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抬起来,疏影。”厉声道。
疏影抬头,看着扶苏。扶苏脸色瞬间变暗。
食指触上他的额角,指甲戳了他的骨,带了微微痛感,尖利过那日月锦端的触及。
“你……你额头上的是什么。”
“我?”
我额上会有什么?异物,或是伤口裂缝?
不解,所以遁着扶苏所指,摸上了自己额头,不想却触到了扶苏的双手。
暗自用力,力涌上指尖,以无人能察觉的速度将那东西遮掩住。扶苏缓缓神情,正色道,“我看错了,没什么。”
“你见过哥哥么。”
疏影点点头。
扶苏突然嗤嗤一笑,旋即换了个神情,冷言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默默随他无聊站了一番,精神仿佛又大好。
“来,疏影,到这边来。”然后前来,携了疏影的手,拉到廊边,一手伸往那不见底的长空,对疏影说,“你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么?”
怎么死的,在疏影来说是个不能问的迷。那人没有告诉过他,他不敢问及,也许也不会有问及的机会了。
刚及抬头回答,疏影脸色瞬间苍白失去了颜色。
扶苏踏上扶栏,纵身一跃。
携了疏影,跳入长空,似曾相识之感,衣袂几近脱离,扬扬而舞,苍穹瞬间狠狠推了他的视线一把,昏然远离,长风在耳边呼啸过,带着身边人恶毒的声音——
“我哥哥,就是这样死去的。”
十六.错落
【 某人问:疏影,假如一位神仙爱侣,让你与她相厮相伴到老,你愿意吗?
疏影问:神仙是不会死的么?
该人答:是的,神人不老不死。
疏影答:我愿意! 】
瑟瑟然坐在大殿中央,颤颤的抖动着,惊魂未定。
回想那一幕,几近以为自己会身骨尽裂,形同肉泥。月转廊一百三十三层高度,指上云霄,如此坠地,还会有什么结果?
只是这次疏影竟没有昏厥。
哥哥坠廊自尽,心绪悲凉也就罢了,为何非得自己演示一遍,在众目睽睽下?
自己演示也就罢了,为何非得拖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明知疏影胆小,受不得惊吓,大人这番做,没有摔死我,都快骇死我了。
只是将自己和扶苏缓身救下的人……
疏影看了看偎在扶苏榻上衣锦华服的银发男子,留给自己的是冷冷的背影。即使耿耿于怀,心中不得宽慰,晾在一旁,究竟该做什么?
是上前去,道一声,“疏影保护大人不周,愿受责罚”,还是就此退了出去,不要扰了大人休息?
看着榻上,疏影不禁眼红,却又敬畏,不敢有所他言。
只得选了后者。
欲将起身,受了惊吓的身体却瑟瑟不已,绵软无力,竟动弹不得。
像个木头废人一般,坐在台下,看着这神仙眷侣的好戏,冷落不说,艳羡也罢了,连艳羡的心都不能有,是个怎番模样!
罢了罢了,奢求这许多做什么?先静静下来,想办法站起来退出屋子去,保了自己的小命才是如今正事。
至于玄廷,今日被他救了,见着了他一眼,疏影你也该满足了。
疏影对自己说。
挪了挪身子,转向门口。关茗立在门口,端了茶点给大人静心用的,有些恼的看着疏影,张张嘴暗示他过来。
疏影痛苦的挪着身子出去。关茗将茶点交到疏影手上,将他扶起来,整个人像失了骨头支架般,软软的倒唬了关茗一跳。
“你这是自找苦吃么,好好的带着大人做了什么?”
疏影张大嘴巴,想要辩解,关茗说,“好了好了,快端进去,给大人陪个不是,压压惊,兴许大人见了玄廷殿下……心下一高兴,也就不怪罪你了。我知道你榆木脑袋没有恶意的。”
疏影感激的点点头,一手端了茶点,一手扶着屋里的桌凳走了进去。
站到那人身后几尺远处,深深吸了口气,说,“大人,是疏影不好,喝茶……”
“殿下,不怪疏影,是他没有站稳,不当心将我推了下去……是我不当心。”
疏影愣在原地,“消消气”被生生吞进了肚子里,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周遭的事物瞬间在他眼中由清晰变模糊,一声轰鸣在他耳间来回。
不是大人想要演示自己哥哥的死亡,不是大人想要告诉疏影廊主是怎么死的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玄廷,一瞬间甚至以为可以从那里得到帮助。下一刻看着那个冻了万年冰川的神情,他瑟瑟退了一步,僵械的回头看了看关茗。
门口没有人。
他张了张口,喉咙好似哽了一般,看着那人,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哑哑的努力发着声音,结果只有“嗯嗯”的颤音。
抓起案几上一张纸,歪歪扭扭写上“大人不是这样”,高高举过头顶。满心期待,自己的大人可以为自己澄清辩解。
不想只有一句低声,满是失望的低声。
“疏影,你出去。”
他站在大殿中央,艰难支着身子,头发凌乱。
没有任何人帮他。
疏影才意识到,原来没有任何人是站在他这边。
他是谁?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小杂役。
从来就是这样,从他生下来就是这样。
“是。”
跌跌撞撞,一个不稳,跌在地上,手中瓷玉杯盏摔碎,尖利边缘在疏影摔在地上瞬间刺上了他的手臂和脸颊。
在地上重重滑了近三尺距离。
擦擦血,将玻璃从手中拔出来,若无其事的扶了桌椅走出去。
哐嘡。
再次绊在地面上。疏影再次爬起来,再次摔倒。
疏影连名字,都是他人赐予的。
甚至以为,这个恩泽,是自己大幸。是神人对自己的眷顾。
拉了数次自己住的小屋的滑门,都没有拉开,一瘫软,臂上的血迹便擦到了白色的丝质垫布上。
“连你也欺负我。”疏影落落道,往那门上狠狠踢了一脚。
哗啦一声,门开了。一脚落空,疏影腾地往前栽倒过去。一只手赶紧将他扶起,稳稳扶到榻上。
“落白!”疏影顿时心中一喜,“怎么没有在大人身边?”
