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多少有些失落。那日看到的女子,大多二八芳龄,至多不过二十而已,身姿曼妙,容貌姣好。本想今日来可以有所收获,不想却没有撞对时日。
到回廊尽头,依旧有一名男子守卫,冷眼看着疏影渐步而来。正欲对他笑笑,顺而转身进屋,不想男子见他,依旧冷着一张并不好看的脸,将刀横在疏影身前。
“可有月继符?没有便不得通行。”男子问。
“什么月继符?我就是通行符……”说罢端端他的刀,从他的刀下钻身进去。
一只手伸来将他提起,远远扔在地上,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拖到地六层去。”
旋即上来两名和他几乎无什么差别的男子,往他头顶一记闷击,一阵剧痛之后,眼前便是一黑。
——
疏影觉得自己今日是犯了煞孤星,吃了包子被满大街追,撞了龙妖星宿爷的车,差点被大刑伺候。索性逃了过来,不想却又被困了这里。
早知不该贪嘴去吃那街边小食,让黑魄将自己送到落白处,也就没有这许多苦受。
疏影摸摸起了包的头顶,几乎没有哭出来。
大声辩驳“一月前落白带我来,也没有用你那什么臭符”。
回应便是“落白大人是月转廊贵客,不需什么符记。那落白大人当日带来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童,定是贵中之重,哪是你这市井小儿”。
哭诉“不信你带我去找落白,找在这月转廊的玄廷大人”。
恶狠狠道“玄廷大人厌恶人类谁人不知?你这无赖去找死还不如让哥儿几个在这地牢里将你折磨死”。
脸上、身上多出几道鞭痕,所幸下手并不是很厉害。比起小时候受的那些折磨,简直就是小巫中的小巫。
可是久了没有受过这种罪过,疼还是疼得他心慌,却有没有办法缓解。缩在冷冷牢房的角落里,将臭烘烘的茅草裹了身子,暗地骂着月锦端,看起来温文尔雅,却设了这么一个大牢,是在与他的模样相去天壤。
落白见自己久久不到,定会到北地药医那里去要人。到时候会找到这里来的。疏影恶毒的看看那几个狱卒,安心的睡下了。
夜里一盆水将他吃烤乳猪的春秋大梦给泼醒,瑟瑟的看着几个黑色影子,身上不仅冷到骨子里,而且白日里的伤口一阵剧痛。“这该死的盐水”,未及疏影缓缓伤口的疼痛,就被狠狠推了出去。
站在墙脚,疏影抱紧自己的胳膊,痛到无所谓,因为太过冷,所以也便麻木了。狱卒埋头低低的商量了几句,便把他唤到桌边。
“我们放你走。”其中一个说。
疏影愣愣看了看他。
“我们是说,我们今天打了你,是看守那个没有说清楚,胡乱就伤了你,现在放你可好?”狱卒的声音温柔了许多,凑到他耳边,“条件是你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是我们伤了你。”
疏影一听,心想着是落白在找自己,这狱卒听闻心里有些泛怕,又怕自己把他们伤自己的事告诉的落白,所以让他走,将这口风封了。
于是嘿嘿笑了一声,索性走回方才那间牢房,自行用链子将自己锁上,拍拍屁股坐在茅草上,对狱卒嬉皮笑脸的说,“大爷我不走了。”
这些狱卒想必每日无事便欺负弱势人类,无罪却拿来当撒气的包裹,定要惩罚惩罚。
狱卒看了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胸腔里吐出一个“你……”却有断进了喉咙里。正了正脸色,赔笑着说,“是是是,大爷,小的们误伤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疏影干脆躺在地上装挺尸。
其中一个想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负,冲进来便揪着头发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拖到木桩上绑着。回头对其他几个说道,“管他这许多,反正听闻殿下不喜人类,要找的人也未必是这个无赖,就算是,人也没有找来,咱们先抽他几十鞭,将他抽晕过去,再将他抛在外面,看他不走。”
说罢一记一记的鞭子便又不留情的向他抽过来新伤覆旧伤,疏影咬紧牙,额头上的血流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大声喊道,“你疯了,我不说便是,你放了我!”
