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菖蒲
菖蒲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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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走向无染,抬起右手,轻轻碰触着他的脸,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神,像是沉淀了什么,迷朦而怅惘——
  “无染,你真美……这么看着你的时候,我时常疑心,站在我面前的,莫非当真是美丽的山魈吗?我也时常想着,要是可以一辈子都这么看着你,该有多好?希望你快点动手,又盼着你不要动手,想与你春来簪花、秋浓煮酒,了此—生……无染、小晏,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淡淡说着,语气不带起伏。
  他却终于忍耐不住,眼泪霎时滚落。
  允臻微凉的手抚摸过他的眉目,刻画过他的唇线。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几世几劫之前,有个年轻的公子和几个小才微善的女子参禅,他说:“任凭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未了应验的,是那句“你既无心我便休”——就像是优昙岁美,但到得拂晓时分,便终需忘情……”微凉的手从他颊上滑落。
  允臻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里面便只剩下冷冷的果决:“你走吧。”
  你走吧……
  心灰意冷的种子发了芽,在允臻的温柔声音里开了绝望的花,终于把全部的生命都变成一掊灰败一场破灭。
  心底一片冰凉。
  但,却又像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明白。
  “……你放我走?你放我走?”他沉默着,然后像是自语又似喃喃地低诉。
  “……我让你走。”
  无染默然许久,惨然一笑,缓缓起身走向门口。
  手持寒兵的侍卫发出细碎的响动,让出一条道来。
  “无染!”
  允臻踏前几步,唤住了他,踌躇着,许久许久,终于只是沉默。
  庭中芳草萋萋,像是一直连到天际,当中一株开败了的优昙花,泛黄的花瓣萎顿地垂挂,再无恍惚的眩目。
  无染回头望去。
  ——允臻站在阶上。
  七步之遥,他笑容如春风,眼神如悬崖。
  转过身背对着他,无染用尽全力露出微笑,然后决然出门。
  身后,小四的声音陡地划破夜空:“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     ※     ※
  他穿行在山涧和树林间,黑得像这夏夜一样的长发在山风里飞舞,如是中夜而来的孤魂。被他的脚步惊动的萤火虫从蛰伏处飞出来,在四周飞舞,一点一点明亮的流光,徘徊旋绕,映在身上,连发丝和指尖都发着幽绿的光。漫无目的,只是不停地走走走。
  破晓时分,天地间陡地一亮,刺痛了眼。无染猛然一惊,蓦然抬头,原来是旭日喷涌,而自己已站在山巅。
  回首望去,看不见此刻护送皇子往京城进发的车队。
  但,眼底是起伏的山峦、辽阔的土地、遥远的城邑……——
  万里江山都如磅礴画卷,毫无保留地在眼底寸寸展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多少能人异士,一览而生问鼎之意?于是吐脯倒履,以致天下之士;内有子房无忌之徒,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外将劲卒精弩百万之师,投鞭断江,逐鹿中原。又有那些个垓下歌、平乐宴、金谷酒、辽西梦,染就阳春烟景般殷红颜色……
  天地悠悠,如此江山!
  ——
  “我从不相信有山鬼。从来就不。”
  “想与你春来簪花,秋浓煮酒,了此一生。”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四年了。”
  ……
  他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一句可以相信?他真正所爱,可就是这样一派无边无尽?
  那一天,无染在山头伫立良久。
  ※     ※     ※
  泰和帝驾崩是在一年之后。
  是年七月,皇四子允臻继位,改号“治平”。
  再后来,渐渐有樵夫山民传说着,凌霄山的竹林里有座荒废了的古旧宅院,宅院里有山鬼居住,那山鬼有墨色的眼瞳,流云也似长发。绿色的山鬼是淡淡的绝艳,若听到风里有流水响动,是他在山间行走。而每到夏天的夜晚,山鬼会在门外挂上灯笼。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给什么指路,又是在给什么人照亮?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亏带女箩。
  既含睇亏又宜笑,子慕予亏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蓝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书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     ※
  黄昏时回到竹林深处的院落,那人就在庭中摆弄花草。优昙花的花蕾层层迭迭挂在枝头,饱满而晶莹,像是等不及要在月夜里开放。
  来人悄然静立,不愿打扰。
  “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问话夹杂在蝉杂讯里,平淡一如淙淙溪流。
  “治平三年。”“山里头无日无月,待得久了,便再记不得外面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笑笑,起身,面对着他,行动间,身上环佩鸣如流水。
  他也是一笑。
  然后跟在他身后穿过零落萧条庭院。草色延上台阶,从屋中最的缝隙中冒出头来,映上他烟绿身影,幽幽地带了凉意。偌大的前厅空空荡荡。靠近内室的地方,竹帘卷在竹杨上方,榻上横放山张小几,莹白的酒壶置在中间,两只酒杯对称地摆在左右,一个杯子剩了半盏残酒,一个却是空的。窗没关,便是一室皆风。
  无端竟冷清至此!
