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传奇————画楼[上]
画楼[上]  发于:2009年0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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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无情最是楼中玉

楔子

初,天地辟而生万物。以人为万物之灵,盖因独人的智慧足以参赞天地之化育。
自智慧之始,文明之初,古老的东方人便蕴育着一个伟大的梦想——长生不老。
那个时代,那颗星球上,人们对于死亡,百般参究不透。死亡便是万事到头终成空吗?或者方生方死,即死即生,死亡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于是出现了八方宗教,千路神佛,各家言各家信,承起了各家善男信女对死亡之谜的恐惧莫名。
但是在古老的东方却出现了一些人,大胆的提出,人可以求到长生,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休,不只是个梦。
然而,所谓佛度有缘人,人人求长生,岂能人人得长生?绝顶智慧为本,机缘巧合造就,芸芸众生中那几个传奇,渺于沧海一粟。

传奇之人,宇宙在手,万化由心,唤醒了人与生俱来的潜能。
长生之途,究其有二,一曰道,一曰魔。

道求长生,静坐而得。盗天地之精华以为己用,餐风饮露,食气而寿。不近食、色,清心寡欲,无损于人,但利乎己。然修道之路漫长艰辛,无超越常人的毅力定力绝无可为,半途而废者十之八九。


魔求长生,损人而得。夺他人生命之精元以为己用,不避食、色,巧取豪夺,短期即可大成。然修魔之途险绝非常,稍有差池,轻则疯癫,重则丧命,魔功即将大成之时,犹为危险。多少绝顶聪明之人,皆在大成前之刹那,为魔反噬,功败垂成,经脉逆转爆裂而亡。即使险关安然渡过,亦是一魔功成万骨枯,故此途深为人所忌惮。


自古求长生者,全力以赴无功而返者有之,功亏一篑死无全尸者有之,无心插柳绿柳成荫者有之,践踏众生独至颠峰者有之,任谁聪明绝顶智慧非凡,都躲不过两个字——天意。


第一章 天玄

此去长安,九曲十八弯。
极目望去,尽是苍苍茫茫的江水,浮云蔽月,水天交接,一片深沉的混沌。

叶娉婷逃到江边,已是筋疲力尽。
她本不知这里有江,猛然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江水,波澜不动的冷冷看着她,等着她,告诉她什么叫绝望。
绝望就是她眼里瞬间浮现出的灰暗。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她彻底安静下来,目光从江水缓缓移到怀里的孩子。
小小孩的小拳头胡乱动着,见叶娉婷在看他,竟咯咯笑了起来。
叶娉婷却哭了。
泪水无声的滑落,落在了小小孩粉嫩的脸颊上。
她轻轻的为他拭去,柔声道,“玉儿,姨娘没用,保不了你。……一会儿姨娘就陪你去见你娘。”
小小孩咯咯的笑,挥舞着小拳头。

追兵很快包围了他们。
一十三人,为首是一官服青年,杀气森森。
青年冷笑,“叶娉婷,看来这次是天要亡你。”
叶娉婷也冷笑,“苍天无眼,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姐姐冤枉,三年大旱,六月飞霜,你们等着报应吧!”
青年嗤笑一声,微一摆手,“杀。”
叶娉婷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豁出去一般,猛地卧倒在地。
十二把刀,锋利的刃,几乎同时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深深划过,血肉模糊一片。
奄奄一息。
青年讥笑,“真是妇人之见,以为这样就护得了那个孽种么?”
几步上前,用脚翻转她几无知觉的身体,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苦追了三天三夜的孩子。
——叶贵妃和宫中护卫的孽种。
是个极漂亮的小孩,可惜今夜就要死,青年想,这是天意,只能怨他投错了胎。
举起剑,对准小孩的心口。
小孩咯咯的笑,胡乱的动,竟想用小手去抓住剑锋。
青年杀人无数,此刻竟也犹豫了一瞬。
这一瞬,颠倒众生。