然而那一记记鞭子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疏影视线渐渐有些迷蒙,早就听闻了失血不要昏睡,否则会一睡不醒,所以咬紧牙强撑着不要闭眼,眼前的挥鞭人像是抽到失了心般,动作与神情越发疯狂。
随后一剑迅速贯穿他的脖颈,滚烫的血流溅到疏影身上,回神来,看见那人头颅迅速从头顶坠落。从未见过如此逼真的死亡过程,愕然竟忘了眼前持剑的人。
十三.仆从
【 扶苏自来就有不治之疾,身子极虚弱。一日感了风寒,便一月无法起床。落白让疏影到北地药医处问,药医听后开出一张方子,方子上只有四个字:壮汉八条。
疏影不解,将方子交给落白看。一刻钟后,几条彪形大汉便被带到了扶苏的大殿长廊上。
一月之后,疏影送早膳去扶苏的大殿上,竟不见那八条大汉的影子,只有天井里有八个满身伤痕,瘦骨如柴的木棍。 】
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头竟昏到几近裂开。
眼十分沉,想起从前,被村里的人打过重伤之后,昏倒是常事。后来也渐渐留下了这个昏厥的后遗症。
所以昏倒后总结下这个经验:醒来不要立刻睁眼,想想方才的梦,是否梦到过阎罗爷。这个是听村里人说的,说阎罗爷派了小鬼来勾人魂魄,将你勾进黑白堂上,问了你话,查了你生死簿,见你还有阳寿,就把你的魂魄送回来。不过得先喝一碗忘魂汤,让你忘记这黑白堂上的事情。若是还记得,那便大事不妙。
疏影想了想,迷迷糊糊像是梦到了冲天火光和四下里妇孺的苦喊声,一位美丽女子着着帝王一般的长袍,在金色大殿上长袖一挥,顿时天地昏暗。
还梦到了一位女子,银白长发,瘫晕在罗绮大殿上,血汩汩从她嘴角和腕上流出,流到地上,化作一片枫林,有几分像是月锦端口中所说的神话。阎罗爷是没有梦到过,但是那阴森森冷湿湿的地牢,倒与地狱有得一比。
再往前……再往前好像是自己被因恐惧而失了心疯的狱卒暴虐的鞭子打到昏厥病发作。后来,后来狱卒的头掉了下来,就忘记发生了什么。
疏影松了口气,透过眼皮可以感觉到刺刺的光晕。他动了动,眼皮很沉,还想接着睡,但是那光刺得他眼疼。他伸手扯了扯搭在胸口的被子,把头盖住。
一只手温柔的抚上他的额头,凉凉的,从额头便可以感觉那手定很好看。疏影拉下被子,露出两只痛苦的睁开的眼睛,想要看清那人。
可是眼睛很花,迷迷糊糊,他听见一个仿佛具磁的诱人低音——
“疏影,醒了么?”
“让我再睡会儿。”他再次扯上被子,将自己死死盖成一具小棺材。
沉沉享受了一番,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窝在被子里睁眼回味了那熟悉的声音,心倏然的凉了凉。
不死心的将被子在眼睛处拉开一条缝,看着床边的人。
这这这……这不是自己小心底朝思暮想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的玄廷大人是谁!
方才自己如此冒犯,大人怪罪下来,会不会赶自己走?
