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人————菖蒲
菖蒲  发于:2009年0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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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人 BY 菖蒲

  一见钟情为山中人作序
  寂廖长夜向晚洲,共把荒谬寄丝游,本无窃机意,却得忘尘友,一点惊艳久长留,自此不必羡白鸥,落英流水共休休。
  ——调寄《双调?沉醉东风》
  结识菖蒲这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更是人生中少数的幸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说偶然,是因为就机率来说,真的接近一种奇迹。难得上网的小伊又难得地挑了晚上出没,
  因为无聊而发了一篇无聊到极点的《一见钟情论》,一点儿实战经验也无的人偏偏以专家的门吻辨析,把好好的论点变得搞笑,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有个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看到同一篇文章,并且,很认真地回了贴。
  寥寥三五百字,讲述了一个都市女子无奈的、惶惑的、一个错眸间的绝望的、一见钟情。
  神荡魂弛。
  飘飘渺渺的恍加被扯入了疲惫的躯体、一起体验了那肺腑间一缕魂魄兜兜荡荡无依无托的惶然,甚至不自觉地伸手去梳理发角,怨蹉着:为什么,偏偏在这样一个狼狈的时刻,与他错肩。
  手到鬓边,方觉愕然,原来仍是身在暗夜的网咖中,又哪来的等了半生又几度错合的人?
  竟是受惑若此!
  而那位简简单单操纵人神智的佳人,有着一个清灵空渺至极的名字,叫做菖蒲。
  依足流水无限碧,长驻红颜不老春。
  菖蒲。
  就这样,一见,钟情。
  然后便是迷津深有万丈,舟楫难渡,可身在其中又怎以为苦?
  乐,而忘返。
  于是便《凤凰草》、《万里丹霄携手去》、《叹息瓶》、《琉璃盏》、《谢长留》、《红衣》、《夜谈蓬莱店》、《盛开在你眼瞳深处的天空》,一路沉迷,一直拨了《山中人》。
  说必然,是因为固执的相信,既然世上有了一个菖蒲,又有着一个我,那么,一定有这样一个夜晚。即使是不同的一千种形式,但是仍然会导向同一个结局,——就这样单单纯纯地,一见钟情。
  只不过是,认识,会有着单向与双向的区别,所以说,幸运。
  本来为《山中人》作序,应该说说故事,可有谁能描述得了春天清新的泥土,夏夜流泻的月华,秋季里金色的风,冬日雪化的声音?你又如何让一个连《千字文》、《百家姓》都未学全的孩子,去阐述唐诗的壮阔、宋词的深沉、元曲的放达?
  不过是一种糟蹋。
  所以我也只有竭尽所能地说出,我眼中的菖蒲其人。
  “春来桃花水,夏夜玉满床,秋天是雾,冬天,便是红炉一点雪。”说得固然是那山中青年的悠然岁月,又何尝不是菖蒲的雅致淡然?那云衫水佩、飘忽来去的夜客,自也丝丝透着菖蒲的灵标秀骨。
  那山中人娓娓道来,海中的蛟、泽中的犀、大漠上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云在巫山,雨在蜀道,论水色是月涌大江流、千里裂帛……一切的一切,构成的就是菖蒲的世界。
  蒙菖蒲不弃,任由小伊代序,奈笔秃词穷,满纸错落荒杂,愧于大方,尚请见谅则个。
  山中人
  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每日写在东升西移的轨迹里。那淡淡金色的光线,是淡淡金色的河流,带着冰凉的抚触从他肩头上一寸寸蜿蜒而过,流向了岁月的无尽远处,那幽暗的未来。闭着眼倚立窗前。
  窗棂外是青翠竹海,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是宁静的海啸。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许是闻琴解佩神仙侣,许是罗衣挽断难留住。但,总会有那唯一的一个人,是唯一的邂逅、唯一的眷恋、唯一的痴缠、唯一的厮守、唯一的寂寞,是一生中唯一的不可忘和唯一的求不得……
  而他。他遇到他。
  “你说,耶天晚上,你就进入了我的生命,然而,又焉知不是我走进了你的岁月呢?就在你看着我的同时,我的影子不也一样倒映在你的瞳眸里吗?”