平地起狂风。
狂风似从地心吹来,残叶飞花群魔乱舞,连一十三人也在空中飞舞,小孩却仍安安稳稳的躺在地上。
所以青年再无机会刺下这一剑。
江水一瞬间躁动起来,如被一股力量吸到半空,再突然放手一般,嚎啕彭湃。
云潮汹涌,无星无月。暗夜里只听得飞砂走石,风声鹤唳。
青年无法自控的在半空翻飞,心中莫名的恐惧,几疑世界的末日。
片刻后,凭空而来的狂风忽然凭空而去,无影无踪。
暗绿残红悠悠飘落,铺成满地狼藉。
一十三人重重摔在地上。
青年胡乱爬起来,警惕的环顾四周。谁?!是谁?!谁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尘埃落定,视线恢复清明。
青年看见小孩身边站有一人,背对着他,玉冠白衣,负手而立。
白衣如雪,他的身上仿佛没有沾染一粒灰尘。
巨浪仍未平息,撞击着岸边高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妖?魔?神?
他一定不是人。
青年做个撤退的手势,一十三人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长……”
一丝微弱的人声清晰的传来,白衣人略有惊讶,快步走到叶娉婷身边,附耳倾听。
“救救他……”
叶娉婷开始溃散的眼神望向虚空,一只手却摸到了小孩,“救救他……他叫……叫……娄仲玉……”


万里江边,凄凉一座新坟。
白衣道人默默而立,淡然的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几个字——长安叶氏之墓。
他曾为无数人立过坟墓,其中不乏十恶不赦之大魔头,他相信,生是生,死是死,生前或有不同,死后众生平等,肉体有了归宿,灵魂才能安心的去往新处。
微风拂来,雪白道袍的四片下摆迎风轻舞,足下银丝镶边的云中靴若隐若现。细细看去,会发现他双足并未履地,悬浮有一寸距离。
玉冠名为赤松冠,乃蓝田宝玉制成,微泛荧光,两条银丝飘带随风展浪,与黑缎般长发相映成辉。
白衣名为广成道袍,即使刚经历过掘土修坟,依旧纤尘不染,背部银绣太极似能旋转一般,太极之下绣有八卦之乾卦,被下摆中分便成了坤卦,乾坤太极,聚在一身。
道人名为天玄子,俊雅飘逸,独立风中,不似凡人。

江浪渐渐平息了喧嚣,天地间回荡起天玄子幽幽的低吟,“死生相继,因果相生,善恶相报,天道有宗……”

小孩咯咯的笑声似一缕阳光打破空气中弥漫的肃然。
天玄子看着这个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小东西,忽然间叹了一口气——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啊。父亲杀了母亲,姨娘为护他而死。一夜之间爱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成了仇人。凡人的恩怨情仇,徒伤性命而已,要不得,要不得。

小小孩挥着小胳膊要抱抱。天玄子愣了一下,就把他抱起来。感觉真奇怪啊,几千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抱孩子。
天玄子捏了下他的小脸蛋,惹得小东西又咯咯起来。
天玄子的皮肤也如婴儿般嫩滑,小小孩觉得舒服,两只小手抓住他的手指不放,塞到小嘴里就啃了起来。
痒痒的奇怪的感觉,天玄子不知不觉微笑起来。
小东西啃得兢兢业业,口水直流,大概不怎么舒服了,放开手指,拽住雪白的道袍一边,就往上抹起口水来。
俊逸的白衣道人眉角一挑,“好你个小东西,三千年来还没有人敢拿我的衣服擦口水的。”
小东西不看道人威胁的眼神,拉着道袍又抹一下。
天玄子哭笑不得,“好,好,今天我来晚一步,没救得了你姨娘,就暂且不跟你计较。”
小东西看了看无奈的白衣道人,接着抹了一下又一下。
这回天玄子苦笑出来,“你这个小东西,倒是够执着的。好吧,我就收你为徒,今后你就叫玉虚子吧。”