  ——治平三年,物事全非。
  唯有那一人,依然微笑着坐在榻上,淡定地回视……
  允臻坐到他对面,低头看看前面空荡的酒杯,微笑起来:“是为我准备的吗,无染?”——无染……
  ——治平三年,他叫着他的名字,温润如玉脸上淡淡温柔,声音是醇过陈年传酿的甘冽。
  蓦然伤痛。
  埋头饮尽残酒,他不应,只笑。
  “这里比起当年我在的时候又更冷清了。”允臻似是惋叹,顿了顿:“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年初的死后,二王爷谋反事败,仰药自尽了。牵扯其中的还有四位王爷、两位太妃、六位附马、公主以及一批朝臣,这些人和他们的亲属党羽如今皆已伏诛,这天下,总算是安定了。”
  无染依旧不答,拿起酒壶,慢慢把面前的两只杯子斟满了。
  允臻脸上略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一阵沉默后,他开口道:“泰和二十九年冬天,父皇最后一次去泰山封禅,我以太子的身份随行。封禅那天,我在伫列里看到一个人,很像你,离我不过一十丈之遥,只一晃眼,就不见了。我几乎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无染,那是你吧?那天你为什么不动手?你离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你就能杀了我,但你为什么走了?你又为什么没有动手?”
  抬起眼,他凝视着他,半晌,轻笑起来:“也许我真的可以杀了你,也许我不能,但,你知道,我离你从来没有近过。”
  “你看到这个杯子吗?每一天,我都把它仔仔细细地洗过一遍,放在这里。我一直在等。等哪一天你会来,再坐在这里和我对饮。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忘了外面是什么年头,什么世道,每个早晨,我在这里醒来,看着这个永远空荡的杯子,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缓慢但毫不迟疑地握住男子的手,无染低低说着:“我一直在等你。”
  允臻的手极轻地颤了一下,旋即反握住无染的手——杯子里,浅碧液体微漾,像是年来他烟绿身影都融在其中——“有多久没有这样和你喝酒了?”看看无染面前的杯子,再看看自己面前,允臻微笑着自语,伸手拿起杯子爽快地喝下了。“原来真的是好酒……——莫非果然是用大荒山里八年一开的魂魄花,扶桑树上三十年一结的精卫果,还有那巫山谷底的行云水酿成的吗?”
  略略一顿,允臻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语的说着,淡淡笑语下不觉带了沉湎的怀念。
  无染摇摇头,眉宇间噙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叹了口气,他含笑答道:“不过是山下野店里打来的竹叶青罢了。什么行云水,什么精卫果什么魂魄花,不过是一个玩笑。殿下莫不是真的信了?”
  允臻一怔,脸色陡地一变。
  幽兰香气从对座隐约地传过来,无染不急不徐,娓娓道来:“殿下说过:譬若优昙,一晌贪欢,然朝来终须忘情——世上有哪一场黄粱梦不是凄凉收场?又有哪一场梦,醒来还能闻见梦中的花?未了,所有的传奇都只不过是一张画皮罢!所以,无染终不是小晏,小晏亦终究作不得山鬼……”
  看着眼前男子,他笑笑:“殿下此来所为何事?是探访故人,还是来告诉我,如今你已不必破釜沉舟,如今你的天下已容不得半分危险?王爷、驸马、臣子、太妃、金枝长叶,能对你不利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一次,就是不是轮到我?”
  允臻脸上神色则常,淡淡问道:“洒里有毒?”
  “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
  “你什么时候服下的解药,我竟没有发现?”
  “我没有喝过毒酒,何必服解药?”
  “可是杯子里那半盏残酒?”
  “你又如何知道,我那半杯酒一定是从这壶里倒出来的?”
  眸光闪动,这一刻的无染却是笑靥如花:“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他递给他半颗碧绿色的药丸:“这是解药,不过只有半颗,要是没有剩下的半颗解药,明天一早毒性就会发作——这次,你不会再有三天时间赶回京城。”
  允臻默然片刻,伸手接过了,竟也是一笑——
  “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陪我看一夜昙花。”
  将近薄暮,他的声音清亮如山泉,林中不时划过鸟鸣,是倦鸟归巢……
  这一夜却是无风。
  溶溶月下,优昙花一朵一朵悄然绽放,先是全无缺口的花蕾,防卫森严如一座城池,然后不知何时就破了一个口,而后渐渐一层一层舒展开来。
  注视着的时候看不到,留心的时候无所获。还以为等到天长地久都不会有半点变化,然而在某个时候,猛一回神——原来已经开得冷艳!
