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菖蒲
菖蒲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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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时半刻,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他听得心惊肉跳五内纠结。
  你既无心我便休……
  于是再看向外面时,那枝头簌簌落下的便都是寂寞。
  眼泪没来由地跌落下来,沿着冰凉得失了温度的面颊滑下,势不可挡似的,但他却又分明地知道,那两行眼泪,就像他留在雪地里的两行脚印,不用等到明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道痛苦是不是可以预演。若是可以,那么,反复预演之后,等到它真正来临的那一天,是不是就会习惯了不再那么的痛?还是说,不过只是白白多痛心一场?
  ※     ※     ※
  泰和廿八年。
  夏天再去的时候,杜衡就站在阶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的,神色有些怅然,但嘴边却还兀自带着点浅笑。
  “在看什么?”
  幽幽的绿光绕过他身畔,没进草丛里——却是一只流萤,躲在他身后,也跟着偷偷溜进了院中。
  杜衡惊醒似地轻轻一颤,看了他好一会,才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进去吧。”
  他说。
  小晏点点头,默然跟在他身后。
  “草……”
  “什么?”
  “……没什么,只觉得这草又比去年苍翠了些似的。”
  杜衡立定了,问过身,侧着头着他,跟着眯起眼睛笑了:“春草年年绿,哪一年不是这样的——怎么想起说这个?”
  他强作笑,正要回答,门口突地响起敲门声。
  杜衡看了眼门口的方向,轻声笑道:“想必是山鬼来借碗了。”回身叫着:“小四,想必是山鬼来借碗了,把东两拿出去吧!”长着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不知何时已成了长着狐狸眼睛的少年。小四爽快地应着,抱了一摞精致的瓷碗,兴冲冲地跑出来,看见他,脚下一顿,然后眯起狐狸样的眼睛笑了:“小晏公子来了?”
  虽是数个寒暑交替,但,算来亦不过几个夜晚的交情罢了,竟热矜得像是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呢。
  小晏笑笑,一抬头,杜衡也正看着他,神情竟是难得的严肃,眼睛里都是思绪:“我等了你很久……眼看夏天一天天的过去了,我还以为今年你不会来了——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真的不来了,若是你今后都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他平平说来。
  他听在耳里,却是百感交集,欢喜而又悲凉的,是期待抑或不安?
  然而,杜衡没来得及说完。
  小四捧着碗,费力地挪出一只手去开门,门才开了窄窄的一道缝,半空突然凭空响起炸雷一样巨大的轰鸣——“魈在这里!”紧接着,那门被风吹得“砰”一声重重关上了,小四一骇,手一抖,那一摞瓷碗就这么掉到地上,全都摔得支离破碎。
  “魈在这里!”
  “魈在这里!”
  “魈在这里!”
  “魈……”
  ……
  异类嘎哑的声音围绕着这藏匿于深山中的古旧宅院嘈杂地响起,回声般此起彼伏,竹林随之哗哗作响,栖息林中的鸟儿也都惊叫着飞起,—时间,风声、鸟声、拍翅声、低哑怪异的吼声……都一齐刚力敲打着这寂寂夏夜。
  他和他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杜衡惊讶地转回头看着他,闪动的眸光里掠过一丝了然:“你……”
  “不要说!”他慌忙打断他:“不要说!”
  “是的,不要说。说出来,一切就完了。是吗?”
  杜衡低下头,喃喃着,露出凄凉笑意。
  小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向两人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走近、能不能走近。
  良久,他低声道:“我明晚再来……”
  杜衡没有回答。
  突然间喉头一阵哽咽,他低了头,快步出门。门外灯笼发着昏黄的光,那光是那么的微弱,照不透这夜色,他走进黑暗的竹林中,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穿梭在落叶和山石之间。
  风过竹林,呜呜的,像是在哭。
  ※     ※     ※
  最后一个夜晚,他带着一坛酒前去赴约。
  透过竹林看见—截微光,是杜衡提了灯笼在门外等候。
  他微笑着,沉默地随他进门。庭下优昙花开得正艳,走过时,小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而远处,有隐约的山涧水声,和身上环佩呼应地响起。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杜衡问。
  小晏没有回答,只是把带来的那一小坛酒斟满面前两个杯子。浅碧的液体带着甘冽的酒香,看起来像是盛了一杯玉。一灯如豆,看不清彼此神色。杜衡倚在窗前,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他又问。
  他依旧不答。
  “试试吧!是我自己酿的——用的是大荒山里—百年—开的魂魄花,扶桑树上三十年一结的精卫果,还有巫山山谷底下的行云化的水。搁了好些年了,只是不知道该请什么人来喝。”
  小晏慢慢地说着,语毕灿然一笑,端起那杯洒走到杜衡身前。杜衡笑起来,毫不迟疑,伸手来接。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那笑容里,竟似是无端的带了一丝儿凄凉、一丝儿倦意、一丝嘲讽,他心头猛地一紧——眨眼间,杜衡已经牢牢抓住他的手,手腕顿时一阵剧痛,他一惊,随即冷静下来,笑道:“怎么了?”