  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日情景,那个过去了的夏夜便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悠远的山林、野草蔓生的宅院。午夜的山风掠过发际,站在那庭中的自己年轻而韶秀。腰间玉佩鸣如流水、襟袖间席卷浅浅花香,而身上衣衫是夏日山景染就,淡淡烟绿……
  那一弹指顷,那一抬眼间,他就这么出现在他眼中……
  ※     ※     ※
  泰和廿三年。
  风过竹面,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萧萧森森。其间或混有山涧淙淙的水声,不知远近。
  他停下脚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起了老家春日里打窗的夜雨,也是这般力度,随意自在的,又不至扰了清梦。
  不知何处传来的馥郁花香顺风而来,在这夏夜里带了种幽然而清冷的诱惑。
  他不觉回头,像是想要去寻那花香的出处,但眼前除了几点扑闪着的萤火便是一片漆黑。于是只好继续在山石和小涧间摸索着前进。
  竹林不知方圆几许,许久走不到尽头。
  忽而竹节掩映间露出一截微光来,他一诧,跟着便是一喜,循着那光上前,果然是一处人家。前后三、四进,不大,布局却是十分的雅致,门口一盏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晃着,发着昏黄的光,便是刚才所见的那道微光了。
  他上前叩门。
  微有些锈迹的兽头门环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在这夜里,竟是分外的响亮。
  ——不由得心里一跳。
  便见那两扇已褪了鲜艳的朱红大门在眼前缓缓地开了。
  出来应门的是个长了一双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十三、四岁年纪,脸蛋倒长得乖巧,还没说话,先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这位客人,有事吗?”
  已近三更,但那小童一身的穿戴竟是整整齐齐——他微怔,那小童看他脸色,狐狸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笑笑地道:“我家公子说,听到外面树叶被人踩得沙沙作响,准是有客人来了,让我先穿好衣服,出来看看是什么人。客人可是要求见我家公子?又或是有什么旁的事吗?”
  他带起一抹微笑,解释道:“是这样,在下路经此地,没想到迷了路,这深山野岭的,又有野兽出没,实在不太安全。本想找地方借宿的,但找遍了附近再没见到别的人家,所以想请问主人,能不能在此打扰一晚?”
  说完了,困惑似的一笑。
  那小童笑道:“原来如此,可巧——我家公子还没歇下呢!我这就去回公子话,请客人在此梢等……”顺手把门合上进去了。
  心下梢定。
  便听那小童一路大呼小叫地喊道:“公子,公子,门口来了位绿色的客人……”
  绿色的客人?
  他不禁哑然。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烟绿色衣衫,便又微微地笑了——绿色的客人——倒还真是贴切又恰如其分的称呼。
  昏黄蹬火铺路,他在门外徘徊着等候。
  竹林里,风声、虫声、水声,各自寂寞地响。
  抬眼看看,时而有飘落的竹叶悠悠的、悠悠的、悄然坠地。
  好在不久那长着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就出来回话:“我家公子说,客人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怕是等得着急了,这就请客人进去吧!”
