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转廊所在这个地方就处在这样一个三界的交汇处。一处可以直达神人居住的青埂界,一处是人类,兽和一些未能拥有妖力的小妖死后的暂居处——魂府,再有一处便是人类和几乎所有妖居住地方,我们所立足的土地。
因为如此特殊的月转廊,所以月转廊不只是这个如梦幻般廊子的名字,而且是这整个三界交汇地的代称。
拥有如此特殊的地位,月转廊来人自然一日多于一日。这廊日日继承下来,最后到了继镘,也就是月锦端和扶苏的父亲手中。继镘一心忠于昔宿和妖王寒铧,常年与寒铧在外,并未妥善管照这月转廊,以至愈来愈多的杂碎小妖进入,不想倒也成就了如今这个堪比一国之府的享乐之都,歪打正着却也为月转廊的今日作下不小功绩。
继镘与寒铧接连死后,月锦端便带着扶苏来到这里。委托了那时在月转廊的一位高贵的神人,将月转廊加到了一百三十三层。传闻月锦端本想加高一百成,十全十美,以图个生意人的吉利,然而那第一百三十四层会冒犯天神的神祉,所以只到了一百三十三层便停了;也有人说,是廊主与那天神有了过节,所以在修到一百三十三层时,两人不快,所以纷纷拂袖而离。
许多种种,未必真实。月锦端已经死去,答案或许永远不得解。
然而月转廊确确实实的存在在了这里,存在了万万年,并且演变到今日,如此繁盛不复。
几日来,关茗告诉了疏影许多月转廊的规矩。
侍从不得走客人的寒石阶(便是那个利用了许多人力将石阶往上拉的石阶,月转廊有近一千个寒石阶),只能从月转廊一侧的甬道往上。
每一层的侍从在没有规定的情况下,不得私自去除开自己那层外的月转廊其余任何一层。
一百二十二层以上是神人居住的地方,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除非是廊主或者是昔宿皇室允许,都不得去,否则就会被处以极刑。
还有,月转廊较为上层的客人,都是比较尊贵的,这些客人大多都不喜欢人类,所以疏影不可以随意走动。
疏影平常要做的,便是照顾扶苏大人夜里醒来吃药和起居。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不想却如此艰难。
“扶苏大人不喜毛绒绒的东西,不喜欢看见人大笑,不喜欢看见人有好胃口,不喜欢相貌丑陋的人……”
听了半晌,疏影说,“茗姐姐,你干脆告诉我扶苏大人喜欢什么好了。”
关茗想了想,说道,“扶苏大人喜欢吃甜的东西。”
疏影愣愣的说,“怎么可以这么挑剔?”
关茗愤愤的说,“这算什么挑剔?将你抛弃的你原来的大人,我观察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现他喜欢过什么东西。”
看见疏影低头不语,觉得自己伤了他的痛处,便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每次玄廷殿下来这边,只要是提前听闻,我们这边像我这样的女侍都会激动一个月。”
然后用手做了一个弧,搭在疏影耳后,又压低了声音:“听说不几日殿下会来,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扶苏大人不准许你在殿下在这里时在他身边转,所以如果殿下会来那事是真的,那几日我就叫你与一个在这大殿回廊里侍候的女侍偷偷换换,好让你看看殿下。”
关茗走后,疏影一个人呆怔在原地。
不准我在殿下身边?
这是大人的意思。
还是扶苏的意思?
——
“疏影过来给我捶捶腿,不,不用你关茗,我要疏影来。”
疏影搭讪的拿了一件外袍给扶苏披上,端了小凳来坐到他背后。
这是怎样的肩膀。疏影觉得自己不慎就会给他揉碎一般。
疏影看着扶苏捻着指头吃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咬了口,觉得不好吃,便吐在痰盂里,将剩下的也统统倒进痰盂。疏影的眼珠几乎也跟着那碟糕点落进了镶无数珠宝的闪耀的痰盂里。
“疏影……”
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一记耳光朝他脸颊狠狠记过来。
啪!