他看了看疏影的伤口,说,“疼么?”
疏影摇摇头,“习惯了,一直都这样。”
说罢又急急说道,“那日落白去哪里了?很久没有见着落白了,落白可好?”
落白神情淡淡,说,你离开这里吧。
沉默良久,疏影说,“我可以去哪里?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大人。如今找到了,为何又要离开。”
默默坐了一会儿,落白起身离开。末了,走到门口,回头对疏影说,“鬃渊在地一层,我带你去过的地方。”
疏影突然冷冷道,“落白,你明明就知道,我变回原来的模样,大人就会赶走我,对吧。”
门廊上吹过一阵凄风,浅色衣袂无言而舞。屋内人再次开口:“你无比清楚,所以,你故意将这点告诉北地药医,故意带我去他的宅子,让药医看到我,对么。制造这样的幻想,落白你真敏慧。”
戚戚然看着浅色落白,等待答复。
没有答复。
随着门推上,疏影的脸沉入一片阴影中,暗沉下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的神情。身后橱窗微微一响,疏影道,“关茗,出来吧。”
一声混杂的响动,被搁置多时的橱窗已经有些陈旧,铺了灰尘。即使刚才被推开过,再次被推开依旧“嘎吱——”作响,灰尘四下扑飞。
关茗从狭小的洞门里钻了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随后又痛苦的揉揉眼睛,在疏影身旁的破藤几上坐下。
吐吐舌,“原来你知道我在这里。”
旋即又愤愤道,“落白竟然这样做!”
随后细细端详疏影:“不知道你这傻乎乎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榆木脑袋,什么都不清楚。”
“可……可我该怎么办……”
俊秀的带了血痕的脸蛋从黑暗中抬起头来,仰望着顿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关茗,眼睛亮过天上星辰。
十七. 销紫冕尘
【 关茗:大人让你做什么,你照着模样做便是,哪里来那么多问题?
疏影:难道叫我在这做倌人我也去?
关茗不屑的打量疏影几番,轻蔑的说:想得美,你还不配。 】
可是,大人又救了疏影做什么?大人讨厌人类,大人大可以不要救疏影。
大人那个拥抱又是做什么?
不过只是徒然生了疏影对大人的眷恋,让疏影更加无法离开大人。
那日见了疏影,关茗依旧心绪未宁心惶不定。
原本以为作为他人仆从,便是他的人,不该有任何抱怨,不该有任何处了顺从之外的感情。
这疏影,这爱上了自己主人的疏影。
原本以为他什么都不在乎,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原本以为,扶苏只是性情清傲,因疾病所以心中对他人有所戒备,所以才对人不恭,不想,扶苏竟会是如此锋芒的人。
这样想到,心下不禁失望不已。
远远见疏影过来,只穿了件单衣,关茗眉头一皱。
疏影本身清瘦,如今这样单薄的一件单衣,在这寒冬之中,又是人类身子,怎么受得了这月转廊尤为寒冷的严冬?
这样想着,端药转身进屋。殿外玄廷倚躺在案上,扶苏不禁遥遥端详了半晌。
站了一瞬,不禁感慨,好一个举世无双的英俊男子。
转念又恨恨想,听闻他厌弃人类,对情爱之事,且不说听闻,甚至连厌弃都说不上。冷冷于人,连其兄——如今的昔宿妖王也不尽畏他三分。关茗心里暗暗叫可惜这美男子。
屋里的人轻轻动了动,关茗赶紧推门进屋。
将药端到扶苏榻前,将他扶起一些,小心用勺一口一口,细致吹到不烫了才喂他喝下。
喝到一半,扶苏将药推开,问,“殿下……睡下了么?”
关茗点点头,说,“方才我进来,见殿下已经睡着了。”
扶苏脸一红,说,“那么,昨夜的药,可是……”
关茗此时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却也平静道,“昨夜关茗送落白大人离开,走时将药放在大人榻边,回来时药盏空了,放在外殿的案几上……想必是殿下给大人喝下的。”
扶苏脸色顿时润了不少,不知是方才药效,还是方才言语替扶苏治了当下之病。关茗帮扶苏褪去外衣,扶他躺下。
走过衣橱,关茗回头偷偷看了扶苏一眼,眼眸轻轻闭了,便小心的一点点将衣橱门推开,报出放在上层的暖锦袍,细着步子抱着袍子小心摸到门口。
忽听得一声呵斥,关茗往前轻轻一栽,头撞在门上。
“关茗,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放下!”