  他跟着进门。
  错身时,小童轻轻“咦”了一声:“客人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想了想,拾脸一笑:“对了,公子说过,这叫其臭如兰……”他笑笑,不语。细碎脚步中,依稀听得远处叮叮咚咚的山涧,而行动间,身上环佩鸣如流水,宛如泉水流在白石上的清脆,却是这夏夜里的另一道暗流了。穿过芳草萎萎的院子,便是前厅。
  屋子大而空旷,一室图书,半局残局。靠墙一张小几,几上,翠瓶里斜斜插了枝红花,淡淡花香顺着风袭向研席。窗没关,案上,唐人碑帖被卷得微微作响。兽头炉点着蘅芜香,一缕白烟像拉长了的蛛丝,细细地缭绕;又似女子的腰肢,随风迎送,不住款摆。中间垂了一副竹帘,隔开内室,隐约可见后面软榻。
  便是一室皆风,竹香暗溢。
  “公子,客人来了——”
  小童嘻嘻唤着。
  “知道了。”
  帘后传来沉稳回答,醇如美酒。跟着竹帘发出轻微响动,主人微笑着从帘后转出来——
  那小童口中的公子是个廿二三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形容俊秀,目光澄澈见底,眼、眉都明晰得如画成的一般,那温润如玉神情,就像是跃动的春风都藏在了他微微拂动的襟袖之间。
  真真如珠如玉!
  却没想是这般精彩人物——
  他微笑起来,上前见礼:“夜来迷失道路,不得已,冒昧上门叨扰,幸得公子好心收留,真是感念不尽!”想了想,又笑着补上一句:“不好给公子添麻烦,公子请先休息吧,我在这里坐坐便好,等天一亮我自己就会下山去的……”
  “客人累了吗?”
  青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愣。
  那青年已自顾自接下去道:“要是不累,能不能陪我喝盅酒?”
  细细的银色水练慢慢注满酒杯,青年一面微笑着,缓缓地道:“这山居岁月,说起来有趣,其实却是冷清得磨人呢!我这里又偏僻,一向少有人来,身边就这么一个小童,偏生年纪又小,还不大懂事,这么一来,平日里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可巧今日有客人来了,倒是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个说话的人,因此也不管客人是不是疲了,就拉着说话,竟是顾不得唐突了。”
  他浅笑答道:“公子又何必客气?这时候横竖也是睡不着的,要是一个人待着,又该是无聊了!说起来,还要谢谢公子肯陪我这过路人熬这一夜呢!倒是公子,不困吗?”
  俊秀青年浅浅啜了口酒,把那杯子在两手问转动着,微笑像在脸上生了根:“我习惯了。”
  “哦?”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是整夜不睡的。”
  “那又是为什么?”
  他好奇起来。
  那俊秀青年一顿,含笑回答:“我在等山鬼。”
  他微怔,然后不置可否地一笑。
  青年靠在案上,也呵呵笑着,转向那小童道:“小四,你看,公子被客人取笑了呢!”
  小童眯着狐狸也似的眼睛,清脆地笑出声来:“想是客人不信公子的话吧……”
  那青年陡地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向他。他心里一动,屋子里,名叫小四的小童的笑声在身后吃吃地响着。于是便莫名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在那张脸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浅笑。
  “客人不相信我的话?”他却没发现他的忐忑,正色问着。
  “……公子当真相信有什么山鬼?”他松了口气,侧着头反问。
  俊秀青年淡淡笑了,没有回答,却举杯饮了口酒,好半天悠然开口:“这样的季节……是山鬼出没的季节呢……”
  “夏天的晚上,总能听见奇怪的兽鸣,像是虎啸又像是狼嚎,其中又有“呕呕呀呀”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人声,那就是山鬼了。山鬼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可声音却又低沉得很,好玩得紧。”
  他好奇地移近了身子:“那么,真有山鬼吗?”
  “是啊,”青年微笑着点头:“就像是海中有鲛、泽中有犀,大漠上,有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山里面有山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所谓山鬼,也不过就是隐藏在山林间的精物罢了,它们既是山的一部分,又是山的精灵和守护者——对了,客人你的迷路,说不定就是它们的恶作剧呢!平时,这些山鬼或寄居于土石,或依凭于林木,或幻化为飞鸟走兽,总是难得一见,唯有在夏夜里,它们才显出原形,出来活动。
  “所以,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屋子周围就都是它们的脚印,有时候夜里,还能听到外面林子里,沙沙的,有什么东西踩着树叶渐渐地走近了……”
  “那,公子可曾见过山鬼?”