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重力道的耳光,远远重过那日的管事两记耳光。疏影擦了擦从鼻子里滴落的液体,热乎乎的,带了一股盐腥味。看了看扶苏,一时竟忘记了该做什么。
“快跪下,疏影。”一旁的关茗着急的提醒他,于是疏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又将扶苏脚边的痰盂撞翻了。扶苏伸手将疏影的往那液体里摁过去,在柔和的地毯上竟也将疏影的额头擦得生疼。
“叫你给我吃干净。”扶苏又将他的头往地上摁下去。
疏影不敢张口,生怕吃下那地上扶苏昨夜因起夜吐下的浊物。只得用喉咙嘀咕着说,“大人,疏影知道错了……”
缓罢良久,那手松开了,就着他的领子将它从地上提起来,双手捂上疏影的面颊,轻轻擦擦上面的污渍,喃喃道,“对不起,疏影。疼么?是我不好……关茗,将那日的寰邑城贡来的上乘金疮药来给疏影上药。”
关茗愣了半晌,扶苏又狠狠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上过药后,脸上凉凉的倒不疼了。龙妖自然是龙妖,一记巴掌都如此与众不同。
惦念扶苏自幼就有病,所以性情生成如此,再加哥哥新近死了,如此举动,倒也能讲通。
关茗又给疏影送了一盒金疮药来,看了看他的伤,说,“你就顺着大人,事事都小心一些做。大人最近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疏影说,“我能不顺着么?当初便是求着扶苏大人留我下来。月锦端刚死,扶苏大人不高兴是自然。”
关茗摇摇头,说,“廊主大人死的时候,大人只是不愿见人。几天过后见他,倒也没什么不一样。再加上廊主大人这事已经过去一月多了,依着大人的性情,早该没有任何事了。”
疏影不解:“你是说,扶苏大人最近?是什么时候?”
关茗想了想,犹豫着说,“大约是从你来的那天起。”
——
这样的事情,在十几日之内发生了不只一次。
扶苏脾气似乎极其不稳定,每次下来疏影都觉惊魂未定。然而扶苏并不刁难他人,单单似乎就看自己不过眼,不满意疏影做事,却又最喜欢叫疏影替他做事。
一天下来,疏影软软趴在扶苏床下的塌上,不时便睡着了,而塌上之人翻来覆去,绸缎相互摩擦,嘶嘶作响。
偏生那日不知疏影吃了什么东西,半夜竟打起呼噜来。
扶苏喊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羸羸的从床上支起身来,看着床榻下睡死的疏影,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披了件袍子,起床从踏上疏影的手上踩过去,跌跌的撞落了桌子上摆的东西,摸了半天摸不到灯烛,心中一阵烦躁,索性手一抚,将桌上的玛瑙金器一股脑销到地上。
还好关茗揪着心,听见了声响急急的赶过来,替扶苏将灯烛点上,小心喂他吃了药,见扶苏脸色好了一些,才放下心来。一面又心疼主子,年少便时落下这么个病根,不由柔柔的替他扶扶身子,支着他站起来。
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关茗往扶苏榻下看去。
被踩了重重一脚的疏影,此刻依旧美美的睡着在点了无数灯烛,灯火通明的龙殿下软榻下,不仅流着哈喇子,而且还细细的打着呼噜。
关茗看着他,一面心底不住有痛扁他的冲动,一面又几乎抑制不住要笑,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大人,原本苍白的脸变得青紫,不多时便抑制不住的怒怒道:“关茗,叫人来把他的衣服扒光,给我丢到长廊上去。”
扶苏几近一夜未眠,天未近亮,关茗便守在他门口,似乎有事,但见知道扶苏昨夜一夜没有睡,不知是否该进去叫他起来。正在廊外踟蹰着,突然一声柔柔道,“是有事了么?关茗你来把衣服给我穿上。”
扶了扶苏出来,在经过长廊拐角的风口处时,扶苏看了一眼那只穿了一件白色底裤,身体已经冻得微微发紫的人,问道:“关茗,可告诉他了么?”