西北有名山,离天三尺三。
名山有名,以其千百年来流传的传说,寻仙莫往他处去,名山有仙名天玄。
求仙问道者千年不绝,真正见到神仙的却未有耳闻,人们只好感叹,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啊。
可是五百年前那场西南大水的黯然消退,三百年前那场西北瘟疫的迅速平息,据说有仙人出力其间,不由使人疑惑,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名山之巅,云雾茫茫,白雪连连。
天玄子眯了眯眼,迎向那半升不落的朝阳,深吸一口气,雪的味道沁入心脾,略有的疲累瞬间消失殆尽。
他优雅的一扬袖。层层云雾如同接到命令,立刻有规律的散开。
不消片刻,泛着微红的雪峰之顶,重重凤阁龙楼,簇簇玉树琼花,霍然现于天地之间,直如从天而降。
汉白玉制的天门之上,七彩琉璃镶嵌成三个古篆大字——天玄宫。
天玄子看了眼怀中已然熟睡的小孩,微微一笑,“小东西,我们到家了。”
他衣摆飘飘,凌波微步,向着天门的方向,悠然而去。
身后的云山雾海,在他进了天门之后,重又排兵布阵。转眼之间,那巧夺天工的琼楼玉宇,何处得见?大概也从未出现过吧。


大奎王朝景帝三年,叶贵妃因与护卫私通获罪而诛,其妹抗旨同罪获死,其子不知所踪。
清风拂晓,皇城深宫,年轻的景帝彻夜未眠,眉宇间似有无限悲痛,他喃喃,“朕并不想杀他,他毕竟是朕的亲儿子啊……”

第二章 无极

天玄宫的弟子们近日发现,自从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师弟来了以后,师父越来越像个人了。
“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无极子正色道,“师父本来就是个人嘛。”虽然他已活了三千岁。
“那倒也是。”一班师兄弟们附和道,“师父也是苦修成仙的。不过小师弟真的很可爱啊,见人就笑,师父宝贝的紧呢,从来不让我们玩……”
“什么话!”大师兄轻叱道,“小师弟是给你们玩的吗?”不过他也实在太可爱啦……

无极子给师父送去天池泉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对着小师弟扮鬼脸。
小师弟被逗得咯咯笑。
无极子愣了一下,从未见过如此人性化的师父,他片刻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追随天玄子修道一千两百年,印象中的师父是出尘飘逸的,无欲无求,无情无爱。师父常微笑,他知道师父是快乐的,那是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快乐,一种与天地融为一体、返璞归真的快乐,一种忘我无我、处处为我的快乐。

可现在,毫无疑问,师父也是快乐的,一种人间慈父常见的快乐。
师父也动情了么?师父毕竟也是人。人,孰能无情啊。

天玄子终于发现了大徒弟的到来,连忙正色危坐。
无极子将盛满了天池泉水的玉壶放置在大理石桌面上,闲闲道,“师父,别装啦,我全都看见啦。”
活了三千岁,却只有二十左右年轻人模样的白衣道长难得的红了一次脸。
无极子一时看呆了。印象中师父的脸永远白得透明。师父面目极美。还记得初次相见后他三日无法入眠,后来相处久了,看得多了,渐渐生了免疫力。可今日师父一反常态的红了一下脸,竟又让他移不开眼。

无极子收摄心神,强迫自己别开眼去,“师父,我觉得,一千两百年来,您这几天最开心。”
“是吗?”天玄子会心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啊。唉,这人世间的感情啊。”
“人世间的感情也没什么不好啊。师父求长生,不也是求一种快乐吗?只要是快乐,又有何不可呢?”
天玄子点了点头,“无极,你说的对。不过人世间的快乐是很难长久的。恩怨相生,情仇相继,一旦快乐变成了痛苦,就有损于心了。道家长生之乐虽然平淡,却可保长久。我教你们远离人世恩怨情仇,就是这个道理。”

无极子向师父一拜,恭敬道,“弟子受教了。”想了想,又道,“师父曾教诲,牵挂最伤性命。师父是否因为小师弟不会离开,不会成为师父的牵挂,才放任这种感情生长呢?”

天玄子笑了笑,“非也非也。为师始终是个人。感情的去来,岂能那么容易控制呢?只有一切顺其自然罢了。”
无极子会心一笑,是啊,师父,感情的去来,岂能那么容易控制呢?