若是起来,给大人跪下,冒犯了洁癖极其厉害的大人的床榻,自己洗洗干净陪个不是,大人兴许会原谅;
若是不起来,在床上继续装睡着的病人,大人也许心一软,备几桌美滋滋的好东西,也许都不需自己辛辛苦苦装辛勤老牛……
心里正打着小算盘,忽然身体一凉,自己身上被子倏然落地。
一双手紧紧环在自己腰间,将双臂也环进那个怀抱里,勒得脊背骨有些生疼。因为身高高过自己,所以微微向下躬身,埋下了身子将他紧紧抱住。
自己腿还跪在床榻上,幽香银发散在自己面颊上,脸深深埋进自己肩中。
紧紧的。仿佛怕是丢了般,所以轻轻颤动着。
耳边浅浅的呼吸声。
隔着布料的身体传来丝丝幽凉的体温。大人的身体原来如此凉。
几乎来不及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疏影脸倏然的红了,胸前一只小鹿乱撞。抱得如此之紧,想必那人也能感觉到吧。
“大人,你……”疏影闭上眼,生怕这是一场梦,睁了眼就会丢了似的。不知道大人为何会有如此举动,不能问,知道怎么问,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抱住。
如果可以一直被大人抱着就好了。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疏影这样笨拙的想。
然而,下一刻,这美梦就被生生打破。
“疏影,你离开这里吧。”耳边传来熹微的呼吸。
冷冷瑟瑟的动了动,脑中一片空白。
“大人……叫疏影去哪儿?”疏影可以去哪?
“离开这里,离开我。有多远……走多远。”
脑中嗡嗡作响,如一记闷棍击上心头。疏影挣了挣,挣脱那个自己本不想离开的怀抱,光了脚翻下床,重重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大人,疏影做错了事,疏影知道错了,疏影应该跟着药医大人的黑魄来找落白和大人,不该贪嘴吃街市上的东西,不该吃了别人东西不给银子,不该撞了扶苏殿下的车驾……大人你可以惩罚我,你不要赶我走……”
沉默不应,转身欲走,疏影扯开自己肩上的衣服,说,“大人是不认得疏影了么?药医先生治好了我的病……我是疏影啊。”
屋内萌黄华灯烛微微晃了晃,
“疏影,不要再说了。”
疏影挡在门口,扑通一声跪挡在门前,说,“疏影,疏影为大人做牛做马,大人留下疏影吧……”
门无情关上,疏影跌坐着靠在门上。
为何大人将疏影从狱卒的毒鞭上救下来,却又在疏影心中抽了如此凶狠的一鞭?
为何大人如此多次的保护了疏影,却又这样生生的将疏影抛弃?
疏影会好好的听话,不惹大人生气,大人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么。
早知被药医治好了水华妖蛊,便会失去大人,疏影甘愿一辈子都做一个孩童。
巨大绝望淹没了所有知觉。
忽然听得门外一人柔声说道,“别人倒是甘心为殿下做牛做马,殿下却没有这个心,这个小 少年模样倒算的上清秀,殿下狠心嫌弃他,扶苏不嫌弃。不如殿下就将这人送了扶苏,恰好扶苏身边缺了个侍从。”
再有一句便是:“若是不懂事惹了殿下生气,扶苏可以帮大人调教调教。”
疏影开了门,踉踉跄跄的冲出去跌在扶苏身前,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般凄哀的说,“扶苏殿下,我愿意。”
静默良久,那酥骨的声音喃喃道,“关茗,带他去好好净净身子,送一件和那少年合身的仆从衣服过来给他换上,就带他来我这里来。”
——
好吧,仆从就仆从。
杂役都做过,仆从有什么大不了。况且这月转廊不单金玉为廊,绫罗都不屑拿来做毯子的地方,条件自是远远胜过原先邶流门小客栈。
而且还有众多美人可以看。虽说看不了一百二十层的天仙美男,这月转廊从地一层起到一百层,倒是不乏美人姐姐们,倒也丝毫不逊亚于原先苍谰山北的任何一处的花魁。
疏影正了正发髻,站在地一层的幽暗长廊尽头,捞了捞袖子,将腰上架的盆子狠狠拧了干净,放到地上支起来,迅速向前方溜溜的滑过去。
铺了一层灰的地面迅速出现一道光亮的路子。
疏影拍拍巴掌回过头看着放盆子的地方,满意的笑笑。
叫我擦长廊,不想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
转过方向,就着那张帕子,便又一路欢欢喜喜滑了回去。一条长长的廊子,不多时便擦得溜光,也并没有费什么力。
忖度着不知为何月转廊的新一任把手的侍从还需要干这等下作的事,正欲离开去地一层长廊处和各位姐姐们玩会儿,恍然一只手便将他耳朵死死揪住,不及疏影高声喊疼,那手便毫不温柔的将他拖进一间黑乎乎的屋子,狠狠将他甩到一张凳子上。
一巴掌飞过来,皮肤接触的剧烈响声在这间空屋中格外响亮。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黑暗,才看见面前插腰的女人。肥呦呦的,丑陋无比,是地一层的管事,看起来像只癞蛤蟆。疏影摸摸自己火辣辣的脸,满眼委屈的看着她。
一巴掌又飞过来,打到他另一边脸上,连带着震得他放在脸上的手一阵酥麻。
“叫你擦地,怎么个擦法?疼么,疼个屁!”