关茗转身,吓得跪到地上,说,“对不起,大人,我见疏影在外面冷,所以我……”
“叫你给我放下!”
榻上人脸色锉白,关茗吓得腿不听使唤,撵到衣橱前,抖抖的将东西放进去,末了看着扶苏,等着他发落,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快哭了出来。
不想扶苏只是清浅的说,“关茗,我不怪你。只是没有下次了。”
关茗赶紧点头,似个拨浪鼓,正待出去,看见扶苏张了张嘴,讪讪的走上去,小心翼翼问: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扶苏低声说,“半个时辰之后,叫疏影进来。”
——
疏影站在屋外,搓了搓手臂,摩擦到有些痒,冷却没有丝毫减轻。全身的皮肤已经有些木了,本想捞了袖子看看是否已经紫了,但是一对上廊外阵阵阴风,身上毛孔便不听使唤的根根竖了起来。
丝质扇门里渗出暖暖热气,疏影有些畏惧的近到门边,顿时感觉这暖气都是一种奢侈。
这月转廊不点炉子,这热气到底从哪里来?
从第一日来这里,疏影便十分好奇。
明明没有炉子,哪里来的如此温暖的房屋?
明明没有点灯烛,月转廊还可以依旧明亮无比。
明明只有一层薄薄墙壁,甚至不及原先自己人类屋子墙壁的十一,可是不论墙那面如何大闹,这边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更重要的是,疏影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还不及月转廊最冷清时一间屋子里的美人多。
疏影伸手,做出一个敲门姿势,旋即又停下了。
大人会叫自己做什么?是否突然善心大发,免了自己还剩下几日的屋外冻?
还是玄廷大人,只是想练练自己一个人过的能力,不定今日,就会叫疏影回去?
疏影立马摇摇头,心下想,不要想这么多,想越多,开了门,失落也越多。
伸手敲了敲门,站在外面,心下竟然狂跳不已。
疏影推开门进去,顿时失了声音。
门内是玄廷,着了间白色里衣,前襟微微敞开,略略可以看到里面姣好的形状;
而玄廷身后的扶苏,懒懒走出来,拿起榻上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若是方才扶苏没有着上外袍,那么,他一定是未穿衣服。
近到里屋门洞里,懒懒道,“殿下,是谁?”
疏影顿时心里一阵凉,万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万根银针,错错的往他心上扎着,喉咙里是刺剌剌的一阵干涩。
瑟瑟的战了一下,狠心略过不看眼前人,望向扶苏,扶苏却没有看他。
眼睛一时间无处可落。
“滚出去。”
银发依旧让他有忍不住想要缠上自己手指的冲动,只是,他敬畏,敬畏到恐惧;他深爱,深爱到留给自己足够的位置遥遥看着不敢靠近。
门外风刮上他的脊梁,自己的脸此刻一定也和身体一样是紫色的,一定丑陋无比。
他看看里屋依靠在华丽门洞处的扶苏,让周遭的一切光芒的黯然失色的扶苏。
是多么鲜明深刻的讥讽。
一支剑向他飞过来,他愣住了,竟忘记了要躲。
他看清了剑身的纹路,如此熟悉的纹路。
从他头顶飞过,不偏不倚的插在他头正中的墙上,头顶一阵冷风啸过,吹起他的头发。
液体在他眼中打了个转,屋里的光芒更为刺眼。
榻上白衣的男子的光芒,这一次是真的刺得他的眼生疼,从眼里,刺入心里。
“是,是,疏影该死,疏影出去便是……”
软软跪下,惶惶退出,绊在门槛上,往后仰去。扶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跑走。
廊角的关茗,本想给大人端夜里的第二道药,如此看着,在墙脚不敢动弹,心惊肉跳,险些将药盏摔倒。
跌跌从自己身边跑走的疏影,撞了自己一下,药洒到自己身上,连连用袖子擦着,道着对不起。
看罢这一切,捏了捏拳头。
明明,就是扶苏大人,让我叫疏影进去的。
可是。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不过也是扶苏大人手下一粒硬比卵石的小石子棋,在大人手上只需轻轻一握,便可化作灰,丢弃一旁,看都不会多看,立马就有新的棋子换上。
那双纤指,握紧了,又松开,端了药进去。
屋内,扶苏趴在门洞上,淡淡道,“殿下,你何故这样。”
玄廷不答。
“你明明舍不得。”
对应依旧是沉默。
门洞上倚靠的人转身抚了案几上的一切,顿时纸业飞了一屋,案几上的杯盏哐啷啷滚到地上,瞬间粉碎。
逼望案几上的人,对上那双刺骨的深沉眼眸,扶苏又瞬间深深陷了进去。玄廷抽下那深深嵌入墙里的紫崭,归入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