儿呢……”
老管家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抬头就不见了疏影的人影。方要走开,又见一个小家伙冲冲撞撞的从折园里拐了出来,撞的他老骨头弯了一弯,一把将那小人儿捉在手里,又一把挣脱开,撵到前面去。
好容易追上了疏影,挡在疏影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疏影妈妈,你猜,我昨晚见着什么了?我昨天晚上起来小解,走进院儿里,就见着一只白色大狗从不知谁房里出来……那只大狗长得,真的好……好俊!”
三十.武贵妃
陆员外家中大堂里的凳椅上,歪歪扭扭坐了七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少爷,和一个侍茶的十几岁小丫头周旋着打着趣。那小丫头在大堂里被几个少爷截着脱不了身,心下里又着急着,不当心一个点心泼了赵少爷一身。
疏影听得厅堂里起着哄,当下便又从呶呶身边拐开,径直往了厅堂里去。正好销紫赶到,看到一脸没精打采的呶呶,就问着。
呶呶嘟着嘴,说,“我才要告诉疏影妈妈昨天晚上看见那只很俊的大狗,眼睛中间有个蓝色的东西,特别漂亮……疏影妈妈不理我。”
销紫细细听着,将呶呶抱进怀里,往厅堂处走去,一面对呶呶说道,“那你给我说说,那只大狗有多好看?……呶呶又长高了一头。”
站在厅堂门口,还未跨进去,便听得几声:
“哟,这几月小少爷越发长得出挑了……”
“……可不是吗少卿,可是与你那戏班的小五儿有得一比了……”
“……我说疏影,这几月在山北,可是有什么好玩的?梨园新来几个戏子里,有一个潘三郎,唱曲儿有得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