天玄宫修道,讲求性命双修。
五十年修命,静坐辟谷,修得自给自足,返老还童,长生不败之真身,是为人仙。
其余皆修性,逐渐习得一些法力,未有界限,无尽无边,是为神仙。
修为至高无上者,宇宙在手,万化由心,是为大罗金仙,然自古尚未出其一。

修命之期限,又因人而异。
一般成年人,因内心世俗牵绊较多,修命的过程较为艰难,时限最长,且极易半途而废。未成年人修命要容易得多,孩童时便修命又是另一番光景。

玉虚子两岁始随天玄子修命。
三年达到“坐忘”的境界,心中无物,耳清目明。
十年打通督脉,头脑无睡亦清。
十一年腹泻三月,嗳气长嗝,排除体内一切杂物,食道、胃壁、肠壁皆换新肌,自此完全辟谷,不食人间烟火。
十三年体发檀香。
十五年醍醐灌顶,口内分泌甘甜清凉的津液。
十七年专气致柔,换新肤,滑嫩如婴儿。
十九年完全打通任脉。
二十年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完成修命的过程。


天玄宫烟雾缭绕,几千年来不变分毫。
无极子手提一壶天池泉水欲送与师父处,是每日清晨必修的功课。
今天,碰到了小师弟玉虚子。
“大师兄,我正好要去见师父,帮你送去吧。”
无极子顿了顿,笑笑,“也好。”
珍而重之的把玉壶递过,无极子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年轻的小师弟不解他惆怅的眉眼,关心的轻唤,“大师兄?”
“没事,你快去吧。”无极子又笑笑。

望着小师弟远去的背影,无极子叹了口气,今天,恐怕又见不到师父了……
忽然觉得心中苦涩,连忙使劲甩甩头,师父说,修道,最忌有执念,执念一生,再难上层。
“再难上层……”无极子喃喃,“情思万千,必须淡忘,可是……”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拳,仿佛要将什么握于手中,“岂能说忘就忘?师父,无极子不求上层,只求伴您一生啊……”

天玄宫的大师兄今日没有在藏经阁博览群书、参经悟道,却呆呆的倚在雪峰之巅一株千年古松旁,神志有些恍惚。
小师弟来了有二十几年了,已经从一个襁褓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二十年即修得真身,生得也极美,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简直可与师父相提并论。难怪啊,这么好的徒弟,师父怎能不钟爱有嘉?

无极子渐渐觉得心里有股酸味,连忙盘膝而坐,吐故纳新,方慢慢平静下来。
他遥望名山云海,幽幽一叹——“这人世间的感情啊……”

天玄宫最年轻最英俊的徒弟迈着轻快的步伐踏进师父的房门,喊道,“师父,我给你送天池泉水来啦!”
对于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师父,他从未有半分畏惧。
天玄子微一踌躇,“哦?你大师兄呢?”
小徒弟看他一眼,“我来送,他当然就不用来啦。”
天玄子宠溺一笑,对于这个从小看大、亦徒亦子的精灵鬼,他从来就严厉不起来。可一会儿,他又轻叹一声,“玉儿,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临时改掉就会浑身不自在。你大师兄每日清晨都来送水,今日不送,恐怕一整天都会不好过啊。”

“哦。”小徒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我以后不帮他改掉这个习惯就是了。”
天玄子无奈一笑,“你现在不懂,以后可能会懂。但为师,却希望你永远不要懂。情之为物,恰到好处乃人间极乐,稍有不慎却是伤心伤神。且情之一字,但凡为人,便很难掌握啊。”

小徒弟眉头一皱,思索起来,“看来,还是不要有情的好。”
天玄子哈哈一笑,“有情无情,多情寡情,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不过,玉儿若是真能无情,恐怕会成就超过为师的修为呢。”
“真的?”小徒弟眉眼一挑,“好!我一定做到无情,我一定要超过你!”
师父微笑看着他,似已看到他辉煌的未来,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天意,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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