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菖蒲
菖蒲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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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安静后,旁边的女生笑笑地说着,要是能嫁给真,就不必为了就业的问题烦恼了,身为大资产家的独子,又是校长得意的弟子,只要能攀上这棵大树,不管是要到普通公司,还是找间律师事务所见习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彦一没有应声。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上的铅笔,看向讲台——那脊背挺得笔直的人影一次也没有向彦一的方向看过来。
  但两人那一次也不曾碰触过的视线,未免过于巧合……
  彦一玩味似地注视着真微侧的面孔,寒假以来听到的各种留言交替反复的在脑子里回旋。
  那天晚上,彦一鬼使神差般地,给真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你是同性恋吗?”
  短短的一句话,当然没有得到回答,然而,连彦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竟把相同的邮件连发了一周。
  没想到的是,连续七天的邮件,却一点回应也没有。一般说来,普通人都会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吧?然而,既没有预料中的委曲求全,也没有收到措辞严厉的回复,会不会一开始就被当作垃圾邮件删除了?
  石沉大海的邮件,让彦一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真的课上,彦一也特地坐到了前排。
  真的脸上却是一贯的平静。
  彦一注视着真的面孔——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真似乎有些憔悴,然而仔细看看,又好象只是缓慢移动着的阴影跟他开的一个玩笑。那不论何时何地都一样引人注目的柔和外貌,随着主人的走动和光线的变化衍生出种种细微的不同。
  彦一着迷地观察着这一切变化,甚至忘记了原本的目的,整整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只是专注着凝视讲台亡的人。
  直到一个星期后,彦一才终于得到了真的回复。
  一直有意避开彦一视线的真,在下课前突然看向彦一,彦一没有错过他那欲言又止的一眼,假装有问题要问留到了最后。不一会其它学生就都走光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人,仿佛站在天空湛蓝色的倒影中一般,沉默地对峙。
  “你想怎么样?”
  真的语气像是在探讨学术课题一样的平静。
  彦一不禁为自己之前的浮想联翩感到羞耻,他揣测着,那包裹在黑色毛衣和灰色外套下的躯体,在这一时这一刻,究竟在想着些什么;他害怕吗?他紧张吗?他是忐忑、不安、还是窘迫?
  彦一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真。
  毫不掩饰的目光,像要把面前的青年一点一点缓慢而仔细地剖开,写满了赤裸裸的锋利。
  真在这样的凝视中渐渐局促起来,他的肩头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为了平复无所谓的情绪,真垂下眼睑,缓缓挪动着站得僵硬了的身体。
  从彦一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随着他的动作而露出衣领的颈项。
  白皙而又颀丽。
  稍低处的锁骨,优美的线条让人艰于呼吸。
  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竟闪过电影《本能》里的画面——Sharon 
  Stone坐在海边,伸手一弹烟蒂,艳丽逼人,性感得叫人战栗……
  彦一是直到感觉到人的体温,才发觉自己吻上了青年的颈项的。一愣之后,他感觉到唇上灼烧般的热度。可是被轻吻着的青年没有动弹,于是他也没有移开嘴唇。发间的清香、温暖的肌肤、旷野的寂静、席卷而来的山风……许许多多相干和不相干的画面一起涌出意识的泉眼——
  像是旧时蛊惑于鸦片的诱惑而沉溺在甜腻的烟雾中浑然忘我的烟客,彦一埋下头,一手撩起青年的黑发,一手环绕着青年的脖颈,热烈地舔舐着、啃咬着、吻着,忘情在青年的颈间……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彦一恋恋不舍地用鼻尖蹭着真的脖子,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真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只是脸上多了种迷茫般的神情。
  “那些邮件……是你发的吧?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发那种邮件?为什么要问我那种问题?你想嘲笑我吗?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真一口气说完了。
  彦一只是笑着看他。
  真再次显出迷茫的神情。
  犹豫许久之后,他终于小声地问:“你为什么吻我?”