关茗点点头,说,“在外面守十天夜的事情已经告诉他了,人类的体质弱极易感风寒,是否还要继续?”
扶苏不迟疑的说,“要。”
关茗诧了诧神情,旋即又觉得似乎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恍然转过了回廊,将他扶进那个原先月锦端时常坐的金色大椅的案几上,扶苏将几页纸拿过来,眯起眼艰难的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
“大人,要我去给你端碗热粥么?”
扶苏拉过关茗来,说,“不了。叫醒疏影,把我的雪狐袍给他披上,带他来我这里。”
——
关茗过来将他推醒时,疏影感觉身体僵硬麻木几乎动弹不得。脑袋有些昏沉,站起来感觉天地旋转。而且自己的右手,好像尤为疼痛,低头一看,上面淤青一大块。
关茗给他披上雪狐袍,顿时身体暖和了不少。
“关茗,我这是?”
身上只有一件遮羞底裤,回想昨夜好似被人踩了一脚,随后几个人在自己身上乱摸了一气,光光的就被扔到了回廊上,迷迷糊糊好像昨夜也见到了关茗。
“昨夜我给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不?”关茗不放心。
疏影摸摸脑袋。
“也不知你怎么就睡了那么死,昨夜大人害痛,在榻上怎么都睡不着,你倒好,在下面睡得跟什么似的,”关茗说,“不知大人起夜吃药不说,还打呼噜。”
关茗的话像一记小地雷在疏影脑子里被倏然引爆。
“大人让你在外面这样冻着睡十天,好好给你个教训。大人吃药还得由你负责,”关茗说,“这几天便就这样吧,可不能睡太深了。”
听罢疏影痛苦的点点头。
早晨的回廊里弥了浅浅的云雾,疏影顿觉自己仿佛走在说书先生那里说到过的仙境,走在前面的关茗倒像是半个神仙仕女,走在后面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仙奴。
未到廊主处理事务的大殿,浅浅的热气和金色光芒已经从那间半开的屋子里耀出来。转进门,偌大的一间屋子里,着浅色衣服的扶苏端坐在正中大椅上,俯身迅疾在一些纸页上写着什么,关茗连喊了两声“大人,疏影带来了”,扶苏才从案几上抬起头来。
“关茗,你下去吧。”
关茗躬身答是,退出关门。
“疏影,过来。”
疏影有些惧怕,颤颤往前。
“再过来些。”
诺诺低头,小小跨了一步。
“叫你过来,你的脚是废了么?”
“回大人,没有。”
“那就往前。是不是要我叫人废了你双腿?”
疏影瑟瑟抬头看他一眼,往前跨了一大步。
“坐到这张椅子上来。”
疏影被骇住了,愣愣站在扶苏身侧,不敢动弹。
忽然一只手轻轻一拉,疏影整个人便往那张大椅上瘫去。
十五,未错
【 秫秸日,扶苏让疏影杀一只红幡猪用以祭祀,疏影拿了刀看见那只带着獠牙的大花猪胆立马没有了,投机对关茗说:我们村里的禅师经常说:杀什么来世就做什么。杀狗变狗,杀猪变猪,永远不能做人做神做妖。
关茗笑道:哈哈,照你的说法,最好杀了你,好歹我也挡腻了妖,来世想做个人试试。】
忽然一只手轻轻一拉,疏影整个人便往那张大椅上瘫去。
一只手又拉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大椅上拉起来,在椅子上坐正。
扶苏将一叠纸页放在他面前,靠在他旁边,说,“我念什么,你就在上面写什么。”
疏影看了看眼前繁复的文字,半晌,喃喃的说,“大人,我不识字。”
即使会写字,隐隐中疏影也能感觉到,这写纸页重要并不是他该涉足的。
然而扶苏压住他的肩膀阻止他起身,柔声道,“你唤了关茗进来,我念一遍,你念一遍,让关茗来写。”
关茗道:大人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不要顾虑那许多。
大人这样做,自有他这样做的意思。
疏影还是不解。扶苏究竟是讨厌自己,还是喜欢自己?