疏影心想,本以为一边脸会肿起来,接连几天就都逗不成漂亮姐姐了,心中正有些恼,再有一巴掌,心下里便乐了:真好,这下两边脸对称了。
抱起盆子泱泱的说,“是,是,我再去擦一次。”
那只肥硕的脚便一脚将他踹了出去,手中端水的盆子扑通通滚了老远,水也溅了一地。
疏影扑上去,抱起盆子,还未及转身,几脚又踹了上来。
“不站稳,水溅了一地,湿了木板地面叫你陪?”
“是不是要叫你用嘴巴吸干净?”
“不,不,我就去擦干净。”疏影抱起盆子,连滚带爬的冲出回廊。
未及打满一盆水,一点点暗红色腥晕便就顺着他的脸颊滴入清水中。疏影埋下头,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颊,伸手拭了拭,动作凝滞了片刻,便抽手将盆中的水倒掉。
再打了一盆水回去,推着帕子细步往前。不多时便停下步子,将帕子在木盆中清洗干净。没擦一路,就要换一盆水。
将要擦完时,疏影埋着头推着帕子,仔细的注意着是否留下了水迹子,否则就会重擦。忽然帕子推到了一双穿白色镶浅黄龙图案云靴的脚下。
“疏影,把头抬起来。”
媚到骨子里的声音,鸣动了疏影耳边的圈圈气流。
“我叫你抬头。”一双柔软秀手拇指食指拿捏住疏影的下颚,将他的头生生扳了起来,对准那张无可挑剔的美人脸颊。
疏影细嫩秀气的脸上,从眼角到近脖颈处,是一块红色的长长路子,长长的拖动如一条妖异的河流,抑或是妖生来便有的图案。
“这是……谁做的?”怒火在美人眼眶中燃烧。
地一层的管事畏畏缩缩的跑过来跪下,说,“今日我听见关茗对小的说,大人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新来人类,所以小的就略略惩罚了他……”
扶苏转头去看疏影,疏影低头不答。
原本受过的苦受过的打骂远远比这多得多,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过。
并且这扶苏性情疏影尚不明白,所以不作声的好。
“来人,把地一层的管事,给我拖到地六层,拿刀将她的蛤蟆皮,一层一层剜下来……给我剜上一千刀。”
犀利的话语,严酷的言辞,与面前人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在恐惧激荡的哀嚎声中,扶苏轻轻抚摸疏影肿起了面颊。微暖的手抚在疼痛上,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
疏影觉得比起剜刑,面前看似柔弱病漾的扶苏,更让人害怕。
十四.失位
【 疏影照料扶苏,不想却在他塌下睡着。
扶苏半夜醒来,周身疼痛想要吃药,喊了半天没人答应。伸手摸了摸,摸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过了半晌,高声对侍卫喊道:把我塌下的肉饼给我丢到油锅里炸了,再丢到肉匠货廊去。 】
月转廊一共一百三十三层,是一万年之前的一位龙妖借助神人之力修建的。那时月转廊仅有三十四层,来往月转廊的大多是一些从天硷结界处下到这个交汇处的神人或是身份地位都极为高贵的妖或者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