  那张疑虑的脸实在惹人怜爱,彦一心头一动,尽量热情地拥仕了真,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怀中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笔直地望过来的眼神,彦一日后回想起来,似乎应该是动摇、惊讶,以及,某种压抑着的期待。
  对彦一的表白、真一个字都没有说。
  之后彦一找借口去了几次他的办公室,真也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半部一直以来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一向在感情上无往不利,头—次告白却让对方彻底忽视,彦一着实受了点打击。好在他原本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因为没有什么期望,于是也谈不上有多失望,那玩笑似的两次接吻不久就被抛到了脑后。
  转眼那个学期就过去了大半。
  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然而在生日的当天,却收到了真委托快递公司送来的礼物。
  惊讶于包裹表面“贵重物品”的标志,心想着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一边划开了封箱的胶条,结果一看之下,彦一惊讶地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
  功能和配置都是超一流的,质量不必说,就连外观都无可挑剔,所以这款型号甫一上市就吸引了大批时下的年轻人,但说到底,负担得起的也不过少数人而已。看到广告之后,彦一也是心动不已,然而那不菲的价格叫人生畏,虽然心动,最后还是只能看着电视上的广告兴叹。
  彦一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令人吃惊的生日礼物。
  是该嘲笑那个男人的缺乏常识?还是该理解为礼物的分量与送礼者的期待成正比?彦一从包裹单上抄下了真的住址。
  ※     ※     ※
  看到站在门口的彦一,真一瞬间有些吃惊,随即就露出混合了脆弱的了然神情。
  彦一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是来跟你道谢的。你送来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
  “……”
  “谢谢你。”
  “……”
  “你知道我要来吗?”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
  踟蹰了一会之后,彦一终于直截了当地表白:“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吻你。”
  彦一重复着,不管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直接向着那柔软的嘴唇吻下去。
  跟着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开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真的住所,在靠近学校的一幢高级公寓内,环境相当的不错。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走上几分钟就是一个小公园,树木和花草都繁茂无比,随时都呈现着一派郁郁葱葱、新鲜的绿色。
  父母都在外地,唯一的姐姐虽然住在本市但向来都对彦一放任自流,于是开始交往后的一年,彦一几乎都住在真的公寓,只是偶尔在真回父母家或是出差的时候,才回去自己租用的房间。
  四月的第二个周末,是真父亲的生日,隆重的生日宴会当然不能少了真的参加。真再三跟彦一道歉后回家去了。
  想着好久没回去看看情况的彦一,也就趁机回去了租用的房间。没想到—开门就被厚厚的灰尘吓了一眺,结果整整一天都在打扫中度过。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彦一饿着肚子赖在床上看电视,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从冰箱里找出一包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快餐面果腹。
  穷极无聊的彦一最后还是决定回公寓去等真。
  星期日的下午,彦一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缓缓步行,抬头可以看到公寓的窗户,白色的窗帘被吹到了敞开着的窗外,在晚春的和风中跳跃般舞动着。
  彦一驻足凝视。
  开门后才发现真就坐在那窗边,仰望着天空。
  湛蓝的晴空是无可采撷的美丽。
  突然间,像是回到了初次赶赴约会的年代,狂乱的心跳,不能抑制地雀跃。
  真露出笑容。
  彦一连鞋也没换,就这么抱住张开手朝他走来的真,来不及说话,恋人们已经由缠绵的热吻纠缠在一起。两个人跟着一起在床上翻滚,做爱直到精疲力竭。欢爱过后,外面已经是入夜时分,透过落地窗看到的灯火,有如银河中的星子,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而身下,是恋人起伏的呼吸与自己的呼吸起伏相应,如海潮涨落。
  彦一半俯在床上点燃香烟。真眯着眼睛,追逐着半空中的烟雾。彦一笑了笑,伸手爱抚地触摸他汗湿的头发。
  “我明天会晚些回来。有个要好的同学找到了工作,大家要出去帮他庆祝。这种景气下还能被大公司录取,运气真是好得叫人羡慕……”
  彦一假装不经意地说道。
  真果然关心地偏过头来:“是啊,还有几个月就快毕业了,你要考研还是就业,都考虑得怎么样了?”
  “要是考研现在准备也太迟了,就业的话,现在的情况,工作也不好找……其实我是想先找间律师事务所学习一阵子,一边准备明年的司法考试,不过……”
  彦一故意打住了,叹口气,低头对真笑了笑:“对不起,明天要让你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会闹到几点,我会尽早回来的,要是不行的话,你自己就早点睡,不要强撑着等我——”他停下来,深深地看着真的眼睛,然后才说“要是弄坏了身体我会心痛”
  真高兴地笑起来。
  但立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
  真踟躇着说:“彦一,你的打算倒是不错,去事务所学习的确可以积累很多实战经验——刚好我以前的一位导师现在成了某间大型事务所的合伙人,要是你想去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去那里学习。如果由我出面介绍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要不要试一试?”