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与疏影去做,是阴谋,还是重视。
拳脚相加,言恶语倒也罢了。
那些挑剔的习惯,挑刺的对待,不时安抚过后又是一记大棍,包括特意请来十数位近侍日日教他习字,疏影已是焦头烂额。
说是好罢,那十日的光身守在寒霜天地的月转廊长廊上,光是四日已经让他吃不消;
说是不好罢,如此这般,倒是向他重重一击。
“疏影,大人安排的汤。”关茗将汤端来,便后退一步。
“你站这里坐什么?”
“大人吩咐,要我看着你把汤喝下。”
“我会喝的。”汤如此难喝,颜色十分怪异,一看便知这汤中藏有阴谋。
“大人要我看你喝下。”
疏影指头向关茗一勾,暗自低声说,“好姐姐,告诉我这汤是个什么来头吧。”
关茗也一勾手指,说,“实话告诉你罢,这药是森罗殿上的殿下送月锦端大人的,百年也不过出三只。贵重不必说,坏了你定陪不了,指不定一辈子都守在大人这月转廊也换不来。”
又好言相劝:“不是毒药便是。吃罢大人想出去转转心,要你喝完药便陪他去。”
不用下句,光是话的前半便已着实的骇了疏影。贵重贵重,一句小银财便是钩住穷疏影的心头肉。
乖乖喝下那东西,便问道:“大人想去哪里?”
关茗正声道,“廊顶。”
——
如果没有记错,疏影记得听戏是听说过一句“美人命浅”,如今再次站这廊顶,即便不是夜中,疏影也不禁为端美人哀悼一番。
即便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情分有了,心思有了,便觉着对的起那美人的亡魂了。
可是月锦端为什么会死?
本是好好的,泱泱不惑的黄金级贵人,若是按妖来算,也不过还未及寿命十一。
一双哀眼从疏影眼前闪过。
不要一直躲我。
--是你想太多了。
难不成是玄廷的话伤了他心,所以一时无法想到透彻,所以?
还是有人心下艳羡月锦端富远远敌国的钱财,潜心要置他于死地?
如此种种。
疏影摇摇头,似乎无法扰过弯,一股子脑浆在脑子里翻腾。
不过只有一件事,疏影清楚无比:月锦端所说的月转廊月色,他是无法再享有了。
扶苏趴在廊上,念念道:“疏影,你看这月转廊的位置,可好?”
疏影想不出一个妙词,用来回应扶苏这几日叫人对自己才学的调教。
正值疏影抓脑勺的当儿,扶苏自己作了回答:“上可入神人青埂之峰,左右是人地与森罗堂魂府。这地方,哪能不好?便是不死神人也羡艳这月转廊。”
“哥哥在这月转廊穷尽了毕生心血。这许多年来,除了我与月转廊,哥哥什么其他都不加过问。所以即使不喜欢这月转廊,我不想它妄断在我手中。所以无论怎样,我要月转廊一直如这般存在着,并且要一直存在,愈演愈盛。”
疏影不解,所以只是诺诺的点头。
想想那月转廊但凡年轻女子,无一不是美人;不说那倌妖男子,即便廊中杂役侍卫,也无一不是五官端正倍于常人。
月转廊当然是个好地方。
恍然间额顶又剧烈痛了起来,疏影低头,用指头触了触,滚烫依旧。
“怎么了?”扶苏见疏影神色不对,停下话来。
渐渐缓过,道“没事,上次来这里,便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