  杜衡没有回答。
  堂中突地明亮起来,不单只是这一间屋子,整个宅院都变得灯火通明。转瞬之间,堂前亭下已经站满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侍卫,个个长刀出鞘,把这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利刃的寒光反射在他脸上,耀得人睁不开眼,小晏不由得往后退开一步。
  杜衡的脸在明亮的灯火下分外地生动起来,他依然笑着,但眼神却已经冷冽得叫人心寒。
  不慌不忙地拿下小晏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杜衡厌厌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真的只是小晏,而我真的就只是杜衡,那该多好?”
  小晏脸色微变,旋即镇定下来:“什么意思?”
  杜衡冷冷看着他:“你是谁,我是谁,你我心里都清楚,又何必一定要我说破?”回身端起杯子闻了一闻,淡淡道:“酒是好酒,只可惜有毒,我一介凡夫俗子,怕是无福消受了。”
  他脸上一白,心头却是雪亮:“原来你早知道了!?……”
  杜衡笑着点点头,脸上笑容暖过三月春风,眼神却是人世最陡峭的悬崖:“不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我是刺客?那,那一次,你为什么还当着我的面撤走侍卫?”
  “我不让他们退下,又怎么能让你相信我是真的信了你?”
  他没有说话,许久,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山鬼,也没有魈。”他微笑着回答:“如果是书生杜衡,他会遇到汉水游女,遇到山鬼,遇到小晏;但废太子允臻却不能:他生命里出现的每一场传奇都注定只会是另一次华丽的刺杀——”
  “小晏,”他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从不相信有山鬼。从来就不。我只是让你们相信了,“允臻相信”。”
  小晏——
  小晏……
  小晏杜衡杜衡小晏……原来—般都是虚伪。谁是杜衡?谁又是小晏?一个名姓就是一段身世一段过往,他杜撰了名姓,他伪造了身世,那么那过去的悠悠岁月中用这两个名字交谈着的温存着的又究竟是谁?是虚无的人还是虚无的鬼?那么无奈呢!他突然想笑,想要疯狂的大笑一场,最好能笑着笑着就这么死过去!
  但终于只能木然,他淡淡道:“我的名字是无染,殿下还是叫我无染吧。”
  “无染——”
  他从善如流,轻易地接受了“无染”这名字,就像是当初接受了“小晏”一样——
  “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
  无染静默着。
  然后平静开口。
  “没什么好说的——皇四子允臻每年夏天都会到凌霄山小住,寻访传说中的山鬼,对你的兄弟们来说,这并不是秘密。要动手,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但殿下周围随时有二十八名侍卫暗中保护,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于,不管是偷袭还是下毒,想要避开他们的注意,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你便以假装借宿来接近我,等取得我的信任之后,再利用我告诉你的山鬼借碗的故事,让你的同伴假冒山鬼来撞破你“魈”的身份。之后,就可以让我喝下你“亲手酿的果酒”!?——四年,你的耐心倒是不错。”
  允臻讥讽似地掠过一丝笑意,重重地咬着“亲手”两个字。
  他闭了闭眼:“我是一个刺客,我只是选择了最容易成功的方式来完成任务。”
  “不错,你只是选择了最容易成功的方式——而且,你差点就成功了。”允臻走到案前,若有所思地扬起嘴角:“两杯酒……你有解药,是不是?”
  无染点点头:“来的时候他们给了我半颗解药,剩下半颗,我只要能在完成任务后三日内赶回去,拿到解药服下就可保无虞。”允臻微笑起来:“那半颗解药呢?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要我来搜?”
  无染沉默了片刻,从身边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瓶子。一名侍卫快步走上来接过了,打开闻了闻,点点头,恭恭敬敬地呈给允臻手里。允臻把那半颗药丸倒在掌心,看了半晌,突然把那半颗药丸吞了下去,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端起其中一杯洒仰头喝下了。
  “你疯了!”无染悚然一惊,扑上去抢下那杯子。
  允臻低低赞了一句:“果然是好酒……”
  无染看看杯中,又怔怔地望向他,喃喃着:“只有半颗……只有半颗……”然后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
  允臻似笑非笑,缓缓开口:“我是疯了,你呢?你也疯了吗?你要的可不就是这样吗?——你放心。这半颗解药救不了我的命,但,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让我回到京城了。”
  他怔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年来,父皇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冬天的时候,已经昏倒了两次,然而太子人选却还是迟迟没有决定。其中缘故朝野皆知。年初时,父皇上望昭台悼念母后,突然说了两句话。他说的是:“向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父皇一心所念,就是怕有朝一日会步了魏武帝的后尘——到了这时节,只要我还活着一日,那些人就一日不能安心吧?对他们来说,今年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允臻顿了顿,轻声接了下去:“我还在想,万一你没下手该怎么办,毕竟,对我来说,这也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他问,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缓缓开口:“你花了五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计划,但我却用了整整十五年才等到今晚……其实,今天晚上,就算那杯酒没有毒,等我接到手里之后,也会变成有毒。”
  全身的力道像是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森森的冷意从脚底渐渐升起,连血液都凝固成冰,他挣扎着开口:“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允臻没有回答。
  许久许久,只是怅然地望着外间的草地。
  异样的沉默中,他说:“你听。”
  “……什么?”