  “只怕说了客人不肯相信,我幽居在此,亦时常会有山鬼上门打扰呢!一来二去的,渐渐都熟悉了,它们也就爱来我这里借些物事,山鬼总是夜半才上门,我怕它们来时人都睡了没人应门,因此每年到了此时,都正夜不睡的在这厅内等候——客人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门外那灯笼,便是专为它们点的。”
  他回想了一下,这不见人烟的竹林深处,那一盏深夜的白灯笼,听主人这么一说,似乎当真便只该有这一个用处似的。但却还是将信将疑。
  青年看他神色,笑了笑,回头叫着小四:“去,把东西拿过来!”
  小四应菩声,进了内室,过不片时就用一只锦盒捧了几个小碗出来出来搁在案上。一共五只,其中四只一般的都是通透澄澈的翠绿,表层有着细致繁复的花纹,只有中间那一只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单薄的白。那青年伸手把中间那一个拈起了,递到他手上。那碗轻飘飘的,竟是全无重量。
  “是个纸碗?”
  他有些惊讶。
  青年点点头,娓娓说道:“这原是一套上等的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乃是前朝永寿公主的旧物,相传这套瓷碗工匠原本烧制了九只,但在窑里破了一只,因此成品;共是八只,皆是精致绝伦、巧夺天工,每一只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当年,这套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烧制成功之时,正适逢永寿公主下嫁到镇北将军府,皇后便把这套碗赐给爱女,做了陪嫁之物。据说大婚当夜,公主看到自己的驸马还只是个九岁顽童,惊怒之下,失手打碎了一只。之后十年,镇北将军作乱被平,驸马死于乱军之中,永寿公主自刎,这套瓷碗也就随着将军府里其它宝物一起充入了大内。”“再过得十余年,天下大乱,流寇四起,终于不可收拾。百年间,刀光剑影兵马倥偬,花花江山几易其主,宫里秘藏的种种宝物亦渐渐零落流散,便是“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这期间,竟又有多少成王败寇、多少红颜含恨、多少人间憾事引只是不得而知了……”
  说罢悠悠一叹。
  他不禁微笑,从容回应:“我人听说起,京城的泥水匠给人造房子,一生中只见过主人颓败、搬离房舍的,却从未曾见过房屋先于主人家垮掉。可知尘世变迁迅若飞光,青苔碧瓦堆,曾是金陵玉殿;水榭歌台,终究风流冰消。可叹那些个公子红妆玉叶金枝,又哪敌得过这般沧海桑田呢……——人犹如此,更何况不过是些死物?”
  那青年微笑颔首,指向前面的锦盒:“待得这套瓷碗辗转流传到我手中时,已只剩了五只,现下,又有一只变成了纸碗,因此便只余下四只了。”
  他不免讶异:“那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纸碗?”
  “这遗失了的一只,便是借给山鬼了——每年这时候,山鬼出没,不知道是不是也到了呼朋唤友、举杯畅饮的时候,于是它们会到人家家里借碗。这样的事情,每户住在山里的人家,每个夏天都总会碰到那么一两次。山鬼来的时候,会先叩门,等人去开门的时候,却又躲到一旁不肯现身,一连好几次,主人家就知道这是山鬼来借碗了。于是便会把碗筷一起放在门外,关了门进去,山鬼自己就会把碗筷取走了……”
  青年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
  他等了等,不见主人说话,只好问道:“公自笑什么?”
  但那俊秀青年只是含笑远远望着庭中离离芳草,许久没有回答。这时候,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睛就带了点冷冷的味道,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厌厌的,像在嘲笑着什么——
  “其实啊,有时候想想,这些山鬼傻傻的,倒比人还可爱些!”
  他闻言一怔,继而略低了头,眼波流转在眼帘之后。
  青年收回目光,又再端起笑容,也端起莹白的壶,给杯里添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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