  他看眼身边那人——
  那人说看花,便真的只是看花。
  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分明若有所思,却终夜不曾吐露一个字。
  静到极致,几仿佛能听到花蕾在虫鸣竹吟中绽破的声音。他望着他。他望着昙花。恍惚中,像是有无数个三年过去了,又像是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疑真似欢的夜晚。然而昙花开了,又谢了,三年,或是一夜,都是一般地流逝。
  光阴只若香象渡河,截流而过。
  天色微明时,他的声音划空而来——
  “你问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其实找自己又何尝知道?寂历空山,都忘甲子。我只是日复一日从这里看向外面的竹林。春天的时候,新绿的竹叶从枝头上长出来,而后看着那新绿渐渐翠了、渐渐老了、渐渐枯了,渐渐落了……于是一眨眼已经到了冬天。但,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有新叶发出,新草长出——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细细想来,大约光阴亦不过就是那几片枝头的竹叶罢?绿了、黄了、老了、落了,长了落,落了长……等发现的时候,已是流光偷换芳华暗转……”
  心头微动。
  允臻望向无染。
  无染却下看他,自顾自说着:“你看这庭中的优昙花,开得快、谢得也快,但世事变迁何尝不是迅若飞光?我还记得那些晚上,你与我秉烛夜谈,月下小酌。像这样红尘无事,闲看花开花落,一生中能有几次?”
  一顿,倦倦叹着气——
  “或者,再得几个这样的夜晚,这辈子也就耗尽了。”
  “——无染……”
  无染微露笑意,转头看向允臻:“独自在这里看花的时候,总想起来你说过的话来,你说花中你独爱优昙,你说优昙又名忘情。可是想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忘情、忘情,若是到得拂晓便终须遗忘,为什么不肯趁着月色忘情一场?——天亮了。你回去吧。另外那半颗解药,一早我就放在酒里,你可以放心。你若再来——你若再来,不论你来做什么,我总是会在这里等着你。”
  他怔怔看着那一株衰败的优昙花,没有回答。庭中芳草离离,无染坐在他身侧,身上有幽兰香味流水响动。
  淡淡橙色划破最后一片夜空。
  “允臻——”
  沉默中,无染唤着,清如山涧嗓音打破寂静。
  闻声回头。
  他看着他,浅浅微笑,淡淡开口:“我与你空空而来,平平而过,可否了了而去?”
  心上遽痛。
  再无回答的余裕,眼泪汹涌上眼眶,允臻猛的回身,紧紧拥住那烟绿身影——
  ※     ※     ※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
  他想。
  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那淡淡金色的光线,是淡淡金色的河流,带着冰凉的抚触从他肩头婉蜒着流过。
  窗棂外是青翠竹海,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是宁静的海啸。
  如今,终于轮到他避世于此,等待每个夏夜他的前来。
  “你知道,为了这场相遇,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筹谋计划去精心编制,于是终于可以在那样的夜晚以那样的姿态来与你相遇。你说,那天晚上,你就进入了我的生命,然而,又焉知不是我走进了你的岁月呢?就在你看着我的同时,我的影子不也一样倒映在你的瞳眸里吗?”
  他微笑着喃喃低语,就像是那正行在路上的男子可以借由山风听到他的话。想着,不知道允臻此刻是正在林间穿行,还是已将到门外?
  竹林外,有歌声远远地传了来,想必是哪个忘归的樵子,却不管夜深呢,放开了嗓子只管唱,那嘶哑苍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涟漪股地回荡着……
  ——今古情伤,
  闻谁个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诚不散,
  终成连理。
  万里何愁南共北,
  两心哪论生和死。
  笑人间儿女怅缘悭,
  ——无情尔!
  盛开于你眼瞳之外的天空
  得知真的死讯是在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
  拒绝不了同事的邀约,一行人在下班后浩浩荡荡地去了常去聚会的饭店。原本说好只是小酌两杯的,到最后却还是有人喝到酪酊大醉。
  那散发着酒气的嘴在面前一张一合,彦一为了躲避那张嘴里散发出来的臭气而不断往后挪动身体,对方却还是浑然不觉,一直不停地喋喋不休。彦一终于忍耐不住,脸上的微笑也渐渐僵硬,就在他快要濒临发作边缘时,旁边那桌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彦一这才有机会打断对方的抱怨,如释重负地换到了另一桌。
  为了不再让对方有机会折磨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一起带定了。
  叫着彦一名字的是和他同一个部门的关域,看到彦一一脸不快的走过来,男人露出微笑,帮他拉开了椅子。
  彦一也微笑致意。
  两个人虽然没有交谈,但眼神交会间就已经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关域是彦一在公司里唯一可以谈谈心事的同事,同时两人也是偶尔会在一起过夜的关系,彦一第一眼看到关域的时候,就确定他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稍加试探之后彼此都对对方的性向心照不宣,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就在彦一的公寓里做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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