  “诗。”
  “诗?”
  无染怔怔反问。着意听去,那里只有一片夏季的虫鸣,除此之外就是全然的宁静,细细的,起伏响着,但听得久了就只觉越发响亮起来,铺天盖地流泻开来,彷佛充盈了这个夏夜的每—方寸。
  他无力地笑笑:“那里有诗?”
  “满地都是,你听不见吗?”允臻悠悠一叹,落寞地开口:“小时候,一到夏天,母后就会坐在御花园的水亨里,整日整日的听着这些虫声。我问她在听些什么,她说,她在听虫子们唱诗。我不肯信,非要问个清楚。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回答我——“满地都是,只是允臻你还听不见。””
  “后来有一年,我在离宫养病。有天晚上,母后突然派人带给我一句话来——她让人告诉我“夏天的时候记得听虫子们唱诗。那是世上最好的诗。首首都是五绝,字字都押着锡韵,几百年,几千年,唱的都是这一句——寂、寂、寂、寂、寂。”我连夜赶回京城,但等我赶到的时候,母后已经薨逝了……那一年,我十二岁。”
  寂、寂、寂、寂、寂……
  夏日的虫鸣从四周密实的围拢如影随形纠缠左右永不止歇永不甘休。
  蓦地心惊。
  只觉如同身与心被生生撕裂,扯离,不能合起,好半天都动弹不得。允臻的侧影充满了视线,他的声音无可逃避的一直传到心底。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脆弱的伤口,一旦被发现就是他的死穴?”允臻没有回头,就这么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我的母亲文昭皇后,出自淮南望族沉氏。那时候,正是七子夺嫡最惨烈的关头,外公时任右相,族中几个叔叔也都在朝中身居要职。父皇身为么子,势单力孤,为了争取沉家的支持就迎娶了沉家唯一的女儿为正妃,靠着沉家的倾力相助,终于登上了皇位。于是母亲顺理成章做了皇后,而我,我在出生那一天就被立为太子。”
  “你看,一切是多美满!?可惜都是假的。淮南沉氏虽然帮助父皇登上了皇位,但却也借此机会渐渐坐大,成了父皇的心腹之患。十年的隐忍筹谋,泰和十四年,父皇下旨诛杀了沈氏满门。只不过是一夜之间,平门里门庭若市的沈府就成了真正的死域,从那天晚上开始,我被人们叫做废太子,也是那天晚上,母后在寝殿里喝下一盏毒酒……”
  “在我的记忆中,母后是一个单薄的剪影,孤零零地坐在一片衰红冷绿当中,日升月落,总那样寂寞而骄傲的微笑。在她的目光里,昙花一年年的开,一年年的谢……母后从来就不是父皇最宠的女人,但她却是父皇这一生里最爱的女人。她在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全在分分合合纠缠不清里耗尽了,无休无止的漠视争吵,无休无止的猜疑伤害,那十四年中,皇后的寝殿甚至凋零不如冷宫——他从没有好好待过她。但,谁又能知道,到头来除了江山社稷,父皇心里,竟是只容了那唯一一个女人的影子!?当他赐她自尽,当她喝下毒酒,在那一刻光景,彼此究竞是谁想要解脱?又究竟是想要解脱谁?”
  他沉默良久,而后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又再显出了那种奇特的笑意——一丝儿凄凉、一丝儿倦意、一丝儿嘲讽。
  “你知不知道,父皇的伤口是什么?”
  一顿,自己答道:“父皇的伤口就是我。这么多年来,我太子之位虽然被废,却依然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因为我是特别的。因为我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死了,所以我必须活着,就算我不再是太子,父皇也会尽一切力量来让我永永远远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只要有任何人伤害到我,就是再—次杀死他爱的女人。可是你看,父皇还好好地活着呢,却已经有人计算着要杀死他的允臻了,等他百年之后,又还有谁可以保得他的爱子周全?”
  “有的……有一个人可以……”
  无染喃喃着回答,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允臻。
  允臻微笑起来:“是的,有一个人——那就是允臻自己——终于可以继承帝祚君临天下的允臻自己!”
  无染沉默着,突然问道:“你不问我是谁派我来的?”
  “二哥?六弟?是我十二个兄弟九个姐妹三个皇叔中的一个?还是朝中某个元老,后宫哪个妃子?不,无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会知道,有那么多人想要我命呢!——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四年了……”
  允臻再一次,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要在这一叹间,吐尽绵绵心事胸中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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