  ——真是个很好的恋人。
  交往的一年中,彦一已经充分地体认到这一点。新款手机、名牌衣物、引起话题的电脑软体……那些东西不必自己开口真就会全部买回来。想做的事情,真也总是会尽力去帮他做到。身体也好,金钱也好,只要是彦一的要求,真就不懂得拒绝。
  真会做一切事情,只为了让自己高兴——彦一就是明白这—点,才敢肆无忌惮地要求。
  “我可以介绍”——从开始就笃定真会这么回答的彦一再度低下头,对真温柔一笑。
  ※     ※     ※
  一整夜辗转难眠。
  快天亮的时候,彦一才稍微合了一下眼。
  梦里,他看到自己穿越在大街小巷之间。街道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格。梦中的彦一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未到过这个地方,然而内心深处却又隐隐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见到了失去联络多年的童年好友,在往日的轮廓和陌生的面孔前徘徊不前。介于沉睡与清醒、梦与现实之间的大脑积极地思索着,他看着自己——或者说,是某个有着和自己一样面孔的男人,挪动双腿摆动手臂徒劳无功地穿梭来往。
  街道两旁的建筑不断变换。男人走过的地方路灯的灯柱都标示成浅浅的蓝色,再转一圈时又变成了红色的斜纹,蓝色、红色、白色、黑色、橙色……这些颜色都轮过一遍之后,画面突然整个变成了灰色——是那种电影里拍摄高原或沙漠背景时常用的灰色。所有的房屋瞬间都变成了一样的外观,整齐的,制式的,像是一队穿着水泥外衣的军队。
  和彦一长着同样面孔的男人快步走过一排排房屋,发现其中行一所房子与众不同——门外的台阶上放着一簇鸽子花。像是被人随手扔下的,又像是有人特地摆放。男人停下脚步,凝望。那些鸽子花也许是红色,也许是白色,然而此时所有花瓣却都无一例外只是呈现较深的灰色。
  毫不协调地置于台阶上的鸽子花。
  但是彦一却为这一发现欣喜不已,与此同时,他惊讶地发现他竟能感受到那个男人内心的欣喜。于是超脱于梦境之上的彦一同时体验着三种不同的欣喜:看到鸽子花的欣喜、那个男人看到于花的欣喜,以及因发现自己能感受第二种欣喜而产生的欣喜。
  此时,街道那头尘土飞扬,他看见一行人抬着厚重的棺木以沉痛的表情前行。一切都发生在无声无息之中:送葬的人群,暗哑的神情,行进的伫列,灵柩上白色的玫瑰……彦一仿佛身处高处,漠不关心地俯视着这支队伍。然而,几乎是立刻,他又感到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是那个长着彦一面孔的男人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强烈,几乎要把彦一磔成粉末。
  被痛苦杀死。
  彦一一边弯下腰承受痛苦的重压,一边想着。
  然而痛苦不能杀人。能杀人的只可能是悲伤。所以男人的痛苦其实是背负了“痛苦”之名的“悲伤”。
  “漠然”与“背负痛苦之名的悲伤”——彦一被两种极端的感受搅得头昏脑涨。
  痛苦稍退,彦一再度站直身体。
  这时候,送葬者也好,那个男人也好,已经全部不见了。彦一定向歪歪斜斜地搁在地上的棺材,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颤抖得这么厉害,那里面躺着的是不认识的人不是吗?但,越是接近,彦一就越是恐惧。有人说过恐惧是世界上一切美中最美的,在彦一走向那棺材的时候,他丝毫感受不到所谓恐惧之美,有的,不过是缠绵未尽的痛苦,以及恐惧本身。彦一把手按在棺木上闭上眼,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自己触摸到了棺材传来里面的人的心眺,狂喜随之漫卷欲狂,一个名字不假思索地从他嘴里冲出来。彦一掀开棺盖,看向里面。
  ——泥土。
  狭窄的空间里装满了泥土。也许,泥上的下面还会有什么东西——尸体,或者依然是泥土……但是彦一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向下发掘的勇气。他试图回忆刚才脱口呼唤的名字,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彦一紧盯着棺材里的泥土,发自内心的伤感,不敢去想泥土下面埋藏了什么。
  “漠然”与“背负痛苦之名的悲伤”
  其带来的痛楚本身亦不外如是。
  都不如此时此刻那些泥土给彦一带来的伤感之痛。
  内心最深处泉涌而出的伤感,痛至撕心裂肺。棺材、泥土、消失的送葬者、不得而知的逝者,想不起来的名字。彦一站在棺材旁边,在疼痛中挣扎着呼吸,无可挽回无可规避的绝望。
  在梦里,彦一以清醒者的理智明白知道,自己被这伤感彻底击溃了。
  ※     ※     ※
  从意义不明的噩梦中醒来已经是出门上班的时间。然而彦一却一点也不想动弹,他躺在床上,看着早晨的微光透过窗帘弥漫进来,一点点移动,最终统治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恍然回神后再看时钟,已经是十点一刻,彦一怔忪了一会儿之后,干脆打电话到公司请了病假,接着就一整天都赖在床上,在恍惚中度过。
  晚上7点左右彦一接到关域的电话,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但方终于还是不放心地找上门来。
  “你没事吧?”
  门口传来钥匙的声旨,伴随着试探般的问话声,关域出现在房间里。彦一在微弱的光线中眯眼看了好几秒钟,才辨明来人的轮廓。来人在墙边摸索着,接着,灯“啪”地亮了起来。彦一反射性的眨了几次眼,慢吞吞地回答:“没事。只不过有点感冒……现在已经好多了。”
  关域把拎着的纸袋放在饭厅的餐桌上,接着走到床边蹲下身,用手心试过彦一额头的热度,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病得起不了床,特地带了吃的过来。”
  “病得不严重就不给我吃了吗?”
  彦一侧过头,看着蹲在床边的男人只是微笑。
  男人被诱惑般慢慢低头送上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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